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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浮馬行(15)

  當看到在前兩次東征中發生過激烈戰斗的新登城也空無一人后,于叔文同時陷入到了巨大的憤怒與恐懼之中。

  這位大魏朝的名將、宿將非常清楚,對方采用了最具針對性,可能也是最正確的對應策略。

  這次東征,一上來就人心崩壞,人心崩壞則導致了中路軍的大舉逃亡,而中路軍尤其是民夫的大舉逃亡又導致了主補給線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方式迅速萎縮了下來,這使得所有人——從最上面的那位圣人到尋常小卒反過來從根本上喪失了信心。

  具體體現在前線,就是大部分將士都畏懼不前,同時越過落龍灘的軍隊普遍性存糧不足。

  這種時候,對于東夷人來說,堅壁清野,就是最正確的選擇與應對…但是,面對著對方最正確的應對,他于叔文似乎也沒有多余退路。

  “這時候于將軍就該撤軍吧?!”

  軍營前的空地上,司馬化達看著軍報,有些惶恐的看向自己親爹。“怎么還要追?還要我們履行誓言一起去?他瘋了嗎?”

  司馬長纓沒有戴頭盔,只是束手坐在馬扎上,望著周圍一望無際的平地…在他的前方,已經開始出現部分田野,這是鹽堿灘涂地消失、正常土地出現的特征,而且土地還算肥沃,但此刻這些肥沃的土地上只是一些青苗,最多用來喂馬而已,根本當不了軍糧…當然了,如果起了穗,司馬長纓毫不懷疑,那位大都督會親自下令焚燒。

  看了半晌,司馬相公方才去看盯著自己的長子:“阿正走了吧?”

  “清晨便走了。”司馬化達措手不及,但還是立即回復。“按照您吩咐,我沒有跟他說多余的話,而且也沒讓他在軍中多走動,直接攆走了…其實,以阿正的聰明,說不定已經察覺到什么,卻被我用忠君之命給搪塞過去了。”

  “那就好。”司馬長纓點點頭。捻須來問。“你說,于叔文為什么要撤軍?”

  聽到父親質問,司馬化達立即束手不語,只做反省之狀。

  “我問你話呢,他為什么要撤軍?”司馬長纓無奈,放下手來,雙手扶膝。“不是在呵斥你,是認真在問你。”

  “他…前面堅壁清野,他軍糧有限,而且人心不齊,八路大軍里,愿意跟他往前走的,怕是只有一個出身低賤什么都不顧的趙光…再加上他自恃的修為和將才,在東夷大都督面前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東西吧?往前一追,只要后面一脫節,怕是根本不用再堅壁清野,那位大都督就自己率軍迎上來了。”

  “然后呢?”司馬長纓追問不及。

  “然后…然后十之八九就是兵敗啊?”司馬化達終于攤手。“再加上軍心士氣這般可笑,只怕又是一次全軍覆沒。”

  “可兵敗又如何?”司馬長纓忽然反問。“全軍覆沒又如何?他一個宗師,還有兩三萬甲士擋著…本人逃不回來嗎?”

  司馬化達微微一怔,似乎醒悟了一點什么,但又馬上搖頭:“可兵敗了,圣人不會要他的命嗎?難道要做逃犯?且不說能不能逃,便是逃出去,天下雖大,他于叔文一個關隴人,世代將門,又能往何處去?不管家門了嗎?”

  “若是不戰而退,你猜猜圣人會不會要他的命?”司馬長纓冷冷反問。

  春夏之交,天氣和煦,司馬化達如墜冰窟,繼而醒悟:“所以,于他而言,只有往前一條路,因為往前還有一搏來求勝機的機會…”

  司馬化達說到一半聲音就漸漸低了下了,因為他隱約意識到了一點什么…不好說出口的那種…比如說,于叔文作為諸將之首,不戰而退要死,那眼前這位自家親爹呢?

  這似乎就跟那日有些不吉利的話對上了。

  “其實…往前也好,往后也好,都可以搏一搏。”司馬長纓似乎沒有注意到兒子的異樣,只是平靜解釋道。“往前,是賭酈子期的堅壁清野堅持不下去,被他加速行軍咬住,也是賭八路大軍眾志成城,都能并力向前;往后,是賭圣人心情好,也是賭法不責眾,更是賭自家朝中耍的手段,看看能不能哄住那位圣人,努力活下來…之前雙馬食槽,咱們不就活下來了嗎?”

  “那…”司馬化達回過神來,茫然以對。“這一仗到底是打什么?之前謠言說,圣人是在故意殺東齊故民,可我怎么覺得也是在故意殺我們這些關隴將門?”

  “你問我,我問誰?我只知道正常人看到路上逃了幾十萬人,就該罷兵的。”司馬長纓依舊平靜。“民夫逃成那樣,還要強行出兵,本來就是逼著手下人去博的…而且真要是講道理,莫說云內,那晚上做夢就不該叫我們去。”

  “那…那父親,咱們到底該怎么博?”司馬化達小心以對。

  “很簡單,我往前去,你且不動…三日后,不要管前面發生什么,即刻拔營西歸。”司馬長纓就在馬扎上戴上了頭盔。“回去后…你要帶頭哭訴,于叔文不顧糧秣不足,不顧敵軍已經堅壁清野,只因為個人被酈子期羞辱,便一意孤行,置全局于不顧…這一戰,就是他的錯!”

  “懂了!”司馬化達即刻頷首。“這個我懂!”

  司馬長纓瞥了自己兒子一眼,立即起身,卻又一個趔趄。

  見此形狀,司馬化達立即上前扶住對方,卻又忍不住一頓,繼而小心以對:“父親…要不我替伱走一遭吧,我終究年輕,只是逃跑還是容易跑的。”

  司馬長纓定定看了看自己這個沒出息的長子,沉默了好一會,方才在中午陽光下開了口:“你去不行…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只有我去了,拼命了,圣人那里才不會遷怒;也只有我去,于叔文才能無話可說,繼續向前進軍;還只有我去,而且是被于叔文給逼著過去,你才好跟其他人一起把事情全都推給這廝。”

  司馬化達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司馬長纓還想再說些什么,反而覺得無趣,干脆直接上馬,然后下達軍令,要求本部兵馬極速前線,追上于叔文部。

  軍令下達,登時便引起騷亂…司馬氏父子過落龍灘后便聯營向前,此時一部向前,一部留守,司馬長纓所領部屬如何能平?

  尤其是局勢到了眼下,謠言滿天飛,埋糧食的埋糧食,懼戰的懼戰,憑什么只讓一半人向前啊?

  但是,司馬長纓從軍數十載,出將入相,世代簪纓之家,軍中如何沒有體統?

  一聲令下,自然有家將、私兵、舊部組織起來,施展刑罰,幾百個人頭下去,再無人敢言,只能倉皇出發。接著便是一日夜八十里的長途跋涉,然后終于在第二日下午抵達了新登城后二十里處的一處小山旁,并在這里追上了于叔文部。

  接著,后者立即給出了一個糟糕至極的情報反饋。

  “哨騎來報,我也親自過去看了…前面的龍山城也是空的,而且水井全封掉,城防全搗毀…他們連這般堅城都棄了。”于叔文語氣似乎有些麻木。“我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陷入到這個地步…司馬相公,你想過嗎?”

  “去年之前,都還沒想過。”司馬長纓面無表情,誠懇相對。“但經歷了一次御前輾軋事端后,就什么絕境都想過了。”

  于叔文點點頭,并沒有問太多細節,而是回到戰事本身:“現在追還是不追?”

  司馬長纓平靜回復:“于將軍從出兵開始,就是一往無前,我從來都只有附之驥尾罷了。”

  于叔文再度頷首,卻似乎是在反駁:“軍糧已經很危險了,過灘的時候,士卒們都在趁機埋糧食。”

  “所以到底追不追?”居然輪到司馬長纓不耐反問。

  “追,還有可能有一線生機,還有可能落得一個苦戰得脫,乃至于非戰之罪,不追,只會淪為天下笑柄罷了!”于叔文思索片刻,咬牙應聲。“如何不追?!”

  司馬長纓本想點頭,但不知道為什么,卻忍不住發笑起來。

  “咱們一根繩上的螞蚱,有什么好笑的?”于叔文蹙額呵斥。

  “其實,我來之前便曉得你會這么想,但還是有些奇怪…”司馬長纓微笑以對。“如于將軍這類人,只考慮自家功業,不用考慮其他人的嗎?”

  “此時還考慮誰?”于叔文當即也冷笑起來。“考慮你們這些人嗎?大家不是一般無二嗎?難道只是我一個人長著三個腦袋六條胳膊?要我說,若非是陛下明顯存在相互牽扯的意思,那幾個膽小怕事的,早該殺了祭旗,然后讓你我統攬兵權…酈子期當時就能困住。”

  “我不是這個意思…”司馬長纓喟然長嘆,試圖再言,卻終究做罷。

  就這樣,到了傍晚,于叔文部率先抵達龍山城。

  第二日,于叔文部出龍山城繼續向東,而匯集了隨后來匯合的趙光部后,司馬長纓也率部進入龍山…當晚,便出現了一次騷動,司馬部與趙部的士卒們太累了,拒絕再行安營扎寨,紛紛不顧軍令,進入龍山城安歇。

  而這一次,司馬長纓并沒有過分追究。

  不過,城內缺水復又導致軍中秩序更加混亂起來,第二日,折騰了許久,部隊方才成列…很多軍士,都趁機藏在城內的殘垣斷壁中,不愿意出來。

  趙光還想找,司馬長纓只是不做理會,因為前后哨騎來的清楚——前方的于叔文雖然攻克了幾個小寨子,但依然沒有遇到東夷人的主力,也依然沒能獲得像樣的補給補充,而與此同時,后方那幾路大軍卻并不見蹤影。

  至于此時的部隊數量和糧秣,司馬長纓見慣了行伍的,早已經有了估算——原本理論上有三萬甲士的兩部,此時能有兩萬就不錯了,而所帶糧食,更是只有七八日。

  此時是四月中旬。

  換言之,距離渡過落龍灘不過十余日,中路軍前方主力就陷入到了一種前后多段脫節,補給不足,軍心渙散,士卒疲敝不堪的地步。

  部隊繼續前行,又走了一日,這一日,前方于叔文部的零星交戰已經非常多了,周邊的東夷哨騎、修行特騎也漸漸多了起來,多年的軍旅生涯讓司馬長纓敏銳的意識到,東夷人要反撲了…因為他們已經察覺到這支部隊的狼狽和虛弱,必須要立即動手,然后才好抽身去對付從海上過來的南路軍。

  果然,戰斗出現的比想象中的要快。

  或者說,軍心淪喪的大魏精銳中路軍比想象中的還要不堪一擊。

  隔了一日下午,也就是司馬長纓與自己兒子約定的第三日時間剛剛過去,他的本部與趙光部正在田野上從已經燒光的村莊旁辛苦行軍,剛剛前方道路上還只是往來不停的哨騎和許多無端掉隊歇息的軍士,忽然就變成了大股潰軍…

  事實證明,什么都比不上士氣低落和厭戰。

  司馬長纓一問才知道,前方于叔文大部根本沒有來得及與東夷人交戰,只是哨騎探知了更前方出現了東夷軍的主力,東夷人似乎要進行大舉反撲行動,然后趁著于叔文親自率精銳親兵向前驗證軍情時,離家數千里的關西屯軍們就立即就好像得到了等待已久的信號一樣,自行在原野上崩潰,并向后逃竄了。

  而且,卷動了司馬長纓部與趙光部。

  最少還有兩三萬規模的大軍拋棄輜重、棄甲曳兵,自相推搡踩踏,瘋狂往來路逃竄,甚至內部爆發了武裝沖突。

  趙光大驚失色,趕緊嘗試去阻攔控制,而司馬長纓卻與一群心腹親兵沉默著立在了道旁的小丘上,坐視大軍如山崩。

  對這一幕,他早有覺悟。

  而且說句良心話,救了也沒用…不如讓這些人自己逃,早點逃來得好。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于叔文才帶著部分精銳狼狽折返,立即尋到了司馬長纓,與之匯集起來。

  二人相對,于叔文率先喝罵:“司馬相公,你就這般放任嗎?”

  “你自先崩了全軍,如何怪我?”司馬長纓冷笑不止。“左右無久,不如讓他們盡量逃一下…前方到底如何?總不能是疑兵吧?”

  “前方是真的…”于叔文強壓不滿,勉力來對。“酈子期親自來了,還有東夷國姓王氏的大旗…青龍軍、金蛙軍、赤鳳軍、黑羆軍都到了!”

  “那便是打起來,也不是對手。”司馬長纓平靜以對。“除非我們有十二萬齊頭并進的精銳甲士…我就更坦然了。”

  于叔文冷笑不止,便要呵斥,卻猛地回頭。

  原來,東面忽然間戰鼓隆隆,一面奇怪的金色青蛙旗幟赫然出現在遠方視野中,儼然是有不知死活的東夷人貪功冒進,不等大隊,自行追了上來。

  “是一面副旗,不是主將,最多是東夷國主的一個侄子,可惜了。”于叔文咬牙切齒,直接率家將私兵打馬而去,直往對方旗下,儼然是準備突襲斬首。

  當他靠近對方大約兩三百步后,更施展真氣,從馬上騰空,一躍而起,身后家將也隨之齊齊散出真氣,奮力一揮,借著這股真氣,于叔文持刀在空中劃過一道巨大的水墨色痕跡,然后重重落下,準確的砸向了那面旗幟。

  但就在他即將得手的時候,一股簡直如龍吟一般的聲響陡然在戰場上響起,繼而一團青綠色的長生真氣自東面滾滾而來,反過來將于叔文那道已經很夸張的弱水真氣給輕易打散。

  于叔文本人,也在半空中吃了一跌,當場翻落在地。

  這一幕,引得魏軍更加不顧一切的逃散,便是剛剛結陣借出真氣的少部分親兵、精銳也徹底失措。

  當然,宗師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于叔文不可能挨了遠離本塔的酈子期一擊便徹底玩完,其人即刻再度借助一股弱水真氣嘗試騰起…只不過,那股龐大長生真氣也沒有放手的意思,乃是繼續居高臨下的壓了下來。

  兩者不斷交手,動靜極大,但于叔文明顯處于劣勢。

  而大約雙方各自引真氣往來十余回后,天空中忽然一道金光閃過,遠遠飛來,直接刺破了堆滿了青綠色與墨色的半個天空,硬生生為墨色的真氣奪了三分空隙,使得后者順著青綠色真氣的側下方成功涌出脫戰。

  更出乎意料的時,那金色光芒在堂堂大宗師的真氣團中切過之后,居然無恙,乃是繼續飛騰,落到他處。

  “好俊的功夫!”

  半空中,酈子期的聲音依舊磅礴。“是趙將軍嗎?摩云金翅大鵬名不虛傳!”

  話音剛落,又一道金光飛來,速度、色彩都不如前一道,然后迎上那股長生真氣,奮力一刺,卻居然沒有刺破,反而跌回。

  “也很不錯了。”酈子期大為感慨。“中原真是人才輩出…人才輩出!”

  且說,大概是心知肚明,于叔文也好,后來援助的兩名凝丹成丹高手也好,都知道,自己其實是一敗涂地,所以都沒有吭聲。

  但是,大魏這邊三人沒有吭聲,卻不耽誤有人在長生真氣下方破口大罵出來:

  “酈子期…你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想趁機殺我?此戰之后,我王元德一定在王上面前彈劾于你!”

  長生真氣明顯一淡,但酈子期并未吭聲。

  然而,金蛙旗下那人絲毫沒有就此收斂,聲音反而愈加憤恨:“我一人死了倒無妨…只是今日一戰,這幾人加一起也不是你對手,大軍又早已經士氣跌落到這種地步,你卻強要我們堅壁清野,棄城棄地,到底藏了什么心思?是不是因為前年戰后,這幾州之地都與了我們王氏子弟?”

  酈子期終于發聲,卻也在強壓怒氣:“王將軍想多了!”

  借此機會,一黑兩金,三道光點,早已經迅速后撤,暫時回到了小丘那里。

  且說,能御氣而飛的,最少是凝丹以上的高手,全天下不過千把人,其中注定又有很多人分散在幫會、門派、文官、特務、地方體系里,放在軍中,有一個算一個,總得是個中郎將…所以,出現兩道金光后,司馬長纓便有些認真起來,卻還只以為是幾位中郎將中個有講良心的,不顧大宗師之威,主動來救,著實難得。

  而此時,看清楚這三人后,他卻嘴唇哆嗦起來——無他,多出來那一位正是一位中郎將,而且非常熟悉,乃是他司馬長纓的至親之一,之前出差半趟,本該折返回到御前的司馬正。

  “祖父大人!”

  司馬正面色蒼白,甫一落地便驚惶來問。“如何就這般敗了?”

  司馬長纓欲言又止,只能在馬上微笑:“你怎么回來了?”

  司馬正黯然一時:“此番求這個差事,就是偷聽到一個有智計的熟人在后方說,前方必敗,所以才過來看看局勢,也看看父祖…那日回去后,路上越想越放心不下祖父,便回頭再尋,卻發現祖父與父親已經分兵,然后趕緊過來,卻不料已經兵敗如山倒。”

  “來的正好。”不等司馬長纓接口,于叔文便插話進來。“眼下兵敗如山倒,等后方東夷四軍主力與軍中高手畢至,咱們想走也走不了…我剛剛交手,察覺的清楚,酈子期本人應該是受了什么暗傷,或者勞累過度,并不能追索我們…咱們趕緊一起走,司馬二龍當前,趙將軍掠側,我與司馬相公帶精銳私兵在下方打馬而行,一路沖回去。”

  一旁的趙光跺了跺腳,指著周圍徹底失序的敗兵:“可這般回去,幾乎相當于全軍覆沒,到時候怎么跟圣人交代?!”

  司馬正也是黯然。

  然而,司馬長纓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遠處反而散開的那股真氣,卻又當場嘆氣:“于將軍,你記得幾日前我的言語嗎?”

  于叔文莫名其妙:“什么言語?此時什么言語?還不走?”

  “當日我笑你,只顧自己功業,不顧其他人…你以為我是說你不顧其他將軍。”說著,司馬長纓以手指向了周圍狼狽逃竄,失控踩踏的敗兵。“但其實,我當時是想問,于將軍想過他們嗎?當日你是不是早料到八成如此,還要一意進軍?”

  “慈不掌兵!”于叔文怔了一下,然后即刻昂然回復。“司馬相公,你也是出將入相的,怎么年紀一大,反而這般迂腐起來?這種局勢,有兩成已經是頂好的了,就該賭一賭!”

  “若不是這般迂腐起來,怎么可能出將入相?”司馬長纓在馬上認真答道。“就是因為懂得不能只顧自己,要考慮上上下下,我才能出將入相,而你卻在如日中天時,被扔到了北荒鎮守…”

  于叔文怔了一怔,然后于亂軍中死死盯住了身前的老者,仿佛第一次認識對方一般:“司馬相公,便是你說的有道理,可這一次沒把下面人的性命當性命的難道只是我呢?逼迫士卒帶六十日糧食的不是你?逼迫我們進軍卻不過落龍灘,難道不是陛下?”

  “所以,咱們都要付出代價。”司馬長纓同樣盯著對方認真以對。“我做了錯事,我來償,你便是逃回去,也要償…你信不信,便是圣人也遲早要還回來!”

  于叔文目瞪口呆,終究只是拂袖,然后打馬率本部親兵而走,趙光也覺得莫名其妙,直接抽身往自家亂軍陣中飛去。

  而司馬長纓卻看向了似乎醒悟過來什么的次孫:“阿正…你是不是知道那晚上的事情了?你尋白有思問的嗎?”

  司馬正心亂如麻,只能胡亂點頭。

  “知道就知道,對不住,當祖父的沒能給你立個好榜樣。”司馬長纓懇切交代。“不過今日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還是走吧!其實今日你不來,我也要用自家的性命給你父子掙出個結果的,真要是祖孫三代都回去了,我又是諸將之首,依著那位圣人,是不會放過我們全家的;你來了,我更要如此,方好在你面前不失了為人祖父體面…”

  司馬正大慟,便上前把住了馬韁,然后想說什么。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司馬長纓就在馬上握住自己孫子手來說。“你是想說,若是非要死一人才能免全家罪過,不如你來死…說句不好聽的,你還不夠格…甚至你爹都不夠!那晚上之后,雖然接著圣人的勢頭躲過了半年,但等他醒悟過來,還是要忌諱過來的,我不死不行!”

  司馬正徹底失態,淚流滿面。

  “好了。”司馬長纓翻身下馬,繼續握住對方雙手,然后吩咐左右。“你們的運氣,這次可以隨阿正回去!我年紀大了,你們替我扶他上馬。”

  那些親兵、家將,聞言如蒙大赦,卻又立即上前,推搡拉拽,將司馬正扶上馬匹。司馬正有心發力阻止,但一則心中曉得自己祖父的道理,二則自己祖父主動自手中發真氣來制自己,情緒不穩之下,一時間也不敢擅自發力,以免誤傷…居然真被那些家將給扶上了馬。

  而司馬長纓此時握著手抬頭去看自己孫子,不知為何,經歷了那晚那種事情都沒有當眾失態的他,此時居然也一時鼻酸,落下淚來:

  “正兒…當年先帝滅東齊、南陳,天下幾乎一統,我只以為天下要歸于太平,司馬氏也要做個大大的長久傳承,再加上你天賦異稟,所以一心一意教導你做個忠臣孝子,你爹和你叔叔混賬,我更是收斂習氣,專門與你做榜樣…結果事到如今,局勢敗壞,祖父我也只能重新做個壞人,卻又不知道該不該讓你也學壞…而今日事,咱們祖孫不妨做個約定,我給你做個最后的榜樣,你將來心里卻存一分轉換的空隙,凡事盡力而為就行…好也不好?”

  說到最后,幾乎是在懇求了。

  另一邊,話停到了這個份上,加上終究是將門,自幼受過生死教育,司馬正也只能涕淚交加,就在馬上頷首。

  只是一頷首而已,司馬長纓便松開手來,怔怔看著一群家將私兵簇擁著自己家族的希望,也是曾經自己對家族最光明正大一面的寄托,速速順著敗軍西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位大魏相公方才回首,相顧來到自己身后的簡甲老者:

  “讓酈大都督看笑話了。”

  “憐子如何不丈夫?”簡甲老者,也就是東夷大都督酈子期了,負手而立,面色嚴肅。“閣下祖孫這般人物,若生在我們東島,足可讓我死而無憾。”

  “奸佞之臣,不足為道,但我孫兒,你們東夷還不配。”司馬長纓同樣認真回復。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閣下在東國,必與我一般為國之臂膀。”酈子期依然認真。“便是你這個孫兒,雖有些門道,但眼看天下大亂,生在我們東國,也未必沒有大展宏圖的可能…”

  “說這些無用。”司馬長纓拱手一禮。“請大都督看在我默契有加的份上,即刻殺我,然后函首至登州…我子我孫,若借此得保全,于東國也是有好處的。”

  酈子期重重頷首,只是一揮袖,一股長生真氣便如綠色煙霧一般將身前人籠罩…但片刻后,還是有幾滴血,濺射出來,落到了酈大都督干凈的衣袖上。

  七日后,落龍灘東側諸軍先頭三軍大敗,司馬長纓戰死,其余五軍狼狽而逃的消息傳到了御前,痛哭流涕的司馬正請求領一軍逆迎接應。

  圣人則猶豫一時。

  見此情形,小張相公當場提出了否決議案:“此時前線盡喪,若再發一軍,再丟一軍,豈不荒唐?與之相比,圣人安危為上,當聚全軍,請移駕登州。”

  這個議案得到了圣人的點頭,也引得所有人側目,卻無一人再多言。

  而得到消息后,御駕所在后軍大營,登時失控,民夫、士卒當時便逃竄無度。

  圣駕啟行,剛剛走了半日,便也徹底失序,宮女、內侍皆失隊列,民夫拋棄輜重,兵馬零散脫道,甚至有大膽軍士于偏路劫掠同列、強暴宮女。

  傍晚時分,回到之前路上設置的營寨,秩序方才勉強恢復。

  “我爹該如何?我爹該如何?”

  剛一回到之前的營寨,周行范便徑直來尋來戰兒,滿目通紅,當場質問。“張含狗賊說不救,伯父便不救了嗎?為何一言不發?”

  來戰兒滿臉通紅:“便是想救,又如何救?你爹走得是水路,直趨首川口…”

  “伯父何必自欺欺人?”周行范破口質詢。“只要這邊能多拖住一兩日,我爹在南路是不是就多幾分生路?還不是那個圣人貪生怕死?!張含那狗賊只是…”

  話音未落,來戰兒伸手趕緊捂住了對方嘴,宛如大人按住小孩一般,與此同時,一股無形真氣也速速隔絕了周邊。

  原來,來戰兒心中也亂,遇到侄子來質詢,居然忘了防范。

  而來戰兒所在營寨,乃是理論上的中軍次寨,周圍頗多軍官,何況眼下這般混亂?這話要是傳出去,那可真就性命不保了。

  但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周行范破口一罵,帳外確實有一群正在生火的中低層內侍、官吏清楚聽到,然后愕然失色。

  當然,其中大部分人都繼續佯做未聞,只是低頭不語。

  但等片刻,一名刑部的文吏只說去解手,卻又在其他人的目視下直奔御前而來。

  來到御帳這里,原來,御帳龐大,又在削平的小山上,所以居然尚未架起,皇帝也只與許多文臣、內侍立在夕陽下的山坡上,冷冷旁觀,氣氛沉重。

  此人見得機會,遠遠呼喊一聲,口稱有事要報,卻又被外圍金吾衛攔下,只能以刑部官吏身份求見本部高位官員,這下子倒是無話可說,御前眾文武中,得到訊息的刑部侍郎王代積即刻走了下來。

  “是這樣嗎?”聽完敘述,這黃胡子的侍郎怔怔一時,居然有些疑慮,然后扭頭去看身側一名雖然滿身塵土卻明顯掛著彎刀之人。“張三郎,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張行無語至極,努嘴往一旁小山側面示意,彼處可以遮掩住上方視野。

  王代積會意,立即往那邊走了幾步,并招手讓此人過來,這吏員其實是有小心的,但眼看著周圍人太多,衣服形制各異,尤其是那個被問到的張三郎,只是踱步到一側金吾衛群中,并未靠近,倒也放心過來、

  然而,等此人轉過身來,張行卻只是朝對方側后方跟來的秦寶使了個眼色,后者便立即會意,乃是忽然自后方上前,一手攬住對方腰肢,一手死死捏住了這名文吏的嘴。

  而張行也毫不猶豫,即刻從一旁金吾衛隊將丁全腰中拔出刀來,走上前去,借著地形遮蔽,側身躲過可能的噴射方向,將此人一刀斃命。

  然后從容將滿是血的刀子還給了還沒反應過來的丁全,身上居然滴血未沾。

  上上下下,噤若寒蟬,只是怔怔看著秦寶俯身將尸首拖走。

  但就在這時,又出了變化,不遠處御前忽然又有余公公快步過來,當場詢問:“陛下看到王侍郎突然離開,問王侍郎非常之時,所為何事?”

  王代積登時失措,只是去看張行。

  張行心中微微一亂,旋即咬牙撐住:“是我弄出的動靜,我隨王侍郎去。”

  余公公詫異看了看對方,又看了看地上血跡,只能強壓驚惶,勉力點頭。

  片刻后,余公公與王代積引張行至御前,諸文武皆在,皇帝蹙眉來問王代積:“王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竟然擅自離開?”

  王代積立即讓開位置,將身后張行露了出來。

  而張行不等王代積開口,便即刻拱手行禮:“回稟陛下,臣伏龍衛副常檢張行,剛剛與同僚在山下看到有仙鶴數只飛來,聚集御前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只因與王侍郎有識,便請問王侍郎,是否要匯報圣駕,不想反而驚擾…但仙鶴也飛走了。”

  皇帝詫異一時:“是真的嗎?”

  “是真的。”余公公忽然低頭向前。“回稟圣人,奴兒剛剛去宣旨,正好看到最后一直仙鶴騰空而起。”

  “確實是真的。”王代積也隨即附和。“可惜飛走了。”

  皇帝緩緩頷首。

  “陛下,這是吉兆。”就在這時,絲毫不知道事情原委的張含相公忽然也出列,含笑稱賀。“仙鶴乃天之使也,陛下鴻運當頭,天意垂青。”

  皇帝當即長呼了一口氣,然后看向了一聲不吭的虞常基:“有此吉兆,及時來報,當賞…本是副常檢,給他挑個郡守,以作恩賞!”

  說著,直接轉身往已經搭好的御帳中走去。

  夕陽下的御帳前,張行愕然抬頭,既不知道是該覺得荒唐,還是該覺得走運,但肯定沒有驚喜——他自問兩年前奉公,多少算是經歷了許多事,堪稱問心無愧,而且有功有勞,結果之前各種加錢辛苦買官不成,今日卻因為一個搪塞局面的謊言輕易得此一郡之守?

  與此同時,這次近乎兒戲的東征,到底死了多少民夫、軍士,逼反了多少良民?

  司馬二龍那么一個人,為何當堂痛哭?

  小周那么一個人,為何這般失態?

  國家和天下,百姓和官吏,上上下下,富貴貧賤,在這個皇帝眼里到底算什么?

  正在愕然呢,虞常基走了過來,攏手平靜來問:“你之前是想去河北?武安郡正好空缺,如何?”

  張行沉默了好一陣子,只是不吭聲。

  虞常基點點頭:“那就武安吧…我去寫文書,晚上讓余公公給你。”

  說著,這位相公也不怪罪,而是直接轉身入御帳去了。

  而張行始終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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