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寒氣彌漫。
張行與秦寶二人馳過一片黑漆漆的地段,忽然勒馬止住,回頭來對,身后兩三百步外,十幾名巫族騎兵早已經驚慌失措,甚至聽到了明顯的落水聲和呼救聲。
秦寶拿出背上弓矢,彎弓搭箭,試圖朝著陷阱位置盲射一箭,卻在拉弓后又直接放下。
“怎么?”張行回頭去問。
“有點遠。”秦寶干脆做答。“殺傷不足,沒什么用。”
“我試試。”張行伸手示意。
秦寶稍顯詫異,但還是立即將弓箭遞了過去。
張行接過來,對著自己設置的冰面陷阱方向大約拉弓瞄準,然后卻并不著急放箭,反而是全身運行真氣,銀灰色的寒冰真氣自頭頂和腳下大量蔓延出來,幾乎包裹了他全身,也自然包裹了雙臂蔓延,然后等待外溢真氣順著箭矢前后交接一體,這才輕彈弓弦,放任箭矢帶著一道銀灰色流光飛出,直撲遠方。
很可惜,沒有慘叫聲。
實際上張行的箭術很爛,流光幾乎錯開來他們在小河上設置的冰面陷阱幾十步遠…當然,好像大部分大魏軍士的箭術都挺爛的,這是因為有制式鋼弩,而且習慣以多欺少的大兵團作戰…但是,原本的呼救聲和嘈雜聲也還是立即停了下來。
“他們被嚇到了,不敢亂動了。”秦寶振奮一時。“真氣引箭是很多奇經高手通了三四脈才會的戰技,三哥怎么做到的?”
“我天賦異稟,真氣足,舍得浪費,所以顯化體外更明顯了一些而已…而且也是剛剛想到,試了一試…咱們現在趕緊走!”張行一邊說一邊調轉馬頭,迅速往小河上游而去。
秦寶也立即閉嘴,隨之而行。
張行不是在敷衍…奇經八脈階段被認為實力和實用性陡然超過正脈階段,基本上就是靠類似旳手段,也就是形成劍芒、真氣引箭、鐵布衫,以及越戰越勇之類的戰技…但張行一直有猜想,那就是無論戰技聽起來、看起來多么炫目,本質上應該就是奇經八脈打開了另一層次的經脈,使得人可以借用奇經將真氣或外顯,或內用于之前夠不著的核心器官。
換言之,真氣儲存量、真氣釋放穩定性、真氣釋放范圍、真氣運用技巧,這些才是這些花里胡哨東西本質。
實際上,很多真氣在正脈階段后期就已經能附著近戰兵器了,本質上也應該是同樣道理。包括到了凝丹階段,現了馭氣而行這種標志性的東西,也應該是真氣儲存量更大,釋放的更快更穩所致。
正是秉承著這么一個觀念,剛剛他才會福靈心至,看秦寶射箭,陡然想起了城下看到的巫族軍陣中真氣連成一片,都藍可汗射出那一箭的架勢,然后決定試一試這么一個笨法子。
其他人絕不會這么做,因為太浪費真氣了。
就這樣,二人打馬走不過數里,來到一個有小火堆的標記處,忽然止步,隨即張行下馬,找到了事先放到在河上并施展寒冰真氣小心做成的浮橋,這才回頭示意。
秦寶立即湮滅火堆,牽上他的瘤子斑點獸,跟在張行后面,渡過了冰塊與木料混合制作的簡易浮橋,然后再度上馬,卻又搶在張行前面,往他們之前誘敵的山間隘口而去。
摸到跟前,果然那十余騎尚未折返,隘口的小營寨里不過三四個人,還都徹底放松警惕,只在那里烤火閑聊,甚至還有調笑之聲。
聽到馬蹄聲,一人還站起身來,用巫族話來問什么。
但迎接他的,是一支穿喉鐵箭。
箭矢先至,隨即兩騎便也至…一人舞動大鐵槍,鐵槍上居然有電光炸開,直接將另一名剛剛起身的巫族武士摜到火堆之上;后一人從容下馬,迎上一名倉促拿起長矛的年長巫族士兵,然后帶著寒氣的一刀揮過,輕松將對方長矛削斷,復又一刀,自對方脖頸處向側下方斫下,力盡之后,居然不能梟首,但也足夠葬送對方性命,便干脆收刀,也將歪著頭的巫族武士推到火堆里去了。
剩下一名巫族武士早已經驚嚇失控,根本不敢抵抗,只是往黑夜中的荒野里狼狽逃竄,但來騎,也就是張行與秦寶,居然不做理會,反而趕緊上去去推倒阻攔隘口的簡易木排。
“三哥。”將要回身牽馬跑過去時,秦二郎忽然止步,往臟兮兮的帳篷里努了下嘴。
“沒必要,趕路要緊。”張行會意,卻當即搖頭。
原來,二人忽然察覺,帳篷居然還有人…或者巫…不過,就如今這種人族文化獨霸的情況,怕是巫族也要自稱人的。
秦寶也跟著點頭,這個時候,時間才是關鍵,為了這個隘口他們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
然而,就在這時,帳篷卻被人從里面主動掀開了,然后從里面跑出來兩個明顯是布衣裝扮卻衣衫不整的女子,朝著距離最近的秦寶直接跪下,為首一個稍微年長的更是直接用晉地言語哭泣求訴:
“軍爺救救俺們!”
秦寶愕然一時,完全懵住。
“哪里人?”張行嘆了口氣,立即上前,反倒比秦寶這個土生土長的人更適應這種場景。
“混原的。”年長女子趕緊收聲回復。
“這個隘口東面還是西面?”
“西面。”
“家里人呢?”
“都在巫人的大營里,俺們是被專門帶出來的。”
張行深呼吸了一口氣,立即扭頭去吩咐秦寶:“去搜下,干糧和錢都要,再看看有沒有本地的女子衣服,不管有沒有都要扯幾個巫族人的臟皮子…”
秦寶如得了主心骨一般立即去行動。
“大嫂。”張行蹲下來,握住對方一只手,認真去說。“巫族人太多了,你們家在西面,全城全境淪陷,根本沒法回去,而我們就兩個人,還有干系更大的事情,所以,現在不要哭,認真聽我說,一個字一個字能記多少記多少…”
女人本能想縮手,卻還是咬牙努力點了下頭。
“第一,我們馬上給你們干糧、錢、衣物,還有冬日取暖的皮子,你們拿著不要回家,回家必然是再被捉走,只是跟我們一起過隘口,去東面山里躲著,能熬一日是一日…”
“第二,一定要記住了,大魏的軍隊過幾日就該來了,但來了也不要太高興,這不光是巫族來劫掠,是世道要大亂了,大魏的軍隊也肯定會禍害老百姓,尤其是你們這種沒家的…所以,除非遇到野獸,否則盡可能要等皇帝儀仗離開,再回家去看…”
“最后一條,要回家發現家里男人沒回去,千萬不要多待,拿著我們給你的錢,遠遠跟著軍隊從大路往南走,先去太原,先穩定下來,然后要是害怕再遇到這種事,就慢慢的順著汾水過太原去臨汾、去河東,到河東聞喜縣找到一個長著大槐樹的張家莊,就在那里給人當仆婦,也比留在邊境上安全…”
張行絮絮叨叨一番話講完,秦寶已經搜羅了不少東西,而張三郎起身后,也從懷中摸出一些金銀和干糧搭上,一起交與兩名婦女。
這個時候,西面的黑夜中,再度響起了雜亂的馬蹄聲,卻止步在暗夜之中。
“快走!”張行早已起身,然后催促不停。“先過去,我們卡在這里半個時辰。”
兩名婦女似乎也知道是巫族人回來了,曉得厲害,只在地上磕了個頭,便一個人拿衣服裹起干糧跟錢,另一個抱著皮子,一前一后往東面慌張逃去。而張行和秦寶也翻身上馬,又各自牽了巫人兩匹馬,緩緩跟著二人過了隘口,復又立身于黑暗之中。
十幾騎巫族武士似乎是察覺到了什么,根本不敢回到隘口營地,而張三郎和秦二郎也不敢輕易撒開口子,只是肅立枯等。
“三哥。”
等了一陣子,烤肉味開始彌漫,眼看著對峙局面已經非常明顯了,秦寶不由開口。“我不該只想著功名的…”
“我也不該想著在城里摸魚。”張行也一時嘆氣。“總該顧顧眼前局面的。”
“三哥是改看法了?”秦寶微微詫異。
“什么看法?”張行同樣詫異反問。
“大魏…”
“怎么可能?經此一事,除非中丞下定決心,廢了圣人,立齊王或者洛陽哪個皇孫為帝,否則我只比以前更不看好…”
“不看好是如何呢?”
“是大魏名存實亡,群雄并起,踩著大魏的尸首,立個新基業。”
“不會長久對峙下去,變成當年西魏東齊南陳對峙的局面嗎?”
“不會…”張行依舊語調清冷。“大魏遇到這位圣人還能撐十幾年,包括天下之前對先帝的容忍,都是有緣由的…大幾百年的分裂,人心思定,思平,思安,而大魏既然是三家勝出的那方,自然會以為他們得了天命,所以大家才猶豫畏縮,但這一次很多人便不會畏縮了…而如我所料不差,大魏既不可救藥,紛亂會極度激烈,但卻不可能有人長久維持一片地方,以成割據,還是因為人心思定,思平。”
“可是…”秦寶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張行平靜以對。“但還是那句話,大勢是大勢,眼前是眼前…既然對大勢前途有所分歧,就不要管他,跟我一樣,做好眼前,往前走便是…我相信咱們二人終究會合流同歸。”
“是。”秦寶懇切應聲。“剛才若不是三哥,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做…”
張行沒有吭聲。
因為一個可悲的事實是,即便是他做出了眼下最好的選擇,指出了最合適的路,也依舊無法保證那兩個婦女能存活下來。
每一步都不能保證。
說不定入山就遇到野獸,也說不定兵災躲過去了,最后卻眷戀家鄉,不敢南下,下一次照舊,最讓人無奈的是,很可能一切都躲過去了,說不定進了太原城就立即被幫會混混給綁了賣了。
自己一面自詡自得,一面口口聲聲以人為本,但實際上,一個人都未必救得,便是救了一二人又于大局何為?而與此同時,經歷二征東夷、楊慎之畔,以及這次的事情后,局勢已經漸漸明朗,亂世終將到達,自己卻還不能下定決心,還在思前想后,顧慮重重。
簡直可笑。
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暗暗覺得白有思那老娘們有魅力吧?
說起來,這次對方依然沒有阻止自己,是期待自己行出那一步,還是因為觀想的緣故不愿多置言語呢?又或者是礙于道義,不想壞了自己和秦寶的義氣?
胡思亂想中,秦寶忽然閃出,抬手一箭,卻是將一個暗地里嘗試靠近火堆的巫族武士射翻于地。
后者腿部中箭,當場撲倒,卻依然不顧一切往前爬去,乃是努力來到只差幾步遠的火堆邊上,將火堆中已經半熟的尸體奮力拖出,奮力撲打,然后才嘗試重新爬走,但爬了兩步,復又折返,居然當場抱著滿是肉香的尸首大哭起來。
原來,這個尸首被拖出后,已經整個沒了腦袋,而慌亂中,這名年輕的巫族武士也根本沒發現,正是自己的拖拽,將尸首的腦袋給留在火堆正中。
重新回到暗處的秦寶回過臉去,神色茫然…很顯然,這一幕帶給這個老實孩子的沖擊決不下于之前兩個婦女鉆出來那一幕。
張行嘆了口氣:“此時終究是敵我,不必留情…不過我建議留著他,因為能給這波人拖后腿,做震懾。”
秦寶點點頭,收起弓來。
又在哀嚎中等了片刻,同時再度射翻了一巫人,大約到了約定的時間,張秦二人不再猶豫,直接上馬,順著道路打馬向東,努力往東迎去。
就這樣,二人既受軍令去接應幽州方向援軍,先得牛督公送出包圍,又輕騎疾馳,兩日便脫出馬邑、雁門范圍,進抵河北范疇,然后又花了兩日穿越山間唯一大道,終于抵達河北與晉地之間的重鎮懷戎。
然后,他們驚訝的發現,就在當日,不過半個時辰之前,居然也有一支幽州總管部屬的精銳騎兵抵達了此地,甚至尚未來得及扎營。
經歷了突圍過程的那點小事情,張行早已經收起怠慢之心,立即主動迎上,展示印綬,報上身份,要求與帶隊的中郎將會面。
亂糟糟的一片中,對方也果然即刻召見…雙方就在懷戎縣城外尚未立起來的軍營外見面。
“靖安臺西鎮撫司伏龍衛副常檢張行與白綬秦寶,持圣旨至此。”張副常檢打馬向前,就在野地里對著來將拱手。“敢問將軍姓名、職務?是否是得旨前來勤王?!”
“不錯,我是幽州總管府第七中郎將羅術。”那將一身白甲,身材高大,威風凜凜,鷹目細髯,眼中精光乍閃,直接單人迎上,身后居然只有一名身材雄壯的隊將打扮年輕人相隨。“奉旨意過來,你們自稱是欽差,旨意文書在那里,須先讓我點驗。”
這是個有本事的刺頭。
張行第一時間定了性,卻不耽誤他立即從懷中取出旨意和自己的印綬。
但就在這時,讓人愕然的一幕出現了。
跟在后面的秦寶原本也要解綬,聽得對方姓名后卻為之一愣,然后素來內秀的他居然不顧禮儀立即打馬上前越過了張行,復又引得對方身后的年輕隊將怒目圓睜,也直接上前,甚至直接抬槍。
但隨后,秦寶口中的言語讓現場四人全部愣住。
“敢問羅將軍,你家夫人是否姓秦?是齊州人士,也可說是登州…”馬上的秦寶緊張以對。“我是秦寶,祖父去世后,父親帶我們一家去了登州。”
那叫羅術的中郎將怔了一怔,立即轉怒為喜:“是我侄兒嗎?你父親生前與我通過幾次信,說過你!”
秦寶聞言,直接滾鞍下馬,單膝跪拜在地,大禮相對,同時滿臉喜色遮都遮不住:“我是秦寶…姑父何時做得中郎將?”
那中郎將也是大喜,趕緊下馬將對方抱起來,晃著對方臂膀來問:“關西狗都是妒賢嫉能的小人,我是今年才剛剛升上去的,總算是勉強又重振了門楣…倒是二郎你,許久不通音信,只曉得你家從縣城里搬到鄉下,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斷了許久信息,你姑姑整日念叨…如何來的此處?還做了伏龍衛?!”
在馬上各自高高拿著東西的年輕隊將和張行一起陷入到了尷尬之中…沒辦法,這一幕過于猝不及防了。
當然,肯定是那隊將更尷尬,因為他也需要認親,乃是立即收槍,麻溜下馬,大禮參見,賠笑相對:
“是二表哥嗎?我是羅信,素來聽母親說有個二表哥,咱們還未曾見過呢。”
說著,自然也是一番認真行禮,引得秦寶復又趕緊去抱。
張行聽到這對父子姓名,又見二人與秦寶這般關系,眼皮一跳,卻臉不紅心不跳,也只是翻身下馬,捏著圣旨和印綬朝那閑下來的中郎將直接拱手一禮,便立即背手笑言道:“都是自家人,那就好說話了…羅將軍,你來的這么快,是一心想求殊勛,還是本就在附近?”
羅術這才來看張行,卻捻須不語,只看秦寶。
秦寶會意,伸手一指,咧嘴一笑:“姑父不要擔心,這是張三哥,你只當是我至親兄弟一般的相處便是。”
張行勉強干笑了一聲。
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