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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煮鶴行(12)

  張白二人并不想驚動他人,只是從門樓的樓梯出發,轉至樓頂。中間唯一驚動的人,居然是正要下樓離去的周行范,但后者看到二人,反而更有些做賊心虛之態,差點從樓梯上摔倒。

  走上門樓樓頂,此時外面雪花其實并不大,只是稍有些緊密而已。而二人既至頂上,放眼望去,也沒看到什么四面皆白之盛景。甚至,當周公子從側門轉出,打馬而行時,馬蹄印子都還是黑的——行宮門前正道下午走的人太多了,存不住雪不說,還弄得過于泥濘濕滑,再后來一晚上的碎雪也只是覆蓋了表面,人馬一過,輕易便露出黑黝黝的湯汁。

  可以想見,等明日一早結了冰,路面上只會更艱難。

  “他這是回去報信?”白有思看著在路面上略顯狼狽的周公子,略顯戲謔。“你之前不說,是因為他在嗎?”

  張行點點頭,復又搖搖頭:“我知道巡檢想要問什么,但晚間大家討論出來的那個說法并不能說有問題…”

  “我曉得。。”白有思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對道。“但是你須答應過我,要我曉得此事根本,要我自己來做決斷。”

  “這是自然,我今晚便是來說這個的。”張行認真以對。“只是這個事情的根本…說起來可能只有兩三句話的事情,卻是千萬鈞重,所以我想慢慢的說…而且,便是說根本,也是分層次的,就好像晚上大家的說法,其實已經是一層真相和根本了,最起碼把案子本身說透了。”

  “所以,我也陪你出來了。”白有思搖頭笑對。“你是要去什么地方才說下面的一層嗎?是不是要去江邊,還是江上?”

  張行沒有應答,反而從懷中掏了一小壇酒來,遞給了對方:“巡檢,你之前來過江東嗎?”

  白有思接過酒壇,一邊撕開封皮,一邊微微搖頭。

  “巡檢年長我一兩歲。”張行環顧左右,繼續言道。“再加上在靖安臺一路做到巡檢,想來在臺中應該有不少年了吧?”

  “是,年長你一兩歲。”白有思瞥了對方一眼,語氣不善。“官位也比你大些,不然如何提拔的你?”

  “我是說,巡檢出外勤都去過什么地方?”張行聽得不妙,趕緊說了正話。

  “關隴和東都周邊多些,太原和北面的雁門也去過兩次,河北鄴都一次,巴蜀一次,東境一次,西北邊境倒是去過三五次,你知道的,幾年前我剛入臺中的時候,正是朝廷在招降和分裂巫人的時候。”白有思平靜做答。“至于未入靖安臺之前,倒是經常往來南陽,還去過一次襄陽。”

  “所以,外勤任務,之前莫說江東,江西和巴蜀都沒去過?”

  “不是說了嗎?”

  “這就很不對勁。”張行搖頭以對。“因為南方百多州郡,其中不乏大郡、富郡,而且白帝爺開拓的漢水在那里,從東都西都過來,其實都算是道路通暢,咱們一路順流而下到這里,才花了幾日?又不是南嶺,確實遙遠。可為什么身為朝廷專門負責巡視地方的外勤巡組,反而少來呢?與之相比,反倒是西北邊境和雁門,明顯道路和環境更加辛苦…如我記得不錯,西北邊境的沙漠和雁門北面的苦海,都是巫族罪龍為了保全巫族降下的阻礙,那種地方,怎么可能好受,反而去了那么多次?難道只是北面有事,南邊從不出事?”

  “確實。”白有思捧著酒壇若有所思。

  “道理其實很簡單。”張行伸出手來,抓住了冰冷且積雪的欄桿,望著眼前的江都城感慨道。“大魏的地域隔閡和壓迫太重了,雖說有情可原外加事出有因,但還是太重了…而且不止是地域,還有因為地域問題導致的經濟、文化、政治上的歧視…南人根本無法在東都立足,這不光是官場的問題,也不是提拔幾個南人尚書、相公就行的。對應的,東都的貴人眼里也很少有南方,他們只把南方當做是被征服的糧帛產地,只要每年糧食和布帛送過去了,只要不造反,便懶得理會了。”

  白有思點了點頭。

  “大魏朝這么干是有問題的。”張行喟然以對。“之前在東都的時候,我就隱隱察覺到了,坊市如壁壘,洛水分南北…

  “達官貴人圍著宮殿、要害衙署落在洛水北面;富裕的官吏、商人,稍微有些產業的中產之家,都在洛水南岸落戶;然后越往南越窮,到了南城基本上是賣死力氣的貧民…

  “而更可怕的還不在此處,在于貧民為了干活,往城市中來,卻往往止步于洛水,洛水北面達官貴人的仆役過的都比普通百姓要強;而洛水北面的達官貴人,日常生活工作,也很少有越過溫柔坊和南市的,南邊坊市對他們而言只是個名字和數字…

  “這個首都就明確的在告訴所有人,這個國家上下左右內外之間,流通性是特別差的,上面不看下面,北面不看南面,里面不看外面。

  “而這個道理,放到整個國家也是一樣的,明明都是一個國家,卻不像是一個國家,東西為仇,南北為恨,而無論南北西東,上面都不把下面的人當人來看。”

  白有思怔怔盯住了對方,一時無言。

  張行反過來看向對方:“巡檢怎么看,我說的對不對?”

  “對。”白有思嘴上說對,卻搖了搖頭。“你把我心里一直想說的一點東西給點開了…就是這樣,我進入凝丹境后,經常在晚上在東都城里四下飛掠,見到了好多人,見了好多事情,算是閱盡百態,而且總覺得有些脈絡可言,卻始終沒有人給我點透…你這么一說,好多事情好多人,就都能對上了。”

  張行沉默不應,他只覺得自己還是沒控制住,說的有點多了。

  白有思抬起手來,仰頭飲了一氣酒水,作勢要遞過來,但張行擺了擺手:“巡檢自己來就行,我今夜還是清醒一些為好,不然說話啰嗦,丟了重點,而且指不定會言多必失。”

  “失又如何?”白有思嗤笑一聲,捏住酒壇,環顧四面。“問完了吧,要走了嗎,咱們往何處去?”

  “去城南的真火觀,后院有蘿卜窖的那家。”張行終于開口。“到了地方,巡檢喝酒,我陪巡檢一個蘿卜。”

  白有思笑的愈發展顏,卻是將長劍束在腰中,然后一手持酒壇,一手忽然伸手拽住了張行的肩膀,只是輕輕一躍,便從城門樓上飄下。

  二人落地,一人長發飄飄,白衣勝雪,一人攏手戴帽,步履匆匆,卻是往城南而去。

  相對于東都城而言,江都城當然不大,但二人都沒有運足真氣狂奔,反而留有余地,稍微加速罷了,白有思甚至沒有飛起來。

  一直等到他們抵達南城門這里,才第二次借用了白有思的修為,輕輕飄了過去。

  出城之后,城外早已經是潔白一片,唯獨遠處大江如一條黑帶在橫亙天地,讓人頗有遐思,但來不及觀景,二人一出城,便也按照張行指點,往城外江邊的那個真火觀而去。

  真火徹夜不息,夜間極容易分辨,而二人抵達后,也不去觀火,反而是按照張行的指點,落到了后院菜園子里。

  “事先說好。”

  張行低聲以對。“離開菜園子的時候,我一定會把這次事情的下一層根底給巡檢掰扯清楚…所以,在這之前,還請巡檢不要壞了興致。”

  說到這里,張行毫不顧忌的轉身翻開人家就立在菜地旁的地窖,從里面熟練的偷了個蘿卜,剝掉了皮,然后翻身坐到了院墻上。

  白有思立在墻頭,看得有趣:“我也想吃個蘿卜。”

  張行點點頭,立即替上官服務,再度翻身下去鉆入了地窖里,然后偷來了第二根蘿卜,甚至主動為對方剝了皮。

  白有思接過來,也彎腰坐在墻頭上,先舉起酒壇,吃了一線酒,然后學著對方,張口便是一大塊蘿卜,卻又辣的眼淚都出來了。

  張行失笑不語。

  白有思回過勁來,復又搖頭:“不行,張行你須替我偷了蘿卜,我也得投桃報李,等我一等,我剛剛聞到香味…”

  說著,這位女巡檢卻是將酒壇放下,然后起身而去,幾乎只是一瞬便又折返,手里則赫然多了一朵盛開著的淡黃色臘梅,然后直接往對方的貂皮帽子上插去。

  張行一時愕然,但還是忍不住了沒動,任由對方插上。

  插完了,方才苦笑:“我記得秦寶就插過花,果然是有著習俗嗎?”

  “是你們北地的習俗。”女巡檢似笑非笑。“你還來問我。”

  張行搖頭不止,帶動那支臘梅,掃過雪花。

  天地遼闊,雪花輕拋,萬里孤寂,二人并肩坐在墻頭,雖說早已約定要說些嚴肅話題,但不知為何,二人居然久久不語,無一人愿意擅自先行開口。

  停了一會,二人依然未開口,忽然間,隔了二三十步遠的一間房舍上,房頂上的一塊雪花卻陡然滑落,撲簌落地。

  而也就是此時,舍內便有嬰兒啼警醒哭醒。

  接著,二人聽得清楚,嬰兒哭后明顯又有女冠被吵醒來,復又開始哄起嬰兒:“莫鬧,莫鬧,再鬧錦衣狗便要來抓你們了。”

  二人聽得好笑,又怕徹底驚醒那女冠,便齊齊拿蘿卜掩嘴。

  好不容易等到女冠重新睡下,啃著蘿卜的二人也算是恢復了清明。

  停了半晌,張行率先低聲開口:“巡檢,你知道這真火觀育嬰堂里養了多少嬰兒嗎?”

  白有思豎起耳朵,閉目片刻:“大小二十七名。”

  “差不多吧。”張行點頭以對。“但這便是一個漏洞…照著道理說,棄嬰是收不完的,若是真火教的逆賊取了糧食,分潤足夠,為何這個觀中只養了二十七個嬰兒,不多養一些呢?”

  白有思欲言又止。

  “還有,今晚上誰還說到,江南的逆賊們,得到了糧食,甚至能給家中做救濟…江南魚米之鄉,為何幾文錢一斗的糧食要做救濟?”張行繼續來問。“不光如此,為何造反需要糧食,卻不從宮中偷些甲胄、兵器出去?更可笑的是,幾次叛亂被鎮壓的那般利索,朝廷在江都和襄陽又都有重兵屯駐,這些已經開始走上層路線、都快內中分裂的真火教真敢造反?至于說,糧食偷出來能統一調派給十幾、二十個郡,就更可笑了,真火教真有這本事,還能十年造反不成?又或者把幾位沿江總管當傻子來看?”

  白有思一聲不吭,她知道張行會給出答案。

  “答案非常簡單。”張行認真以對。“巡檢,其實江東缺糧缺的特別厲害…魚米之鄉是沒有太多糧食的。”

  “不可能。”白有思脫口而對。“每年解入洛口倉的糧食便數不勝數,你說貪污腐化,說徭役擾民,說南北分裂,我都信,但怎么會缺糧?”

  “我也不信。”張行喟然以對。“任何一個在東都生活過的人都不會信…但是,直到我看到了一封陳年文書,了解到了宮倉里的糧食是怎么來的,然后順藤摸瓜,才不敢不信。”

  “什么文書,怎么來的?”白有思低聲追問。

  “文書是一封陳年文書,是圣人登基遷都后立五陪都制度時的旨意轉達,要求江東地區江都左近的七個郡,將每年秋糧一成,就地繳納到江都行宮,充實本地倉儲…然后,七八年間,倉儲便溢出了,于是停止轉運…也就是當年,趙公公做到了江都行宮的督公,并做到了現在,又是五六年過去了。”張行平靜敘述。“巡檢想到了什么?”

  “今年江都有幾個郡秋糧忽然少了一成,發函去問,說是雨水延期,轉運不及,要等到春日上計時一并送來…你們去江東催一催。”白有思面無表情的復述了一遍。“你是說,趙督公是個大好人,或者是個軟弱之輩,他接任后,或主動或被脅迫,將行宮里的糧食,又放了出去,讓這七個郡的官吏將糧食拿走,充當秋糧,以作交差,然后今年宮里的糧食空了,引得我們過來了…所以…但…”

  說到最后,白有思明顯有些難以置信,卻偏偏不知從何處反駁,以至于如此伶俐的人居然語無倫次起來。

  “數字太巧了,而且也解釋了,為什么江都官場,包括周公在內的許多人態度都那么曖昧,案子也就完全清楚了。”張行娓娓而談。“但還是有巨大的問題,那就是為什么趙督公和七個郡的官吏愿意冒這么大的風險來做這件事情,哪怕中間用了真火教做黑手…這就回到了一開始的問題,因為江東真的缺糧,那一成的秋糧加上去,很可能會引起饑荒,甚至大規模叛亂的。”

  “道理是如此,可我還是不懂,為什么會缺糧?”白有思有些氣急敗壞了。

  旁邊房舍內,已經有小孩子再度哭泣了,而女冠明顯警醒,卻不敢再哄。

  “請巡檢帶我去江心洲上。”張行一聲不吭,站起身來。

  白有思盯住了對方,沒有碰酒壇和蘿卜,而是抓住對方,凌空一躍,宛如一道流光一般在雪夜中往前方江中飄去,飛到江心,此處赫然有一個巨大的江心洲,洲上還有數個村落,一個市集。

  “就是那邊,下面那個村落,挨著村頭那間房子的地方。”張行明顯早有準備,乃是搖搖一指。“前頭有棵樹。”

  白有思早已經不耐,直接如一只矯健的仙鶴一般飛落此處,將自己的得力下屬扔下,然后催促不及:

  “不要賣關子了,快說。”

  張行沒有理會,而是立在樹下,指著樹前的一片空地,再度認真言道:“事情很重要,麻煩巡檢丈量一下這塊地有多大,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四面都有田埂的,很容易量…”

  白有思愣愣看了看對方一眼,但還是走過去,使出長劍,宛如變戲法一般,隔空使用真氣讓長劍迅速翻滾丈量起來,然后僅僅是片刻后便給出答案:“我的劍分毫不差四尺長,這塊地大約三畝不足…”

  張行點點頭,就在樹下含笑盯住了對方:

  “巡檢,你一直想弄清楚根底,而這便是根底的根底了。”

  “什么?”白有思粗氣連連,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什么根底?”

  “這個案子的根底,為什么江東會缺糧?”張行籠著手平靜以對。“包括另外一個問題的根底,困擾了天下人許多年的問題,那就是先帝為什么沒有成龍證位?僅僅是因為他是篡位嗎?

  還有,比如說楊慎為什么敢反,為什么他和很多人,包括李樞那種聰明人都覺得他能成事?

  還有,為什么我這個鄉野之人,自從入了東都后,總覺得這大魏朝過于違和,一會像是新朝初立,一會又像是王朝末年?

  甚至,徐大郎那種東境豪強,為什么一定要跟朝廷為敵?種種問題的根底,都在你的腳下和劍下。”

  白有思怔了許久,猛地看向腳下雪地,而下一刻,她便隨著耳畔的一句話目瞪口呆起來。

  “這塊三畝不到的地,早在先帝在位時,便在官冊上丈量的清楚,是十畝整。”張行認真以對。

  “不可能!”回過神來,白有思即刻反駁。

  “這還不算,后面這戶人家,五口人,祖孫三代,兒子剛一成年,便被認定為兩戶…按照先帝定下的薄賦來算,他家的收成,五成都要用來交稅。我問過胡大哥和秦二郎了,這個數字,在東境和河北是三成半,在關隴是兩成。”張行繼續言道。“之所以如此,跟當日先帝滅東齊與南陳的順序有關,先帝滅東齊和南陳后,各自一而再,再而三強調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要求各個州郡地方官清查田畝,點驗戶口,不許有世族豪強有半點隱藏,誰若做不到,即刻抄家殺頭。”

  “你是說,離得遠,先帝疑心重,不能查驗,所以逼迫過甚,下面的官吏也只能順著他的心意夸大,最后不得不送上數倍于實際田畝的賦稅,這也太荒唐了…”白有思有些被氣笑了。“為什么沒有忠臣告訴先帝?”

  “先帝真不知道嗎?”張行戲謔以對。“今年中原遭了戰亂,南衙的相公封鎖了州郡,卻不救濟,熟練地跟什么似的,你以為是哪里來的政治傳統?而且我在靖安臺,清楚看到,先帝晚年,愈發苛刻,竟然制定了偷盜官倉一文錢、一斗糧殺人抄家的律法…以至于有成丹高手看不下去,攔了朝廷文書,喝問先帝,自古可有一文錢而殺人的朝廷?”

  “為什么沒逼反…”白有思繼續質問,但只問了半句便戛然而止。

  “江東這里,先滅了一次國,殺得人頭滾滾,菁華盡失,殺得江東連個宗師都無。”張行搖頭以對。“可即便如此,還是在先帝晚年釀成了巨大動亂,不然哪來的秋毫無犯的楊斌趁機在東南威信卓著?可楊斌只是言而有信、行軍有度罷了,可曾不殺人?而現在,才多少年,居然又有真火教的一群廢物打著造反旗號,輕易獲得民心,偏偏卻又與官府和諧共處?還有,為什么江東人看到我們要嚇成那個樣子?”

  雪花下,白有思長呼了一口氣來,半日不能喘勻。

  但張行還是攏手說了下去:“因為被殺怕了、殺光了,不敢反了,反就是個死…巡檢,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你欲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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