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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案牘行(16)

  一聲敕令之后,羅盤輕易彈起,微微顫抖了一陣子后,直直指向了上游方向。果然,防區內的蘆葦蕩里藏著人,而且應該還不少。

  端著羅盤走了一陣子,張行很快來到一處面積格外巨大的蘆葦蕩前,在反復走了幾圈后,已經察覺到蘆葦蕩里某種不安氣息與動靜的他選擇貼著蘆葦蕩,扶刀向河面走去——天知道此處到底藏了多少人。

  這一段的伊水并不寬,水流也并不急,但因為挨著東都,被疏逡過許多次,所以中間似乎比較深。時值初冬,東都城內的井口、水缸什么的已經開始結冰,伊水這里,邊緣的爛泥灘、蘆葦蕩里也都結了冰,只是一日照曬,只有背陰處還有冰花罷了。

  考慮到過了河還有深山要鉆,還沒有吃的,那么如果役丁們選擇泅渡,無疑相當于自己先送了半條命,不會水的,更是要直接死掉。

  也就難怪要躲在蘆葦蕩里,干等著了。

  可干等著又在等什么呢?

  夜間會結冰嗎?

  又或者是在指望著有什么大俠從天而降,一劍殺了這個亂轉悠的錦衣狗,再把大家一個個帶過去?

  但是,張行并不覺得晚上河道能結多厚的冰,可供人行。

  思索了一下,腰間掛著白綬的錦衣巡騎忽然拔出刀來,然后在已經有些慌亂動靜的蘆葦蕩前割了一束蘆葦,轉身扔到了有些冰渣的爛泥灘與河水結合部。接著,這個錦衣狗又俯身將手插入到了水中。

  真氣順著最基本的正脈網絡涌出,輕易的將蘆葦凍實在水中,就仿佛他平日在生活各處的習慣性小動作一樣隨意簡單。

  一道流光從空中閃過,張行置若罔聞,反而回身割了第二束蘆葦鋪到了那塊并不大的冰、水、爛泥還有蘆葦混合體上,然后繼續通過肢體釋放著自己體內的寒冰真氣。

  流光一去不復返,張行做的越來越認真,越來越快,很快他的小玩具就已經鋪開了一點規模,那是兩坨通過蘆葦和薄冰相連,實際上已經厚實到可以載人的冰,這就好像浮橋有了最開始的兩塊基底一樣。

  然后是第三塊、第四塊,與第五塊。

  終于,到了太陽徹底落下去之前,一條橫跨了大半條河的奇怪‘浮冰鏈橋’出現在了河面上。

  這個時候,溫度已經很低了,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河里的冰只會越來越厚實。

  但還是不行,還是沒法像一座真正的橋,前半截沒有力學結構可言,后半截甚至差兩束蘆葦。更關鍵的是,如果繼續等下去的話,天黑了以后,有些人就認不出‘橋’在哪里了。

  張行不再猶豫,這一次,他將一大束蘆葦準確的扔了過去,然后踩著浮冰,搖搖晃晃來到了河中央,接著,他拔出刀來,插到了腳下蘆葦縫隙里的薄冰之下,直達流水中。

  最后,丹田里的那些真氣,被這個人用自己最熟悉的那種屬性毫無顧忌的釋放了出來。這是他自那次結陣之后,第一次全無顧忌,甚至有些拼盡全力一般將丹田里的儲藏給釋放了出來。

  殘陽落日,蒹葭蒼蒼,周圍并無其他聲響。

  而隨著真氣激蕩,順刀而行,河水初時漣漪不斷,但很快,就冒出一股巨大的白色寒氣來,寒氣彌漫河面,宛如平地起霧,遮蓋住了張行的身形,但最終將那束蘆葦下的那片水面凍得結實起來。

  到此為止,張行耗盡了所有真氣,只能借著最后一絲余光,踉蹌著準備折返,但剛剛行了兩步,他就意識到了什么,復又轉身向河對面踉蹌而去。

  事實證明,雖然臨到河邊,還是一腳踩到了齊膝的冰水里…這清楚證明了他實力的底下和冰橋的不穩…但總體上,還是成功從河上走了過去的。

  走過去以后,張行片刻都不敢停,立即轉入對面臨河的一個小坡側后方,背對著這邊躺了下來。

  此時,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但終于有人冒險從蘆葦蕩中鉆出,仿效之前那個奇怪的錦衣巡騎,踩著冰塊與蘆葦的混合物過河了。

  但這些與張行無關,他的雙腿,又一次回到了一開始時最糟糕的那種感覺,這讓他回想起了自己初來乍到時對這個世界的那種奇怪感受。

  就好像,世界又一次變得不真實起來。

  當然,這很可能是純粹累的,累到意識模糊了。

  但根本沒過多久,不等張行睡過去或是昏過去,忽然間就有人在他的頭頂開了口:“你可以試試在腿上運行離火真氣…應該會吧?”

  張行沉默不語,卻直接開始嘗試運行起了離火真氣,這讓他稍微覺得好受了一點。

  “值得嗎?”頭上的人冷冷相對。

  張行終于向上抬頭,卻只翻了個白眼。

  “也是。”頭上的人繼續道,卻帶了一絲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欣賞的笑意。“說起來,咱們第一次見面也是河邊上,那是大河邊上,你帶著一具尸體,靠在大樹下,一身血漬都快成塊的臟衣服,胡子拉碴,頭發臉上全是灰塵,然后啃著一個窩頭,但對上我和李樞,還有那徐大郎,都明顯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好像自己多么高貴一樣…到了現在,都還是改不了。”

  “巡檢也很傲氣…”張行若有所思。“我迄今為止,都記得巡檢將我帶過河后,看著我滿臉震驚時的得意樣子。”

  “不一樣的,你是心里的傲氣,我是表面的。”立在張行頭頂那邊小坡上的人,也就是白有思,喟然以對。“就好像現在一樣,你干這種事情,根本就是把所有人都算計在外,自己一力來擔起這種事來…就好像是在說,瞧瞧看,這靖安臺里沒好人了,只有我張三郎愿意把這些黎庶當人,愿意拼了命來救他們…是也不是?”

  張行張口欲言。

  “我知道,但行好事,莫問多余…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有多大本事做多大事…萬事萬物以人為本…所救之人,一人便無價,何論其他?”白有思張嘴便是一套一套的。“這些話都是從你這里聽來的,我都快會背了。”

  張行沉默了一刻,終于反問:“這些話難道不對嗎?”

  白有思先是緩緩搖頭,但停了一陣子,終于還是在張行的期盼中微微頷首:

  “對。”

  聲音很短,很清脆,順便卷起了一點白氣——這很奇怪,這意味著這位凝丹期高手忽然放開了護體真氣,讓自己直面這個冬夜的一切。

  “我盡量讓更少的人知道自己做對的事情,難道也不對嗎?”初冬的夜里,同樣哈著白氣的張行心中微微釋然,繼續躺在那里來問。

  “自然是有道理的。”白有思扭頭去看別處,卻不知黑夜中她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在躲避什么,只有一絲白氣從嘴旁閃過。

  “最后。”張行翻身坐起,看著頭頂上的人,認真追問。“巡檢怎么知道我今日此舉刻意瞞了誰?”

  白有思微微一怔,繼而醒悟:“你是在等我?你猜到我會來?”

  “不錯。”張行認真作答。“但我還是這般做了,因為我一直就視巡檢為這天下我少有能倚仗之人,與秦二郎并列。彼時是,今日也是…有些事情,巡檢不知道倒也罷了,巡檢知道了,我也很高興。”

  白有思沉默了一小會,輕聲以對:“多謝。”

  “但我還是挺好奇的。”張行繼續坐在地上來問。“巡檢怎么知道我可以用離火真氣?是你那位無所不知的父親告知的,還是你猜到了、又或者親眼看到了我能用長生真氣,所以試著一問?”

  “親眼看到的。”白有思似乎有些訕訕,但所幸夜色遮蓋住了一切。“不過我也好奇,你又是什么時候知道我在觀看你的?”

  “就是延慶坊案發第二日吧,說延慶坊那里可能是個凝丹高手,我便只能想到是巡檢你了。”張行稍作解釋。“畢竟,凝丹高手是天底下下最難控制的人,有時候比宗師、大宗師都難控制…而一個凝丹高手,還愿意這么幼稚、這么有原則,偏偏又是違逆法度與大勢來殺人的,估計天底下也只有你這個偏執、傲氣、天真、不接地氣的白有思了。”話到此處,張行似乎有點想笑。“而且莫忘了,之前巡檢便曾在房頂偷窺過我,等我吟詩之后,忽然打斷了我…”

  “我已經成丹了。”白有思忽然打斷了對方。

  “什么?”張行一時不解。

  “榜單出來后,不到半月,我就成丹了。”白有思終于再度回頭來看腳下之人。

  “那恭喜巡檢。”張行誠心誠意拱手。“我是不是就可以更加肆意而為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張三郎?”

  “我在。”

  “我已經在觀想了,刻外景于內丹。”

  “哦!”

  “我學藝十余年,出山后便不久便受中丞之邀入靖安臺,原本以為,自己會像白帝爺、像中丞那般,觀想律法、規則,又或者執法如山之類的概念,但也想過,會扔下這些桎梏,去觀想一把劍,就好像當年白帝爺坐下的神將觀想一本史書一般…”白有思的語氣似乎有些迷茫。

  “其實我說句良心話,觀一把劍倒是挺適合巡檢你的。”張行忍不住插了句嘴。

  “但是,你來到我身邊后,什么都變了。”白有思連連搖頭。“張三郎,我身邊從沒有一個人像你這般行事,也沒有一個人像你這般說出這些話,做出這些事來…所以,鬼使神差的,我聽了你那句話,就是你跟李樞說的那句,也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的有意思的話,‘萬事萬物以人為本’…”

  “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白有思幽幽以對,似乎有些憤然。“因為我越想越覺得這句話很對,所以凝丹成功后,我就觀想了人!”

  張行本想說,觀想人又如何?明顯比觀想一把劍更猛,而且你是要成龍的,觀想個蛤蟆說不定都能成真神。

  但是,下一刻,他便陡然意識到了什么,閉嘴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第一個觀想的人,不是我父親,不是中丞,不是巡組里的其他人…是你!”白有思終于嘆了口氣。“張行,我在觀想你,準備把你刻進我的內丹里…但太難了。”

  張行目瞪口呆。

  半晌,他才扭捏以對:“其實,我這人也沒那么復雜…這不是世道不好嘛,而且朝廷近來有些不對勁,這才稍作屈身,藏起來做些文案,倒是讓巡檢辛苦了…我其實挺豪氣的。”

  “不錯,即便是做文案,你也比其他人豪氣的多。”白有思忽然失笑。“我沒有觀錯人。”

  一言既罷,白有思俯身單手將張行卷起,只是凌空一躍,便飄過了伊水,一如當日在大河畔一般。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與我伊水共一方。

  飄過蘆葦蕩的時候,張行莫名想起了這么一句。

  ps:提前給大家拜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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