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張行的生活開始日益平淡起來。
軍國大事和朝廷高層的變動似乎變得遙遠,永遠只是在大家摸魚時的話題,再難映證到生活里。征兵還在繼續,榜單的效應也在,引發的治安騷動依然存在,但是東都上下已經開始習慣,就連張行自己在幫忙處置治安案件的文案時都變得苛刻與隨意起來,只有那些看起來最無辜,但又最有前途的年輕人會得到他文案上的幫助。
這些,張行非常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這個國家恢復了正常狀態,到底是他主動選擇了文員而非外勤,否則生活中最差也會有打打殺殺這一類刺激的鏡頭日常出現。
一直到眼下,秦寶都還經常在外勤后帶著一身血回來。
對此,在靖安臺風生水起的張三郎并不覺得自己選錯了,蟄伏嘛,想活命嘛,沒啥丟人的,但夜來輾轉,或者是每日習武打坐時,卻總忍不住會有一絲焦躁之態。
什么時候能成凝丹高手?
什么時候能做黑綬?
什么時候可以在這個上下尊卑的封建時代活得自由一點,快樂一點,肆意一點?
還有,白巡檢雖然依然看顧,但是不是也漸漸變得疏遠了?
秋末時節,農閑時分,朝廷忽然宣布,要在紫微宮修建一座明堂。
天子坐明堂,一聽就知道,這是要修紫微宮的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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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的時候,據說事情是有爭議的,主要是紫微宮原本的主殿乾元殿根本就是好好的,才跟著東都城建立了二十年而已,并沒有修新明堂的必要。
但是,圣人力排眾議,拆了舊的換新的。
非只如此,就連包括曹中丞在內的南衙諸公也都沒有一個人表達不滿,很多人都猜度,其中或許有些隱情,可那就不是底層百姓能知道的了…其實,便是張行也在和李定的討論中猜到了一點東西,卻都不敢肯定,只是一個說法而已。
總而言之,此事已成定局,明堂即刻開建。
先是中旨出紫微宮,以之前平楊慎叛亂的功臣、如今熾手可熱的吉安侯白橫秋轉工部尚書加門下省內史,入南衙,總攬明堂事宜,并御口親自定下了翌年二月為止的工期。
乃是要不耽誤二月初二祭奠青帝爺的長生節。
隨即,白橫秋白尚書迅速依照紫微宮給出的設計圖與工期給出了花銷,役夫數量。
按照要求,乃是即刻征三河、關隴、中原、河北、荊襄、東境各路役夫入京,近者一月為限,遠者半月工役,往來不斷流轉,確保從初冬十月開始,一直有十萬民夫持續性參與修筑工作。
這么算來,一個明堂,東都需要維持月流動役夫在二三十萬左右,并持續四個月,這個數字,只是東都常例人口的一兩成,洛口倉在這里,錢糧補給肯定沒問題。
包括明堂本身的花銷,新任的工部尚書也很快有了說法,居然只要區區數百萬貫…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所有人力都是免費的,徭役嘛;特定的建材也都是特事特辦,那些高大的金絲楠木,從來都是皇家的私產,只是轉運費力;巨大的金磚,也需要專門在城外立窯,重頭燒起。
這么一想的話,一個明堂,似乎對富有四海的大魏而言,什么都不是。
便是張行,思來想去,也只覺得屁都不是…想想就知道了,之前征東夷,二十萬大軍需要多少錢糧后勤?要多少民夫轉運多少天?楊慎造反,為禍十余郡,差點打到東都跟前,又是多大動靜?
便是眼下,相較于此事,真正給東都城帶來巨大生活改變的,都還是那四萬漸漸充實起來的上五軍。
因為按照兵部的安排,十二萬大軍,八萬后備府,依然分布在陜洛各處屯駐、訓練,倒是四萬新上五軍,則按照軍號,一分為五,在東都周邊筑了五小城屯駐,每座小城距離東都城墻不過十里。
而這,基本上相當于硬生生的在東都旁邊加個五個城鎮,也為東都提供了新的五萬個高端人口。
真的是高端人口,這些人是超出常規的募兵,是有餉銀拿的,有編制的那種,而且都精壯小伙,他們的存在將會極大的刺激到東都城的消費,并給東都城帶來巨大的影響。
但還是那句話,這些跟模范白綬張三郎是沒太大關系的,他現在好像真的融入了這個時代,成為了大魏的一分子一樣。
而且融入的如魚得水。
秋風瑟瑟,中午時分,承福坊十字街的小酒館里,張行正在將一把碎銀子推給對面的人,這把碎銀子是三日將一個大戶人家的子弟從黑塔轉到刑部后的獲利,黑綬們拿大頭,他只有這一把,結果三日后還直接又送了出去。
對面的年輕人雙目炯炯,但卻衣衫破爛,鼻青臉腫,此時見到這把銀子,卻絲毫不動。
“錢拿著,洗個澡,換身衣服,買把新刀…案底我給你消了,他們不愿意承認你是蒙冤入獄,也只能如此。”張行見狀,無奈開口。“若是心里還有火,還想著出人頭地,就去兵部那里找駕部員外郎李定,報我的名字,讓他給你寫個函條,去中壘軍應募,那里還差好幾百缺額;若是心思淡了,就回家去,做個鄉間好兒郎。”
話到此處,對面的年輕后生依舊沒有拿錢,反而是抬起頭來。
且說,此人喚做牛達,也是東境人,比秦寶還小一點,而且也就是高矮胖瘦不同,氣質上完全就是秦寶當日在鄉間時的模樣,只是剛剛從黑塔里放出來,不免狼狽。
他其實也是倒霉催的,本身跟秦寶一樣,是東境那邊東齊沒落官宦之后,小時候家里教養好,修行上了門路,如今正脈通了五條的樣子,又素來想做事業…聞得東都這里招募新軍,就興沖沖的就來了,結果來到后,沒來得及參與招兵,便先遇到了坊間的幫派爭端。
而此時,東都城的坊市老油子們早已經漸漸摸熟了外地人的路數,多改用智取。
這牛達年輕氣盛,又初見繁華,卻被一個修行坊中一個幫派老大用一個溫柔坊里的女子輕易給拉住,然后自以為遇到義氣兄長與紅顏知己,便豁出本事替人賣命…但轉過頭來,那坊中老大借牛達手除去數個對手人后,終于攀登上了一個凈街虎總旗,反而輕易把他賣了,當做功勞獻給了那個總旗,連那女子也一并給了總旗做禮物。
坦誠說,張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么踏實的劇情了,所以難得挺直腰桿直接秉公執法、仗義執言,那副理直氣壯、義憤填膺的樣子,讓那幾名素來看顧張行的年長黑綬都覺得是不是自家平素太草菅人命了一些?
所以,輕易就將此人撈了出來。
“張三哥…我在坊里幫派就聽人說過你,說你是靖安臺里的及時雨,今日受你仗義,得脫囹圄,這份恩義就更不必說了。”那牛達既不接錢,反而抬起頭來,雙目清澈。“可是,你不是還有綽號喚做拼命三郎嗎?難道連你這般人居然都只勸我安生下來,不許我去報仇嗎?便是那總旗有高階官身,委實難殺,可那姓劉的幫主這般耍弄我,還要置我于死地,我若不殺了他,怎么平胸間氣呢?又有什么臉面回家?”
張行張口欲言。
他當然有無數理由來勸對方,比如此時此刻,對方必然防備,而且一旦出了事情,必然會被聯想到是他牛達所為。
但是,就在對方迎上來那一刻,張行更意識到了另外一點,那就是自己變得過于圓滑了,圓滑到連這般理所當然,這般正邪分明的事情,都想著糊弄過去了。
世道是世道,眼前是眼前,自己能管的,難道也要糊弄過去?
一念至此,張行反而失笑:“你想哪里去了?那總旗確實不好說,但那個劉幫主,如此腌臜的人,哪里要你動手?哥哥我自然會順手料理清楚,只是一時猶疑,不知道是明的還是暗的罷了。反倒是你若是參與進來,動了手,卻讓我為難…信得過哥哥,拿了錢去參軍、去回家,等我消息。”
牛進達恍然大悟,繼而起身在店中拱手行禮,然后方才收起碎銀子大踏步往店外去了。
而張行目送對方遠去,稍作思索,卻不往島上而去,反而是回家尋到了外勤南陽回來休假的秦寶。
“殺人?”正在拿一盆肉伺候自家那漸漸長成的寶貝龍駒的秦寶一時詫異。“還是一個幫會頭子?”
“不錯。”張行點頭以對。
“三哥自在島上發一個文案,說他犯了法,著當班的去拿就是。”秦寶稍顯不解。“何必臟了手?”
“就是要常常自家臟手,提醒自己莫要忘了這世道不太干凈。”張行眉頭一提,略顯不耐。“你到底來不來?”
見到對方生氣,秦寶反而扔下滿盆豬臟,攤著滿手狼藉當場大笑:“我就知道,三哥上可與李四郎那般人說天下大勢,中可與靖安臺同僚撥弄文字,下也可跟我這種人一起屠狗殺囚…三哥要去殺一條狗,自然是我來敲暈它。”
下午時分,張行和秦寶輕易殺了人,用籮筐裝了人頭出來,準備往島上做文案。而剛剛來到新中橋,準備渡過洛水,便看到無數民夫乘船而來,各個衣著單薄,雙目惶恐,正在承福門外的小廣場上登陸。
二人面面相覷,如何不曉得,這便是最近的民夫入了東都,準備去拆乾元殿了。
而不知為何,今日上午還覺得此事殊無討論余地的張行,此時臟著雙手,反而徒生一股憐憫來…無他,考慮到天時,這幫子先到東都的民夫,恐怕反而是最幸運的。
順便我有一個問題,你們說‘橫’這個字,為什么不念花ng呢?我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