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的逃亡引發了營地的連鎖效應,雖然還沒有看到任何敵人,但已經有失控的姿態了。
坦誠說,都藍可汗的大舉突襲超出了所有人預料,出現這種混亂情況不足為奇。但是,混亂居然是從最核心地區開始蔓延,未免顯得有些讓人沮喪。
當此時機,看著在午后陽光下縱馬馳騁、宛如回到自己青春的圣人,看著被他扔下的滿地大魏皇室成員,張行莫名有了一種奇特的歷史參與感,然后想到了那句完全不搭界的歷史童謠來——隨便啥吧,反正,這絕不是白登之圍的劇情。
其實,混亂并不代表無效,尤其是都藍可汗此時很可能剛剛登陸…況且,宮人、太監、金吾衛雖然一個比一個亂,可是外圍軍隊意外的保持了韌性。
首相蘇巍是個世傳老書生不提,可軍國制度下的關隴門閥成員們天然具有軍事教育與歷練傳統,這個時候,圣人固然失態,但從另一位相公司馬長纓往下,兩位尚書,一位郡守,三衛大將軍,十八位中郎將,都展現出了極強的素質,愣是維持著大略陣型,一面追趕著圣人,一面兜住了混亂的內侍、宮人、太監,往云內城而去。。
并在當晚之前蜂擁而入,來到了云內城下。
到了城下,天色已暗,但司馬長纓依然指揮若定,他就在城頭上端坐,當場分劃。
乃是以刑部尚書衛赤彈壓城內秩序,檢驗軍資,迅速安定人心;
以兵部尚書段威組織信使、哨騎,往四面所有軍隊屯點發出勤王號令,并專門探聽軍情;
以馬邑郡守王仁恭清點物資,分劃城內屯區、檢驗城防缺口…并直接拆民房加固城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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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又以左屯衛大將軍司馬化達領長水軍右翼三中郎將守北城,右驍衛大將軍張世安領中壘軍右翼三中郎將守西城,右候衛大將軍李安遠領射聲軍右翼三中郎將守南城,并臨時指派倉促折返的長水軍左翼第一中郎將趙光領長水軍左翼三中郎將守東城;
這還不算,又以中壘軍左翼、射聲軍左翼合計六位中郎將,分屬段威、衛赤兩位尚書,以備城內調用;
最后,金吾衛自歸北衙諸公公統攬,護衛圣人、皇后、諸皇子皇孫。
一切安排好了,這位相公方才與首相蘇巍一起去城中心郡府面圣。
圣人是如何反應不提,只說張行,他早一步進城,帶著小公主從容入了郡守府,剛剛找到一位公公放下小公主,聞得這番安排,自然一時嘖嘖稱奇。
隨即,馬上就聽到了對應的旨意,說是圣人非但全盤認可了司馬相公的安排,還臨時加長水軍左翼第一中郎將、綽號摩云金翅大鵬的趙光為右武衛將軍。
同時,臨時提拔殿內監、皇后幼弟蕭余為門下省侍中,協助兩位相公、尚書處事——這個時候的確需要一位可以隨意出入宮禁,并與前方聯絡的圣人心腹。
片刻后,又出詔令,乃是即刻派遣精銳騎兵出城探查軍情、沿途搜索遺留物資人員;同時各部各衛皆一分為二,立即輪番進食休息,確保戰力;而且,所有宮人食物減半,肉食優先供給城上。
然后又詔令,金吾衛一旦恢復秩序,即刻歸司馬相公所統,參與城上輪番駐守。
張副常檢一件件聽來,只以為之前御前哭訴雙馬食槽的,根本不是這位司馬相公;而之前在陽光下奮力奔馬的,也不是這位圣人。
就這臣子的危機處理能力,就這圣人的善于納諫和任人唯賢,大魏朝必然要千秋萬代啊!
但是…為什么會亂成這樣,甚至過兩天,就有可能被巫族人兵臨城下呢?
張行一晚上都沒見到李定,也沒來得及吐槽,倒是老老實實按照牛督公的吩咐,被要求就在燈火通明的馬邑郡守府內就地歇息,等待輪班。
然后,他半夜就被奇怪的吶喊聲、喝罵聲驚醒了。
“三哥,是巫族人來了。”便是秦寶也有些緊張起來,直接推了下就在自己身側的張行。
沒錯,兵臨城下這種事情,根本等不到天明——而這也切實驗證了另外一個事實,沒人哄騙這位圣人。
巫族人真來了,哪怕只是前鋒,那也真來了。
一念至此,不知道為什么,張三郎只是點點頭,慵懶的應了一聲:“知道了。”
然后,就在擁擠、溫暖且氣味復雜的廂房大通鋪里努力翻了個身,并就在周行范幾人欽佩的目光中昏昏沉沉再度睡去。
這位張副常檢今日的表現,加上之前的小范圍“預言”,以及之前的“聲望”,使得這些人心中不免愈加高山仰止起來。
醒來以后,已經是第二天上午…這一日外面據說已經有不少巫族騎兵了,但張行根本沒去看…他在到處打探一些更有用的消息。
比如說,城內加上百姓,很可能有十五萬之眾,哪怕是按照宮人、婦孺減半來算,糧食也只夠吃二十二天。
再比如說,信使已經搶在巫族合圍之前大舉發出,援軍沒理由不來。
就這么渾渾噩噩的過了一日,又等到一天上午,張行吃飽喝足,方才得到第一個正經工作,一道來自牛督公的命令要求他護送新上任的門下省侍中、國舅蕭余上城頭去,觀察一下據說已經主力大至的巫族軍情,也觀察一下城墻上的士氣軍心。
這當然無話可說,張副常檢立即點起秦寶等十余名伏龍衛,直接護著剛剛四旬的國舅爺往北城上去。
而甫一登城,張行便隨著國舅爺一起怔在當場。
國舅爺為什么愣住不清楚,張行只是這一瞬間,便已經醒悟,為什么最開始的苦海邊境部落要喊出二十萬眾這種話來了。
因為誰也不知道眼前到底有多少人?
之前就說了,云內城北面左右夾山,西北面是武周山,東北面是白登山,兩山之間可行通道約二三十里,但此時已經俱被巫族主力人馬填塞。
換言之,巫族大軍左右連陣近三十里,而且還沒有將營寨鋪陳完畢,還在有大量的軍隊、牲畜順著這個通道往前鋪陳壓過來。
量變引發質變。
數量和規模達到這個份上,連巫族按照部落分派以至于稍顯混亂的排布,以及明顯并不齊全的甲胄、武器,稍顯破舊的帳篷、衣物,還有極為雜亂的牲畜,此時都在陽光下展現出了一種攝人的壯觀與雄壯。
這種情況,就好像你在面對著一只體型十倍于你的巨熊的時候,不可能還會在意對方身上有沒有禿掉一塊毛一樣。
禿毛怎么了?
一口下去,咬斷你的腦袋!
“衛尚書,這得有多少人?”蕭余愣了足足七八息后方才小心上前,來到城門樓上,然后立即低聲相詢此處位置最高的一位熟人。
“蕭侍中是說目中可及,還是說此番都藍總共所出兵馬?”刑部尚書衛赤披甲戴盔,冷冷反問,臉上的鞭痕猶在。
“都想知道。”蕭余誠懇以對。
“目下所及大約十來萬人。”衛赤有一說一。“至于總數,按照哨騎回復和我親自在此處查看,還對照一下記錄在案的東部巫族部族,估計得有二十萬人,要是算上海邊守船的,得更多…”
“不是說東部巫族傾族之力只有十五萬兵馬嗎?”蕭余愈發驚愕。“哪來的二十多萬?中部巫族果然暗地里反了?”
“沒看到中部巫族的旗號,多的應該是船夫,也是現在的隨軍民夫。”兵部尚書段威從旁邊門樓內轉出,然后從容解釋道。“真要是考慮多出來的戰力,與其在意這些人,更應該要在意那些被安置在苦海邊上的原來東部巫族部落,也就是昨日一開始來報信的那些人…他們一旦轉投過去,我們的虛實會立即被知曉,周圍馬邑境內的其他城池會被盡數攻陷,對面的戰力也會明顯多了一大截。”
蕭余連連頷首。
張行也若有所思。
又看了一陣子,蕭余認真再問:“敢問兩位尚書,都藍可汗本人確系來了嗎?”
“應該來了!”衛赤面色依然不變,形容不改。“天剛亮的時候,我親眼看見那面白地黑紋的爛翅龍旗出現在了城下,遠遠似乎有個金盔金甲的大人物…現在他應該是在安排圍城與部落去周邊小城做攻略。”
“周邊得有多少城池百姓…?”
“最少是馬邑十五城與定襄四城、雁門北三城,合計二十二城。”依然是段威主動講解這些具體信息。“好消息是,這二十二城里一多半是軍屯邊城,百姓不多,存糧、牲畜和財帛也不多…壞消息是,這些城池根本攔不住巫族鋪天蓋地的攻勢,怕是要被席卷而下…就好像當年先皇剛剛登基時巫族橫掃西北六郡那樣。”
“人口、牲畜、財帛一卷而空,幾為白地?”蕭余立即想到了腦子里的一些舊話。“我記得當年的詔書。”
“蕭侍中好記性。”衛赤冷笑以對,不知道是稱贊還是譏諷。
張行立即去看蕭余。
但很顯然,這位臨時登上相位的國舅爺性格還是比較平和的,居然不怒,反而繼續認真來問:“有沒有可能,巫族人攻破了這二十二城后,繼續南下,掃蕩雁門南部和樓煩?”
“不大可能!”段威有一說一。“巫族兵馬中肯定會有些許部落忍不住從東西通道進入南面擄掠,但小股兵馬很難攻破汾陽宮和白狼塞…而這兩個地方不失,那些小部落也不敢真的深入。”
“有沒有可能都藍可汗會派遣大部精銳主力南下呢?”蕭余同樣盡職盡責,有什么問什么。
“沒可能。”衛赤有些不耐起來。
“為什么?”蕭余似乎是真不懂。
“因為圣人在這里。”衛赤氣悶回頭,只給了一句話。“他們根本目的只可能是圣人!否則這一趟來的就荒唐!”
蕭余當即沉默。
“這么說吧。”對比著氣悶過了頭的衛赤,段威依然語調平和。“正是因為都藍的目標是圣人,才帶了十五萬人,因為必須要以十萬人攻城,五萬人做南面和東面的打援,才有可能成此驚天大計。”
蕭余重重頷首,然后便想要折返——很顯然,他得到了自己此行最需要的信息,也是圣人最想知道的情報。
“告訴陛下,請他早作準備。”衛赤忽然又插嘴喊住了對方。“如我所料不差,明早便會團團圍住,后日便要正式交戰了!”
蕭余再度頷首,立即轉身下去了。
而一直沒吭聲的張行敏感的察覺到了一點問題。
那就是兩位尚書,雖然一個言語平和一個言語冷淡,可全都暗示了局勢的糟糕…似乎城池是很可能被攻破的。而與此同時,張三郎明明記得,李定親口說過,十五萬人不是不能攻下城,卻很可能要付出整個東部巫族部落被包餃子的代價…雖然兩者完全不矛盾,卻一個強調了危險,一個強調了安全性。
怎么說呢?
張行當然可以理解這點差異,畢竟兵戰兇危,誰也不敢打包票。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張三郎總覺得這倆位尚書強調危險從本質上而言并不是一個意思。
對經歷了幾次政治風波的兵部尚書段威而言,面對著圣人和皇室大部分成員可能被一網打盡的情況,把局面先往壞了說,日后才能方便推卸責任。
與此同時,刑部尚書衛赤儼然是因為昨日那一鞭子,似乎有了郁氣,有意無意的在刺激圣人。
但…這些關他一個伏龍衛副常檢什么事情?
于是乎,從初始對巫族兵馬規模的震驚中回復后,心態意外平緩的張行一言不發,只是跟著蕭余一起下了樓,而這位國舅爺儼然也沒有跟這位隨行黑綬交流的意思。待二人一起回到臨時充當行在的云內城郡府署衙,大概是因為擁擠和不得不臨時放下架子的緣故,張行居然直接帶著人跟著對方來到了圣人所在的大堂前。
甚至,直接走了進去,看到了圣人那明顯的黑眼圈后,才從容扶刀立到了一旁門內。
谷鯪這時候,蕭國舅已經一五一十將自己所見講了個明白,并試圖與兩位尚書統一立場——他也覺得對方的兵力很強盛,城池危險。
“朕還是不懂。”圣人扶著額頭氣急敗壞,似乎有些頭疼。“都藍圖什么?什么都不管,也不在乎什么出兵成本,就是要圖朕而后快?”
“陛下,現在說這個沒用了,都藍已經來了,而且果然帶了十五萬大軍,這個兵力太危險了,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設想。”司馬長纓言之鑿鑿。“所以臣有一個說法…”
“你說。”圣人立即應聲。
“現在城內塞了六千匹馬,也是我們能動員的騎兵總數。”司馬長纓認真以對。“而巫族軍隊過于龐大,是不可能在明早之前完成四面包圍的…所以,臣請陛下集合精銳騎兵和修行高手,帶著伏龍印,讓騎士們負著皇后以下的皇室貴胄,今夜突圍!至于臣,臣預判失誤,罪不容誅,但請陛下許臣死命來抵,親自率此兵馬,護衛陛下一起突圍。”
圣人沉默不言。
很顯然,這個時候沉默無外乎是兩個理由——要么,還是覺得這么做太丟人了,毛人圣人是很愛面子的,他過不去那個狼狽而逃的門檻;要么,圣人不敢冒險,待在城里還可以熬,此時出城,要是被東部巫族的輕騎在城外包住怎么辦?豈不是立即有生命危險?
沒人知道是哪條理由,只知道圣人明顯沒有同意這個選擇。
“還是要堅守。”過了半晌,首相蘇巍似乎察覺到什么,出言姍姍來遲。“但要守,必須還要繼續賞賜以激勵人心,并盡快催促勤王之軍,因為城池真有可能守不住…臣冒昧,陛下要不要定下超常賞格出來?”
“等朕明日親自看過都藍的攻城,最好當面問一問他,再說這個。”很顯然,當日參與過滅南陳的圣人,并非是什么軍事白癡,而且依然存在著外交解決的心態。
兩位相公也都無言。
翌日,什么都沒發生,那位都藍可汗在意識到自己真的圍住了大魏皇帝后保持了足夠的隱忍與耐性,安靜的安營扎寨,安靜的分配劫掠隊伍,安靜的完成對云內城的四面包抄。
終于,又過了一日,御駕抵達云內第四日上午,鼓聲忽然隆隆起來,北面城墻來報,說是在倉促完成了簡單的四面拒馬陣與簡易營區后,東部巫族的那面標志性白底黑紋的爛翅龍旗出現在了北面城下,疑似是都藍可汗親自來拜見大圣人。
這個時候,必須要再度鼓勵一下軍心了,圣人猶豫再三,可還是鼓起勇氣,自郡府中走出,往北面的城門樓上而去…他還是有點不信邪。
當此時機,牛督公、白有思自然都在隨駕之眾,伏龍印也在,伏龍衛也盡數登場,并按照平素故居,混雜在城門樓周邊各部各處人馬之中。充當預備隊的射聲軍左翼三中郎將,也率領三千養精蓄銳的精銳登上北城,以作必要維護。
然后,圣人便在眾人眾星拱月之下昂然坐到了城門樓上正中間預留的座位上。
云內城是北方重鎮,城池規制很大,不然當日衛赤也不至于讓圣人來此了…對應的,城門樓也很排場,足夠圣人鋪陳的開。
眾人擺好架勢,張行都意外找到了李定,二人遠遠的立在了城門外側外方的邊緣。
接下來,隨著圣人抬手示意,牛督公忽然上前數步,然后一聲長嘯。伴隨著他的長嘯,宛如青龍一般的一股厚重長生真氣自城門樓外的天空中游過,瞬間便讓原本僅僅是嘈雜聲便鋪天蓋地的城上城下安靜了下來。
誰都知道,這是一位頂尖的宗師高手。
牛督公輕松震懾全場,接下來似乎是談判的好機會,但很快,有意思的一幕,或者說回應就出現了——眾目睽睽之下,已經被拆開的觀風行殿被從巫族營地內拖拽了出來,集中到了城北東部巫族聯營最中間的龐大空地上,然后又被加入了許多馬糞、牛糞、柴草,一起當眾焚燒。
巨大的火焰騰空而起,形成了一個遮天蔽日的龐大火堆,復又引得巫族全軍激蕩,一起嘶吼歡呼起來。
似乎,剛剛牛督公奉旨長嘯靜場,居然是為了讓所有人都來看這一幕一般。
剛剛趁機跟李定湊到一起的張行低頭偷眼去看,敏銳的察覺到,圣人的面皮不受控的抽動了起來…因為誰都知道,都藍可汗這是什么意思?
他在告訴圣人,老子不跟你談!老子就是要羞辱你這個大魏皇帝!
這還不算,火焰既起,響徹山野的歡呼聲剛剛低沉下去,趁著長嘯靜場間隙,無數個號角自城下數十里寬的營寨中一起響徹天地,并在武周山與白登山之間形成了悠長的回蕩。
伴隨著號角聲,無數巫族騎士騎馬操弓,自營寨中蜂擁而出,直趨城下。
城門樓的眾人居高臨下看去,只覺得巫族騎兵宛如絕地洪水一般撲來,膽小之人已經兩股站站,便是沒有腿軟的,也不耽誤看的目瞪口呆、臉色發白。
來不及震驚了,因為很快便有如蝗箭雨鋪天蓋地,往城上飛來,別處自然是舉盾不及,如城門樓這里倒是無虞,因為牛督公面色不變,直接釋放出厚重如實體的長生真氣,包裹住了整個城門樓,輕松攔住了幾乎所有箭矢。
但是,這依然不耽誤所有人盯著如此密集、如此規模的箭雨失態。
牛督公真氣很強大,包裹范圍極廣,效果也很好,但巫族騎兵的箭雨卻明顯更為壯觀,單個強大個體,在十數萬之眾面前,還是顯得有些過于對比強烈了。
尷尬的沉默中,下面的巫族騎士幾乎是本能的往復不斷,輪流射箭不停。
片刻后,從一出場便全盤落于下風的圣人眼看著巫族人箭雨不停,終于在座中發怒:“讓射聲軍架弩,給朕射回去!”
“不可以!”刑部尚書衛赤不顧一切阻攔。“弩矢有限,不到必要,不許射弩,有弓箭的可以將箭矢撿起來射回去!”
面色早已經發白的圣人一時氣急,便要再行發作,卻哪里不曉得對方說的極是,復又硬生生止住,然后只能須發抖動,含恨以對:“聽衛尚書的!”
就在城門樓這里搞讓人無力的戲碼時,挨著墻根那里,張行和許多被真氣包裹的官吏、將士忽然注意到了下方的一點異像——那面爛翅龍旗忽然從正前方的營寨里緩緩向著自己這邊移動了。
而且,還帶出了一支裝備精悍,大約四五百騎的精銳騎兵,卻又細致的分為五六隊,按照一定順序有序排列跟隨。
這是一支重甲弓騎。
“跟我想的一樣嗎?”張行壓低聲音以對。
李定面色發白一聲不吭。
牛督公似乎也察覺到了這只部隊,立即嚴肅起來,籠罩著城門樓的長生真氣明顯厚重了一層。
片刻后,城門樓上的這幾人想法得到了驗證——這是一支純粹的修行者隊伍。
這四五百騎簇擁著爛翅龍旗來到數百步外,龍旗停下,而這四五百騎則如其他士卒一般涌上前去,然后一起射箭,從拉弓開始,明顯的真氣色調便浮現了起來。
但是很可惜,他們包裹著真氣的箭矢混在普通箭矢中,根本不足以沖破牛督公的真氣,尤其是很多人注意到這一幕后,立即釋放出了五顏六色的各種真氣,給牛督公做援護。
意識到不足以沖破真氣阻礙后,這四五百修行者隊伍毫不戀戰,立即折返。
城門樓上,眾人瞬間松了一口氣。
甚至已經有人松開援護,轉身回頭勸圣人先回去再說了。
然而,就在這四五百騎回到爛翅龍旗跟前的時候,忽然間,那面旗幟逆流而動了,乃是主動朝著城下沖鋒而來。
非只如此,這四五百騎也紛紛勒馬,并且在沒有任何彎弓搭箭的情況下外放出了自己的真氣,赤色、白色、黑色、黃色、金色,雖然駁雜,卻明顯有序,以至于隱隱構成了一個整體。
而那面爛翅龍旗也仿佛有了生命力一樣,卷動了所有真氣。
城墻上不是沒有懂行的。
但說時遲,那時快,爛翅龍旗下,一名金盔金甲的巫族大將一聲怒吼,宛如雷鳴,繼而突出向前,揚手一箭,射出了一根極為粗大箭矢,箭矢卷動了身后所有真氣,如真龍出水一般奮力撲出,帶著幾乎所有下方巫族騎士的真氣,直直刺向城門樓上。
站在城門樓邊緣看熱鬧的張行白毛汗都出來了,但已經來不及了,那根帶著巨大真氣流的粗大箭矢迎面與牛督公的長生真氣相撞,雖然明顯一滯,卻還是從眾人頭頂飛過,硬生生穿破牛督公的真氣防御,重重砸向最中間的圣人座前。
所有人,心里猛地一跳。
不過,目中所及,一道金光忽然閃過,速度大大削弱的箭矢立即崩成兩半——后半截兒落在城門樓上,前半截雖然再度偏移,卻還是沒入城門樓的條石中足足半臂長方才止住。
眾人愕然去看,卻見到白有思持長劍立在一側,劍鋒猶然在抖動,牛督公則面色慘白,努力重新支起真氣。
再去看時,才發現白有思側后方,圣人正在張目結舌,盯著眼前的粗大箭矢一言不發。
白有思似乎是會錯意,立即上前,上前將落在地上的那半截箭桿取來,然后隨手一割,眾人這才意識到,這支巨箭的后半部,居然用白布系著一支中間被折斷的尋常小箭。
白有思轉身將小箭取出,單手奉給圣人。
圣人立即伸手欲抓,但有意思的是,這位理論上最少是成丹,極大概率在宗師以上修為的圣人本圣,居然跟一旁正面受了巫族奮力一擊的牛督公一樣,雙手顫抖不停,始終難以握住。
這還不算,城外,那名金盔金甲的大將一箭射出,意識到沒有成功后,并沒有再做多余嘗試,而是仰天大笑,隨那面爛翅龍旗一起,帶著可能是東部巫族內他能調度的所有修行者騎士,往營中歸去了。
周圍騎士顯疲敝,卻紛紛仿效這位大將放聲大笑,繼而引得不知道多少巫族將士一起在城下大笑。
笑聲震動山野,綿延不絕,壓過了幾乎所有聲音。
怔怔看著這一幕的張行猛地回過頭來,再去看那位圣人,卻見那位圣人隨著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長,非但沒有抓住那支小箭,反而面色越來越紅,手臂越來越抖。
最后,隨著他一張嘴,居然忍不住當場落淚。
所有人都驚呆了。
而張行怔了一下后,立即醒悟,卻恨不能仰天一聲長嘯…他哪里還不知道?李定的軍事賬算得一點都沒錯!一點都沒錯!巫族人此番傾巢突襲,哪怕是到了現在來看,從軍事角度、從經濟角度,十之八九也注定是要賠本的!
東部巫族全軍,也注定是要在二十日內全軍撤回的。
但是,這根本就不是軍事的問題,這是政治賬目,這是國仇家恨!
都藍可汗就是要白白付出那么大代價,來耀武揚威一番!來嚇得這位外強中干的大魏皇帝屁滾尿流!
想此人登基以來,肆無忌憚,威福自作,狀若無敵…但苛刻徭役不斷,百姓逃亡不庭,兩征東夷俱敗,心腹之地天下仲姓造反,復又大興土木,對上對下一般涼薄,盡失人心…現在有隔壁巫族的首領跑過來說,說他們跟著這個圣人走了幾個月,發現所謂大魏圣人就是這么一個可笑的玩意,那為什么不試試?
什么叫本錢?什么叫不值得?我管他呢!我爹若有靈,都還在苦海里罪龍老爺身邊探著腦袋看著呢!
這支箭,沒有安裝什么特殊的聲響裝置,卻是一支地地道道的鳴鏑!一支響徹了四海的鳴鏑!
不就是大魏皇帝嗎?
不就是一個獨夫嗎?
他干了那些事情,為什么還覺得他還能一直強橫下去,一直無敵下去?
這一箭,你們不敢,我都藍敢,敢為天下先!
恢復了名譽的李定看著面色潮紅,喘息不停的張行,忍不住心里發虛,先是有些惶恐的往后挪了半步,但馬上又趕緊往前一大步,替這位張三郎擋住了許多人的視線。
而此時,圣人已經止不住的眼淚往下流了,怎么收都收不住…他什么時候遭過這種事啊?他不改享有四海,威福自作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