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飛走,事后大家議論紛紛。
比如就有北地出身a刑部吏員很認真的在天池邊,當場跟大家解釋,說烏鴉到了秋冬日,就是喜歡集群,幾萬、幾十萬的聚集,太常見了,天池是附近的大湖,那么烏鴉群更大一點,然后跑過來喝水,看到下面人多跑了,也是尋常事端…不能什么都說是預兆的。
大家對這個說法都表示贊同,張行和李定在旁邊聽了也都深以為然,都覺得這個叫韓奧柏的北地老鄉說的太好了,回去跟秦寶、周行范那些人,包括王振那些人也都說了,也都贊同。
但是…就怕有其他人不贊同。
圣人的不贊同幾乎是肉眼可見…無數官員在山坡上遠遠便看見圣人摔著手離開了,祭祀根本是首相蘇巍倉促補完的,而且從這天中午開始這位毛人圣人就不喝天池以及汾水里的水了,要喝蜜水。
除此之外,下面的尋常士卒、宮人似乎也不信。
明明數月前剛剛鬧過一次謠言風波,甚至死了幾十個人,更多的人被罷官,但還是傳出了荒誕的謠言――許多人都說,這是黑帝爺厭棄了圣人,圣人這才大怒,中止了祭祀儀式。
這個謠言比割蛋毛人還直接,還惡意。
可對此,張行和李定這些人只能聳聳肩,然后老老實實做物資儲備,以不變應萬變。
“蘇相公,有些事得管管了。”
汾陽宮外、山腰處的一間房內,刑部尚書衛赤正嚴肅相告,他說話的對象赫然是兩位相公,與此同時,身側還有兵部尚書段威列坐,汾陽宮宮使,雁門、樓煩、馬邑郡守,太原郡丞,外加幾位隨行的將軍、中郎將全都肅立在旁。
很顯然,這是一場出巡隊伍內部的正式擴大會議。
但并非在御前。
而且并非是兩位宰執主動召開,這是刑部尚書衛赤串聯了三位郡守、一位郡丞,四位實權地方長官后,依次將段威、兩位相公逼出來,又去請的幾位將軍和中郎將,以及大家雖然不待見,卻不得不承認是眼下少有的登堂入室名實兼具的正經大員王代積。
“管什么?”蘇巍狀若茫然。“衛尚書有話就說…”
“我也不知道管什么,管什么是相公的事情!”衛赤徹底難以忍受,當場勃然作色。“我只知道莪身為刑部尚書,負責監控隊伍、維持紀律,而如今隨行官吏、將士,士氣已經低到坑里去了…之前路上一場雨莫名其妙就逃散了不少人,如今距離當日的穆國公散布謠言的破事不過數月,軍中居然又起什么烏鴉的流言…請兩位相公告訴我,我現在是該安撫士卒和官吏呢?還是該彈壓?!我即刻去做,絕無推辭!”
衛赤年過六旬,既是資歷老臣,也免不了是大魏朝建立后關隴門閥內部提升的新貴,苗紅根正的。
實際上,早在陪都制度建立前,衛赤就以工部尚書的身份兼任過魏郡這個大魏得名的前東齊首都郡守,地位之重可見一斑…也就是此人素來不會逢迎,再加上圣人不想讓南衙多一個皇叔的鐵桿支持者,否則早就進南衙了。
故此,此人勃然一怒,上下都有些訕訕氣虛。
蘇巍猶豫了一下,瞥了眼司馬長纓,勉力來對:“無論如何,此時都不能再彈壓…”
“那就安撫!”衛赤忍不住揮動手掌。
“是該安撫。”蘇巍一邊應聲一邊去掃視現場官員,最后理所當然停到了王代積身上。“汾陽宮使,宮中倉儲可足?”
王代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起身應聲,回復妥當:“之前是數月是足額的,因為從周邊郡中以及太原調撥了許多,
但剛剛迎駕,用了不少…”
“剩下足夠賞賜隨行隊伍嗎?”蘇巍催促不及。“不要說些廢話。”
“看怎么賞賜了。”王代積無奈攤手。“相公…倉儲定額就是那些,花了多少也擺在這里,我不可能平白弄少了…但是真要賞賜整個出巡隊伍,每人又能有多少呢?”
“我懂你的意思了…說話不要這么嗦。”蘇巍點點頭,復又去看兵部尚書段威。
王代積無奈閉嘴。
而段威會意,則即刻做答:“沿途減員數千,但最主要的是在關西留了不少…現在士卒、宮人、太監加一起大約還有五萬余眾。”
“怎么說?”蘇巍立即又去看汾陽宮使王代積。
王代積心中稍寬,當即站在那里應聲:“如果愿意取出庫存金銀絲帛,那每個人都還是挺可觀的…”
現場忽然氣氛熱烈起來。
尤其是那些沒有發言權的軍將們,也都一時喜笑顏開…吃糧當差,若有額外賞賜,軍心怎么可能不振作?
“但是,這種掏空了府庫的賞賜,不需要圣旨嗎?”王代積到底沒有忍住。
眾人心下一咯噔,幾乎是一瞬間便鴉雀無聲起來,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刑部尚書衛赤一起,集中到了兩位相公身上。
兩位相公中,司馬長纓早已經破罐子破摔了,只當未聞,而蘇巍身為首相,不免如芒在背。
“我和司馬相公去見圣人。”蘇巍無奈應聲。
沒辦法,再不應聲,從先帝時扶持起來抗衡關隴門閥、增強中樞權力與聲望的南衙就要名譽掃地了。
相公愿意出頭,大家自然如釋重負。
而始作俑者刑部尚書衛赤更是有擔當,立即主動應聲:“我隨兩位相公一起去…其他人各自回去,恪守職責,等待圣人傳喚,或者旨意,沒收到的,也要主動安撫各自部屬…老段你來不來?”
眾人紛紛應聲不及。
一直坐著的段威也隨之起身苦笑,喟然做答:“如何敢不去?”
氣氛更加釋然,似乎撥云見日。
既然商議妥當,其余人自然散去,而蘇巍等人也是一鼓作氣,直接朝著行宮深處去見圣人,圣人再怎么不爽,當然也沒有理由拒絕見自己的首相,而且是兩相公、兩尚書的聯袂求見。
“所以你們準備進行一次賞賜,以安撫人心?”
出乎意料,兩腮胡子比較旺盛的圣人在聽完后非但沒有發怒,反而面色沉靜了下來。
“威福皆陛下自為。”蘇巍稍微寬心,恭敬以對,看來這位圣人還是曉得利害的。“只是近來晴雨不定,更兼秋冬交替,冷暖不諧…士氣確實有些疲憊。”
“也罷。”皇帝捋須感嘆。“上五軍國之根本,宮人、仁獺13鷂崳烙質請拗近侍…既需賞賜,朕也不吝嗇,不就是一些金銀錢帛嗎?將汾陽宮里的錢帛取出來便是。”
幾位大員愈發舒心…最起碼能給下面做交代了不是?
這些天,如在火上烤的,就是他們。
“不過,既做賞賜,是不是便可以開拔了?”圣人繼續追問。
蘇巍心頭大振,即刻抬頭:“圣人準備回東都嗎?若是這般,何須賞賜?隨侍隊伍皆在東都安家,聞得旨意,必然振作!”
圣人忽然變色:“東都就這么好?你們呢,你們也想回去嗎?”
不想回去就見鬼了。
但蘇巍聽著不好,無奈追問:“陛下不是要回東都嗎?”
“你怎么知道朕要回東都?”皇帝面色陰冷,氣息粗重。
蘇巍莫名其妙,只能認真來問:“臣冒昧…陛下不回東都,還能去何處?而且,東都是國都,也是陛下紫微宮所在…可是東都出了什么事情?”
皇帝面色愈發難看,居然對自己首相的詢問也保持了沉默。
這下子,所有人都醒悟過來,必然是東都出了什么事情,圣人心中不滿,不想回去,而不是之前猜測的關中大長公主的葬禮出了岔子…可是東都能出什么事情,非得要殺使者?還要滅口近侍?
天樞工程出岔子,被迫延期了,那也不至于如此吧?但也只能如此吧?
當然了,無論如何,所有人都曉得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了。
“其實,此番出來不過四五月而已,談何折返?”司馬長纓忽然上前,誠懇言語。“陛下若有什么大事要做,何妨去做?但請陛下明示而已,臣等也好盡心盡力,拾遺補缺。”
蘇巍看了看司馬長纓,又看了看圣人,欲言又止,但最終只能低頭不語。
而皇帝也終于微微嘆氣:“朕是念著此番出巡不能無功而返…否則要為天下人笑話的…之前不是幾個巫族首領在隴西遇上了嗎,又隨朕一起到此?他們剛剛自告奮勇,說是愿意從苦海這邊回去,召喚幾個邊境巫族首領過來覲見…朕覺得,若是能親自去趟馬邑,收攏一些巫族部落過來,安置在苦海一線,既削弱了最不老實的東部,也夯實了北方邊防,算是一番功勛。”
眾人沉默不語…這下子什么都清楚了。
雖然還不曉得東都出了什么問題,但肯定是天大的壞事,東都加上關西大長公主全家這檔子事,圣人必然心情格外不爽,便是此番烏鴉拉屎只能喝蜜水的事情,怕是都湊上了…而這位圣人素來愛面子的,又喜歡威福自作,必然是想在別處找場子的…所以誰敢攔呢?
可是去雁門關北面的馬邑,往苦海邊上湊…你怎么不陪你堂弟去北荒聽濤城走一走呢?怕冷嗎?
“說話。”皇帝有些氣悶。
“陛下,臣冒昧來問。”兵部尚書段威咬牙上前行禮。“陛下是要仿效當年受降城的故事嗎?”
“不錯。”皇帝昂然應聲,臉色都紅潤了片刻。
且說,大約圣人登基數年后,遷都事成、老臣清理干凈,局勢全穩,便出傾國之力,決心解決巫族邊患。
彼時,皇叔曹林曾親自率東路軍主力數萬,明做船只偽出苦海,實際上突然自毒漠與苦海的夾道,也就是白道天險突襲而出,大勝一場。
甚至搞出了一個仿效白帝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般的成語,喚做明造渡船、暗行白道。
但是,那一次真正起到奇效的,還是西路的張世昭,張老帥哥。
張世昭以書生之身出奇策,然后自行請命,懸駝過大漠,說服西部巫族降服,復又趁著中部巫族可汗阿波對西部局勢茫然之際直趨阿波可汗軍中行反間計,使得中部阿波可汗公然違約,坐視盟友東部沙缽略可汗被半只腳踏入大宗師境地的曹皇叔吊打。
并引發了巫族中部與東部的長時間對立和戰爭。
這也是曹皇叔與張左丞二人隱隱相爭的開端…所有人都說,張左丞一人可當十萬軍!這當然是毋庸置疑的,但這十萬軍究竟是十萬巫族大軍,還是曹皇叔率領的十萬大魏府兵精銳,就誰都說不清了。
而無論如何,巫族三部聯盟崩塌,大魏左文右武,更兼滅陳之后國力之盛展現的淋漓盡致,逼得巫族三部不得不假戲真做,一起降服。
當日在隴西受降城,圣人根本不用白道這邊的曹皇叔兵馬,自合關中、西北二十六郡府兵,得兵二十萬,在受降城外的毒漠邊緣平地列陣,排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大“軍城”,自己親自登觀風行殿列酒相候。
巫族諸頭人,原本還有些人覺得魏軍勝之不武,但當此盛景,無不戰戰兢兢,不敢再言兵事。
而從那以后,巫族三部,全面稱臣,西部巫族更是被分化、駐兵,實際上降服,中部、東部也在大魏的外交操控下,始終不能重新合盟。
如今,阿波已死,繼承人突利可汗求娶了大魏宗女,繼續保持了足夠的臣服姿態,這也是為什么之前在隴西遇到的那些巫族首領那么老實…倒是東部的都藍可汗,雖然表面上也繼續接受了大魏的冊封,可一直有傳聞,說其父沙缽略死前曾折箭示恨,要都藍可汗不要忘了大魏給他添加的恥辱。
回到眼下,圣人這幾年過得很不爽,尤其是二征東夷失敗以及楊慎造反,再加上剛剛死了姐姐全家,還遇到烏鴉拉屎,想再心潮澎湃一下,似乎也算情有可原。
“但是陛下,當日我們打勝了仗、外交也成奇功,巫族人無可奈何,這才出受降城的。而且這些巫族首領是中部的首領居多,如何能調略東部的首領呢?”兵部尚書段威有些難以理解。
“朕當然知道此一時彼一時。”曹徹平靜以對。“也是中部和西部不一樣,包括你有些話沒說朕也懂,朕只帶了五萬人,里面兩萬多兵而已…如何能跟受降城時相比?但是,朕又沒指望都藍可汗出來,只是讓他們去告訴東部邊境部落,大魏皇帝至馬邑,讓他來拜見朕,朕可以給他們豐厚的待遇,難道不行嗎?難道這些年,主動來投的東部部落都是假的,是你們兵部糊弄朕的?”
“臣不是說不行。”段威急的滿頭大汗。“臣是說…陛下千金之軀,何必要帶著幾萬疲敝不堪的宮人、軍隊去干這種事情?”
“你的意思是,巫族人這才幾年,就重新振作起來了?”曹徹冷笑一聲。“中部突利的下屬敢直接去找東部的都藍?東部的都藍敢聽了幾句中部首領的話,扔下中部的突利,來傾國找朕?自巫族至馬邑,無外乎是白道天險與苦海,白道那里,三千兵守關足夠擋住數萬兵,苦海這里…都藍可汗除非從一繼位就開始造船,否則能渡多少兵來偷襲朕?來幾個宗師?朕的伏龍印正等著呢?”
段威想了想,居然無話可說,卻又看向了司馬長纓。
無他,司馬長纓是此時兩位相公中代表軍事的那一個,而且常年在南衙負責對都藍可汗部屬的調略…這件事本來就數他最有發言權,卻偏偏不置一詞,這才逼得兵部尚書不得不從本管角度來與圣人交涉、勸解。
而就在司馬長纓若有所思時,年老氣壯的刑部尚書衛赤忽然上前拱手行禮:“陛下,臣有話說。”
皇帝略顯不耐:“你講。”
“陛下。”衛赤認真以對。“陛下講的道理都是沒問題的,但是有個天大的風險…那就是這幾個巫族首領,他們被陛下從隴西帶到這里,輾轉幾千里,一心想回家,難道不是為了脫身才故意說討好陛下的話嗎?如果他們過了白道,一去不回,倒是陛下率領數萬人在馬邑空候,豈不是更要為天下人所笑?”
皇帝欲言又止,這次居然輪到他不能駁斥了。
最后,這位圣人也理所當然看向了司馬長纓。
司馬長纓心中長嘆一聲,面上卻正色拱手:“臣以為,首先,邊境上的部族仰慕圣人恩威,過來投奔,是很尋常的事情,那幾個中部巫族首領,uu看書也未必敢就欺君罔上…這件事情能成的可能還是很大的。”
圣人微微點頭。
“其次。”司馬長纓繼續認真來講。“陛下,臣冒昧…陛下可曾將此事公之于眾了嗎?”
皇帝微微一怔,繼而失笑:“并沒有與你們之外的人說!”
“既然如此。”司馬長纓在段威、衛赤和蘇巍的詭異眼神中愈加誠懇行禮起來。“就請陛下去離白道稍遠,更東邊也更安全的白登山行獵,順便再度登山遙望苦海祭祀北方至尊…如果祭祀完畢,準備折返時,忽然有巫族部落主動來投,豈不是陛下聲威、德行感昭四海,堪稱陸上至尊的緣故嗎?”
皇帝拍案而起,大為振奮:“善!”
其他人怎么想的不知道,期待司馬長纓許久的段威腦子里只蹦出了四個字――自欺欺天!
但是,雖然不曉得司馬長纓到底經歷了什么,可之前跟這位相公一起吃過一點掛落的段威卻并沒有再說話。
他現在只想結束這場鬧劇,早點回家,他兒子定好的年后成婚了,女方是白氏貴女,白二十九娘。
十月初,冬日已經開始了,對所有事情都不知情的中級官僚張行在拿到賞賜隨后轉給王振等下屬后,立即接到了第二份通知――圣駕將出雁門關,狩獵白登山,所有人不得延誤,即刻動身,違令拖延者斬。
只能說,好在張行下屬都把行李收拾好了。
ps: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