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盤指針指向南面的伏牛山是個很奇怪的答案。
非常非常奇怪。
因為按照常規思路,韓世雄自桃林驛逃脫,最安全、最方便、最理所當然的去處,肯定還是他叔叔韓引弓所駐扎的潼關。
潼關就在桃林驛西面十幾里地、方便過去不說,那里還全是他們韓氏的舊部,而韓引弓這個人又素來是個公認的暴烈性子,真要是往里面一躲,而韓引弓又納了,就該輪到你白有思被軍中高手分成層次截殺,甚至組成有真氣屬性的軍陣大面積弩箭攢射,然后自爆內丹了。
實際上,這也是所有人視此次出行為畏途的緣故。
當然,也有一種可能,那就韓引弓或者其他人救了韓世雄后為了避嫌,立即把人送到身后西都那邊或者大河對面的河東地區躲避…前者是關隴大閥的根基所在,總有不怕死的親朋故舊愿意遮護人;后者就更不必多言了,過了河,便有了一道地理分割線,就是逃出了朝廷最最核心的統治區,四面八方,再跑就是。
甚至,就連人去了東都,來個燈下黑也是有可能的,而且東都也方便藏人。
總之,按照之前推測,只要韓世雄是蓄意逃脫,只要身邊有個接應的路子,就應該往其他三個方向跑的才對,斷沒有稀里糊涂好幾天了,還在伏牛山中的道理。
“你的羅盤準嗎?”片刻后,白有思做出了最合理的質疑。
“從未出錯。”燈火下,張行認真作答。“但此行一定會有其他說法,絕不可能只是鉆山里把人帶回來那么簡單…”
“我明白!”白有思想了一下,復又捏著手中長劍小心來問。“你為何還是自家用了羅盤?”
“因為我不想為門戶私計而構陷他人,就把巡檢異父異母的姐夫給放了。”張行面無表情。“但又受巡檢大恩,不能不報,所以就這么做了。”
白有思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但猶疑了許久,也只能平靜點頭:“你的羅盤不要再給巡組里其他人看到了,否則是給那些人招禍…明天我給你打掩護,咱們一起搜山!”
張行點頭以對。
當夜無言,翌日一早,白有思忽然匯集眾人,傳令搜山…此舉自然引起些許動蕩,胡彥、錢唐等老成有定見的骨干都提出了不解,因為事到如今,他們心中其實早就有了隱約的解題思路,尤其是昨晚上的抓到的兩人分明是個突破口,居然也消失不見。
除此之外,搜山是個技術活,而且伏牛山本身也是崤山山脈一部分,面積廣大,搜山本身就很困難。
但白有思打了包票一意如此,上下也都無奈。
說到底,還是那句話…大家此行,看起來是公務,但本質上還是在給白氏做門戶私計,正主都下了決心,他們又如何呢?
桃林驛這里物資充足,又有一些之前押運韓世雄的金吾衛軍士、刑部吏員啥的,正好一并拿來使用…于是當日便定下計略,乃是請胡彥坐鎮桃林驛,居中調派,兼應付往來官差文函;隨即,白有思自領一隊精銳,不多,六七人,包括張行、秦寶、李清臣幾人在內分散向前;錢唐再領大隊后援,自后趨近尾隨…三隊人各自備好物資,便往山中而去。
表面上,自然是要借白有思本人的高機動性,往來傳遞情報、聯絡眾人;實際上,不過是要借機讓張行催動羅盤,速速引領直達目標。
果然,入山兩日,羅盤用過三次,便大大縮小了范圍,上下也漸漸意識到,這不是想象中的搜山,而是有目的性的追索,因為大家很明顯就是奔著伏牛山脈主峰周邊的特定核心區域去了。
此地處于弘農郡與東都所屬河南郡的邊界。
而隨著第三日到來,張行又一次使用羅盤,搜山隊在白有思的帶領下了進入了伏牛山主峰西北面的一條山路,然后他們很快就發現了大量蹤跡和疑點,根本就不需要張行再來催動他手中什么勞什子神器了。
甚至連此行的可能危險,也顯露無疑。
“山里有個賊窩。”
白有思明顯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來給張行做通報與解釋。“秦寶找到了一個廢棄的村莊,里面還有多人最近過夜的痕跡,然后我反過來順著村莊里的痕跡找到了一條通往一處山谷的路,遠遠就看到了一個賊窩,掛著義字大旗的那種…賊窩的位置也跟你的羅盤指向一模一樣,就在伏牛山主峰西北面。”
“韓引弓養的人?”辛苦了一下午,滿身都是菟絲子汁水和綠色蒼耳的張行第一反應就是這個。“方便他在潼關做自己不方便做的事情?正好也把他侄子藏在此處?否則潼關路上,東都西都之間的要害處,哪來的山賊?”
然而,張行自己剛說完,便又自己搖頭:“還是不對,這個位置有點遠…”
“不是這樣算的,距離雖然遠,但地方很對路,這里處在弘農和河南郡中間,一旦哪里有變,既可以出東都,也可以出潼關,還可以轉向弘農,甚至可以向南走南陽。”白有思倒是另有看法。“而且如果是這樣,也呼應了你那羅盤,匪巢里面可能藏有真正的軍方高手,對你而言也足夠危險…但不要緊,山谷中亂戰,他們肯定不是我對手,我先進去弄清楚情況,你去荒村那里和秦寶他們一起,然后等到錢唐大隊抵達,再和其他人一起跟入。”
被羅盤坑了那么多次,張行并不覺得事情會這般順利,但這不耽誤他忙不迭的點頭,因為就眼下這個信息而言,白有思的分派無疑是最合理的。
根據已知的信息做最正確的判斷與選擇,用已有的條件盡最大力量,最后臨門一腳不拉胯,要是還不行,那愛誰誰,愛咋咋地吧。
就這樣,白有思離開后,張行并沒有遲疑,乃是按照直接循著哨聲與白有思走前指點,運起真氣往荒村方向而去,而且迅速與等候在此處的秦寶以及其他兩人匯合。
然后便開始坐在地上去身上的蒼耳與其他各種類型的植物針刺,并安心等待錢唐所領的大部隊。
“張三哥。”
湊上來的秦寶默契的沒有提及那天晚上的事情,而是開啟了一個新話題。“這村子有古怪。”
“什么?”
張行四下相顧,只見荒村露于山麓,門戶坍塌,寂靜無聲,也是好奇。“難道有什么陳年老尸泡在井里?”
秦寶當然不懂對方的笑話,只是認真搖頭:“怎么會呢?尸首泡在井里,周圍野獸蠅蛆都不缺,要不了多久就該化了…我是說,這個荒村看起來被棄了,但實際上沒有被全棄。”
張行將摘下來的蒼耳團成一團后隨手扔了出去,站起身來四下一看,也覺得哪里有些怪異,卻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只能再去看秦寶——他在另一個世界時,小時候的確短暫幫過農活,但要說到正經的這個世界的鄉村生活,肯定還是秦寶經驗更豐富。
“有些房子雖然已經破舊,但里面其實還蠻干凈。”秦寶認真以對。“更明顯的一條是,我剛剛爬上那邊山梁上看了,后面山坳子里藏著莊稼,照顧的還挺好。”
“我懂你的意思了。”張行頷首不及,然后忽然醒悟。“你是說,這村子里的人…這村子里的人去了匪窩?或者那些子盜匪本就是周邊村子里的人自己演變的,否則哪有那個心思往近處來種莊稼?”
“對。”
“這樣的話…也不好說。”張行若有所思。“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為這樣的話,最起碼匪巢那里的戰力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強力,最多只是少許精銳,配合著更多的本地村民。”秦寶認真以對。
“是這個道理。”張行點點頭,卻又忽然反問。“所以,你覺得村民是主動棄村還是被迫的?”
秦寶怔了一下,立即做答:“都有可能…有可能是匪徒脅迫,也有可能就是自家上了山,而且有時候,很難說清楚是主動還是被迫,老百姓什么時候都是最難的。”
“不錯,這個道理我懂。”張行點點頭。“可我還是有點暈乎,具體為什么呢?這里可是桃林驛,是潼關,是東都、西都的經行要害,朝廷腹地…居然也要棄村?賦稅很重嗎?”
“在東境那邊,賦稅不好說重,但也不能說輕。”秦寶懇切以對。“總體上還是很緊巴的,但我們那里畢竟是東齊故地,朝廷故意嚴苛也是可能的…可這里,就好像張三哥你說的一樣,是朝廷腹心之地,根本之地,先帝在時甚至經常減稅,所以我倒覺得是徭役…三哥你想想,征東夷是河北跟我們東境最疲敝,那東都城里的徭役呢?當年修東都城,每月發役夫數百萬,都從哪兒來的?如今紫微宮和西苑,還有那么多署衙,都是每月要大量徭役的。”
張行怔了一下,心中似乎抹開了一點東西,但此時也只能點頭。
因為,說話間,錢唐已經帶著大部隊出現在了視野內,依著這位對白巡檢的關心,怕是很快就要組織進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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