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中,張行對眼下這一幕明顯有些驚疑,但更多的是一種緊繃下的喜悅,因為按照常理來說,見到活人,甭管是不是熟人,那就說明真的要到目的地了。
羅盤也證實了這一點,當他沿著道路擦過土丘時,羅盤直接發生了偏轉,只不過偏轉的有些過了頭——指針直接彎過了九十度。
穿越者停下腳步,茫茫然看向四面,幾乎是遵循著本能、背著木架上的尸身轉了向。而當他走過那素白錦衣女子時,方才后知后覺的停下來,好像一直到此時他才認出對方是之前與自己同行了數日,甚至明顯有了幾分招攬之意的女巡檢一般。
此時雨水紛擾拋灑,卻絲毫不濕對方衣裳,再加上陰天赤土,風雨飄搖,佳人錦衣似雪,持劍獨立,顯得不似人間。
張行稍微駐足,開起了算是二人專屬的玩笑:“神仙還是妖怪?”
“尋常活人。”女巡檢微微斂容,平靜相告,但目光中卻似乎又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婉之意。“只是修為稍高一些罷了。”
張行點點頭,又順著指針走了幾步,來到土丘前的男子面前:“你們是一開始就沒走,還是半路上決定折回的?”
身上已經被打濕的年輕男子,也就是秦寶了,張口欲言,但還是閉上嘴,沉默著低頭轉身走過兩步,側身而定,做了個讓路姿態。
張行點點頭,繼續往前,手中指針也紋絲不動指向前方,可他剛一登上土丘,指針便忽然松弛下來,隨之而松落的還有穿越者那只拽著身后木架的手。
木架翻落,帶著寒氣的都蒙尸首在家鄉的紅土上滾了半圈,卻又被繩索扯住,卡在了土丘那里。
到此為止,穿越者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其實,當他看到二人立在那個龐大的土丘旁等著自己時,就已經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只不過,穿越者還是無法相信、無法接受,在經歷了可能是自己二十三年人生中最艱苦的一段旅程,吃了不知道多少在那個太平世界中難以想象的苦頭,還殺了五六個人,一想只想著將這個‘伙伴’送回家鄉,結果到頭來卻發現,很可能早在他出發前,這個作為旅途目標的所謂‘家鄉’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雨水落個不停,大口喘著粗氣的張行忽然間便覺得自己渾身力氣喪盡,雙腿也如當日剛剛穿越時那般有些支撐不住…就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自己體內抽走一般。
照理說,自己跟都蒙只是名義上的‘伙伴’;照理說,這只是一場‘借機融入這個世界’的落錨之旅;照理說,被毀掉的只是都蒙的家鄉;照理說…
但事實上就是,一種感同身受的,強烈的,混雜著不甘、憤怒、悲哀、恐懼、失落的混合情緒還是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
畢竟,自欺欺人的,何止是剛剛看到土丘那一刻呢?
從旅途一開始就失去了可能的終點的,又何止是都蒙呢?
一個月了,該醒醒了。
自己恐怕很難回家了,而這個世界又那么的血腥和殘酷,一路上的辛苦與風險絕不是什么新鮮刺激的專屬體驗,而是一種常態化的艱辛…自己一個和平時代的享樂秧子,真能熬下去嗎?
幾乎與此同時,強大無匹的龍獸,壯闊的大河,溫暖的土炕,一劍飛仙的浪漫,瑰麗的紅土,隨著這些幾乎算是強迫自己回想起的畫面一一閃過,一種類似于求生的本能,一種對強大的向往,一種對這個新世界的好奇、期待,也似乎混雜在了一起,然后在穿越者的刻意推動下形成了一個莫名的信念,開始與那些負面的情緒在爭奪這個身體的控制權,讓他不跌坐下去。
這兩種情緒,就好像當日與那姓韓的拼死相搏時兩股真氣一般,相互消耗,外顯出來,卻是站在紅色土丘上的穿越者整個人不停的打顫。
心理上的掙扎導致了生理上的打顫。
秦寶是個厚道孩子,他當然不曉得還有穿越這種內情,但只是見到這個場景,就已經很不是滋味了,便踏出一步,想說些勸慰的話來,可又不知道該怎么說,最后只能黯然立在一旁,然后求助式的看向了那位錦衣巡檢。
白有思沉默了片刻,似乎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場景。
但就在這時,穿越者幾乎是在雨中咬緊牙關問了出來:“能否讓在下先行安葬伙伴?”
白有思立即點頭,秦寶也好像抓到什么東西似的趕緊上前,準備幫忙。
但下一刻,女巡檢拔出劍來,只是在地上隔空劃了幾下,便輕易在土丘上劃出一道不淺不深的坑出來。
順帶還刨出了半個門板與一個木碗。
張行再度抬起頭看了看這個女劍俠,可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低頭行動起來,先將都蒙尸首放入坑中,然后便與秦寶一起,用刀、用木桿、用鐵剎、用手將之與那個木碗一起掩埋了起來。
掩埋完畢,穿越者將滿是泥土的手在門板上抹了一抹,便扶著鐵剎,直直看向了那位白衣女劍俠:
“白巡檢,我此時心境已亂,卻不耽誤有萬般話來向你請教!”
白有思微微一怔,她當然也不知道對方此時心中百般故事,但作為一名巡檢,她看過太多人因為一念之差心灰意冷,所以情知這種崩潰心境下的自我振作,是一種多么了不起的東西。結合著此人之前面對盜匪時的狠厲,返還饋贈時的堅決,以及一言半語窺破眾人虛實的頭腦…當然,還有堅持將伙伴送回的義氣,心中愈見敬佩。
不過,即便如此,女巡檢也沒有多言,只是微微頷首。
“白巡檢。”穿越者抹了把臉上雨水,認真問到。“此次兵敗,由何而起?”
“軍國大事,哪里說得清楚?”女巡檢幽幽一嘆。“況且說句不好聽的,在我看來,你這人在政治軍略上的思路似乎要比我還要強些…我只能說,如此局勢大壞,后方楊慎造反總是最大的罪過;除此之外,東夷人當著亡國之危,不惜代價抵抗,包括早早喚出避海君,以及冒險浮舟繞后來攻,也是敗績根源;最后,便要問前線指揮了。”
“我明白了。”穿越者喟然一嘆。“那分山君、避海君這些…這些…又是什么來歷?”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女巡檢難以置信。
“我不愿意瞞著巡檢,落龍灘戰敗后,我應該是脫了力、受了傷,醒過來腿也不能走,只能讓土里這位背著我,腦子也渾噩一片,許多事都難記得,白巡檢就當我是初登此世的嬰兒罷了。”張行言辭灼灼,隨意敷衍,似乎也不在意什么了。“不管如何,還請見教。”
“其實也是常識,他們是龍,是真龍。”女巡檢盯著對方看了一陣子,到底是略過這一節,然后向前一步懷劍言道。“天地有龍,龍生百態,形狀、大小、智略、性情、神通,不一而足,而這其中,頗有許多龍是愿意據地而存且愿意與人交流的,比如這分山君,便是我大魏朝先帝滅東齊后與之相約,領東境十三郡守護,而避海君與他據說是千萬年恩怨,卻是落龍淺灘對岸東夷人幾百上千年的護國真龍了。”
“我曉得了。”
穿越者長呼一口氣,有些詞在某種文化環境中一說出口,便不言自明,比如龍。“那巡檢與秦兄弟此時在此處候我,想來之前也稍微查了一些此地血池爆發的事宜吧,可有結果?”
“確系有修為高深之人,用法子取了部分山中血泉精華…”女巡檢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真話。“但恕我直言,他未必是存心如何,更像是殃及池魚,因為那人取血泉之地距此足足數十里,而此地則應該是夜間忽然山崩。”
“我懂。”穿越者面不改色。“就好像是真龍出世,并未存心害人,也未存心救人,但天生真龍,只是一動,便足以分山避海,斷數萬人生死一般…”
“大約如此吧,但其實真龍沒那么輕易出場…落龍灘一戰,真龍被請動,反而讓人驚疑。”女巡檢稍作應答。
“那么敢問巡檢,這個人修為到底高深到什么地步?”穿越者懶得在這個問題上糾結,繼續追問。
“不是大宗師,也是宗師中的后幾位。”女劍俠言語愈發謹慎。“或許不是一個人。”
便是秦寶,聽到這里,也有些黯然。
“這是什么意思?”穿越者繼續平靜來問。“什么叫宗師,什么是大宗師,我之前在河畔聽過一次,那是什么境界?”
“世間此時只有十一位天人之境的大宗師。”秦寶在旁忽然插嘴道。“而宗師這個境界,就算加上東夷人,也大約就是幾十人,是凡人的頂點了。”
“那這大宗師有多厲害?比分山君、避海君這種真龍利害嗎?比巡檢又如何?”穿越者依然追問不及。“能否稍作解略?在下感激不盡。”
“當然沒有龍利害,但比我也強太多。”白有思看著眼前赤土上躬身行禮的軍漢,語氣更加慎重。“少年百日筑基,孕育丹田,便可感召天地間種種真氣存于其內,然后便用各種法門以真氣通脈…先通十二正脈以鍛體煉氣,再通奇經八脈以修神練命,天下修行者九成九其實都在通脈境界,尋常人以為的修行也多指此類…”
張行微微頷首,這太容易懂了。
“而待通脈大圓滿,便可以嘗試凝真氣為實,藏于丹田,謂之凝丹…我便是凝丹之境…”女巡檢繼續言道。“凝丹成功之后,便可嘗試觀想天地萬物,刻外景于內丹,這便是成丹境…
“而成丹之后,可將之前所觀想外景反過來映照于天地,偷天換日,自成小天地主人…到了這個境界,就可以號為宗師了。
“至于大宗師,也就是外照境界再往上,現如今世上只有十一人,普通人只知道他們境界明顯壓了宗師一頭,而與外照宗師的偷天換日相比,他們反而有些返璞歸真之態,更講究天人合一,行為自然,所以號為天人之境…至于再往上如何修煉,修煉什么,誰也不知,只能根據以往史籍記載,大約曉得,他們多會嘗試證位!”
“證位?”穿越者愈加疑惑。“那又是什么意思?”
“誰也不好答個清楚。”
白有思無奈答道。“只知道到了這個份上,那些大宗師行為與一些龍反而相似,或求珍寶,或據山巒,或建宗門,或入世干涉軍政…有人說,一旦證位成功,便可化龍;也有人說,只有證位失敗才會化龍,證位成功,便是真神、真仙;還有人說,證位分種類,可證龍位,可證仙位,可證神位,各有優劣;更有人說龍是龍,人是人,境界是境界,而證位本身是求天地認可,與境界人龍無關…之所以像龍,是因為有些龍也在證位。”
穿越者恍然點頭:“我曉得了…百日筑基,再行通脈,然后凝丹,然后外照,便是宗師,返璞歸真后便可以窺一窺大宗師了?而若是能證位,便可以窺一窺龍之虛實了?是這個意思嗎?”
“不能說算錯。”白有思的眼神忽閃了一下。
“那么再問巡檢一事。”穿越者目光依然灼灼。“凡人真能證位嗎?有記錄嗎?”
“當然能!”秦寶再次插嘴。“凡人非但能證位,而且能證天地至尊。”
穿越者目瞪口呆,繼而覺得匪夷所思:“秦二郎,你莫要胡扯!你自己剛剛還說,到了大宗師,這天底下就只有十一位了…而且往后明顯要摸索著修行,能進一步估計會更難,估計十一個人全死光了也未必證上一個什么位子…什么至尊,那又是什么境界?怎么證?”
“秦公子沒有說大話。”白有思接口言道。“天地至尊者,無外乎三輝四御。三輝者,一日二月,乃是天生神明,四御卻皆起于天地間,而其中至少兩位至尊,也就是北方黑帝與西方白帝,卻都只是來歷清楚的凡人修行登位…非只如此,三輝四御之下,還有不少真仙、真神出處無誤,乃是凡人證位得道,甚至有些傳聞說,某些知名的真龍,似乎也是凡人所化。”
穿越者呼吸粗重了起來,稍作消化后,卻又趕緊改口來問:“修行怎么才能入正途?必須得走三輝四御嗎?還是說被朝廷管住了?”
“修行萬般皆是正途。”女巡檢面色稍緩。“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其實就是,修行無外乎便是凝練天地真氣于人身為己用而已,所以萬法皆可超凡入圣,朝廷與各大門派、幫會、宗族也沒有抑制修行的說法…至于說這世間之所以只有十一位大宗師,卻跟修行本身無關。”
“請巡檢明示。”穿越者催促不及。
“此事簡單…遍觀史書,凡天地八千載可錄之間,非大爭之世,血流漂櫓,難證真位!非大勢更迭,天翻地覆,龍隕仙落,神死君亡,否則難見至尊!”女巡檢面不改色,說出了最后的關鍵。“反過來講,一遇天地大劫,世間動蕩,宗師、大宗師就如那過河之鯉了。”
穿越者豁然開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還有路可行!
而稍作思量,他卻是忽的在雨水再三拱手:“敢問巡檢,咱們同行數日,是不是一直沒告訴巡檢我的名字?”
“不錯。”白有思深深看著對方那被雨水打濕的面龐,平靜言道。“我以為你有什么忌諱呢?”
“不是忌諱,是我作為戰敗殘余,對朝廷有些怨氣,雖然看出來白巡檢的一番好意,甚至隱隱有抬舉之心,卻一直假裝不知罷了。”
“原來如此。”
“我叫張行!乃是本朝前中壘軍軍士。”張行維持行禮姿態,居然是當場自薦。“如今卻是個無家之人,無處可去…不過,我這人吃得苦,行得路,軍旅中經驗還殺過人,略通人情,且品性純直,或許于巡檢有用,若巡檢收留,將來必當厚報。”
女巡檢怔了一怔,很明顯是沒見過這種自吹自擂遞簡歷的應聘方式,但她稍作思量后,卻也干脆至極:“可以…我之前在河堤上便看中了你三言兩語窺見隱情的本事,經此同行,更信你的品性,正要薦你入臺,做我下屬。”
張行如釋重負,只覺得自己腳下一時安穩,竟然徹底站住了身形。
“你稍待一二。”
白有思目光落到對方腳上,微微頷首,居然直接轉身,凌空而飛。“我去與你買雙靴子來…既成同列,斷不讓自己下屬沒個體面。”
秦寶此時再難忍耐,忽然上前,面色漲紅喊住對方:“白巡檢!我也想要雙靴子!”
白有思在空中回頭看了秦寶一眼,略一點頭,便直接御氣而起,再不回頭。
至于張行,早已經懶得理會那二人,只將門板在雨中立起,往身下土堆上一靠,便掏出腰中匕首,在上面細細刻下一行簡體字來。
正所謂:
紅山游子都蒙之墓。
然后反過來拍在土丘上,便再無顧忌,直接于雨中坐下,靜待自己的新靴子,準備來行新路——張行決心已下,既見真龍,且行紅山,自當以凡人之身窺一窺這個新世界的根本與虛實,怎能因為懷念已經失去的前世而駐足不前呢?
至于說行路難?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敢問何處行路不曾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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