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給了他面包!為什么不能給我!”
“你失去的只是一些金幣和衣服而已,我們失去的可是生命啊!”
“好心人,你是個好人,好人會救我們吧…”
呂樹被推搡得頭暈目眩,按理來說他應該拔刀,但他看到了一個滿頭白發的小孩…那小孩裹著骯臟的報紙,身上滿是燒傷,眼巴巴地望著他,令他感到悲涼與恍惚。
“呂樹”在任何世界都存在。
或者說,“像呂樹一樣的孩子”。
這時,旁邊的永春看夠了戲,打了個響指。
一道刺目的光輝綻放在他的指尖,照亮了幽暗的貧民窟,貧民頓時嚇得暴退三尺。
“魔法使…是魔法使…”他們哆哆嗦嗦地后退。
“是能運用魔法的種族…魔法一招就能殺人,比棍棒還利索…”
“快跑,快跑,他們殺人不眨眼,我小姑就是被他們殺了…”
很快,巷道內變得安靜。盡管永春只是點亮了手指,沒有做任何事,卻已經極具威懾力。
呂樹咬著嘴唇,他感到了強烈的錯差——這根本不是美好的異世界,反而血腥殘酷到令人發指。無論在哪個世界,無論這個世界有多么耀眼的光輝傳說,底層人的境遇永遠都不會變。
勇者與魔王的偉大史詩,和普通人有什么關系?哥布林永遠是哥布林,帕魯只會是帕魯。
“…在這里,沒有法律嗎?”呂樹低聲說。
伊娃聽了,笑了出來:“有啊。無論是信奉耀光母神克里琴斯的晨曦騎士,還是致力于維護秩序的秩序守護者。無論是信奉契約之神納蘭多絲的納蘭法庭,還是信奉貿易之神優里的眾生聯合…但很可惜,只有擁有人權的種族,才有法律可言。生活在貧民窟的大多數人連戶口都沒有。就算死去了,當地的警衛也不會和尊貴的魔法使杠上,他們還需要魔法使帶來的利益。”
呂樹握緊拳頭。
“好了,走吧。”永春安撫道:“玉青,你很快就會熟視無睹,這就是社會的常態。”
呂樹抬腳,卻忽然發現有一個人沒走。
是那個白發的小男孩。
小男孩站在垃圾箱后面,裸露著整條右手臂的燒傷,怯生生地望著呂樹。
呂樹不應該帶上他。
可小男孩也擁有一雙碧綠的眼睛,像清澈茶水間微微晃蕩的春日新葉…太像了。
“好心人…我可不可以跟著你?”白發小男孩望著呂樹。
“不行。”呂樹說。
“我是青竹族,沒有殺傷力,也很聽話。如果你要吃我,我可以慢慢地把皮剝下來,你可以吃很久。”白發小男孩似乎早已清楚了貧民窟的生存法則,開口就說自己的食用價值:“只要你一直養著我,就一直有青竹吃。”
這樣血淋淋的價值衡量,是羅瓦莎的常態——當低等種族向高等種族自薦上班,發的不是“簡歷與offer”,而是自己的“食用價值”。比如,可以剝削多久才會死,可以啃食多久才會吃完,平時需不需要雙休假,讓身體的血肉長回來一點。
卻令呂樹心中驟然一空。
…青竹族。
他倏然回頭,緊緊盯著男孩的白發、綠眸、燒傷。
呂樹站在黑暗的空間里,對著一排排的種族介紹,滿臉猶豫。
“青竹族…”呂樹的手指停在青竹族上。
旁邊的卡薩迪亞露出愉悅的笑容,附身在他耳邊絮語:“青竹族可不行啊,太弱了,那些竹子天天被各大種族砍伐,又遭受了來自赤炎天使的火焰,都快滅族了。你要是成為青竹族,是幫不上他的。”
兩雙相似的綠色眼眸對上,呂樹心中產生了類似震顫的情緒,他忽然感到了強烈的后怕與震撼,脊背產生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如果,如果他當時沒有選擇血族,而是選擇了青竹族。
這個白發綠眸的少年,會不會就會被他附身?這少年看起來…簡直像一具專門為他準備的附身容器——白發、綠眸、燒傷、青竹族、流落撿垃圾吃。
而他被樂子惡魔蠱惑,心中的選擇出現了偏差,選擇了血族,才導致白發少年仍然好端端地活在貧民窟。
“你是…青竹族的少主嗎?”呂樹聲音喑啞。
白發少年瞳孔放大,盡管沒有回答,但他眼中的驚訝告訴呂樹——他確實是青竹族的少主。
曾經,青竹族遭受了來自赤炎天使的火焰,青竹族少主僥幸逃出,流落到貧民窟,以撿垃圾為生。
——多么契合的背景故事,多么契合的身份,多么契合的發色瞳色。
簡直就是…這個世界,早已為他們玩家準備好了一個個最合適的身份,培育著這些與他們相似的人,專程等候他們前來、讓他們接替這些可憐人的生命,去享受精彩而自由的冒險。
“玩家”是被世界眷顧的。
只要他們到來,精彩的故事就會開啟,可歌可泣的史詩很快就會上演,恢宏壯大的故事在號角聲中奏鳴。
而這些等待被取代的人,不是。
這些人的人生故事中,只有金錢、內卷、貧窮、骯臟、苦惱與永恒的乏味。除了等待主人公們譜寫恢弘精彩的故事,他們沒有任何嶄新的劇情。連文字記錄中,有關他們的劇情也只是“眾人”、“人們”、“所有人”之類貧瘠而廣泛的稱呼。等到恢弘壯大的故事結束,他們的生活也不會有改變。
熱鬧是“玩家”的,普通人什么也沒有。
而在這樣的沉默中,
在白發少年膽怯的視線中,
被眷顧的“玩家”、與白發少年相似的同位之人——
朝少年伸出了手。
大手寬闊而光滑,沒有燒傷,也沒有常年累月撿垃圾留下的腐蝕傷痕。
就像一個…已經治愈完成的完成體。名為呂樹的生命已然得到了完整。
他開始想要試著改變點什么、做出點什么…就像,那個時候,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警官趙叔叔一樣。
他已經被“好人”拯救了。
他想成為新的“好人”,成為新的“趙叔叔”。
“走吧。”呂樹看著少年:
“跟我走,無論是復仇還是要做什么。”
“我帶你去…譜寫更精彩的故事。”
“小呂。”
蔚藍的天空下,一只藍紫色的大水母在天空飄蕩,坐著蘇明安與粉發少女。
他們正在前往粉發少女的家,據她所說,那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以安心待到今晚十二點,游戲日開啟。
蘇明安對粉發少女還算放心,她是極少數對他沒有露出垂涎之色的人。
“布丁,我想問問你剛剛說的話。”蘇明安望著她無欲無求的臉:“你說,你是羅瓦莎原女主角,屬于你的劇情被一個反派擠占了。難道說羅瓦莎是一本書?”
布丁搖了搖頭:“這只是一個比喻,主角的意思是羅瓦莎的主人公,就是將要發揮最大作用、最出彩之人。”
蘇明安明白了。相當于廢墟世界的阿克托、穹地的茜伯爾、普拉亞的蘇凜,他們都是世界的關鍵人物。
“不過,羅瓦莎的故事比起小說,更像是游戲。你可以稱之為《羅瓦莎之環》。”布丁說。
“…還是叫羅瓦莎吧。”蘇明安滿頭冷汗,這名字有點耳熟。他又問道:“那你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所以你才認為你是女主角?”
“對,我有預知天賦,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布丁說:“我是未來劇情中的女主角,會發揮大量作用,成功完成羅瓦莎的救世大業——但一個名叫‘徽白’的心機反派,不知怎么的,他也提前知道了未來的劇情,所以擠占了我的戲份、接近了你。原本那些帶你坐貓車、占卜卡牌、看世界樹的劇情…都應該是我做的。”
“你的意思是,你是女主角,我是男主角?”蘇明安說。
布丁看了他一眼,她的瞳眸極為清澈,卻倒映不出任何東西,猶如覆蓋了一層薄膜的鏡面。望著這樣的眼睛,蘇明安忽然覺得…她的話語其實未必靠譜。
“是啊,你在哪里都會是男主角。”布丁說。
“謬贊了…”蘇明安下意識說。
“我不是在贊美你。”布丁淡淡說:“誰被世界樹看重,成為羅瓦莎的主人公,誰就倒霉透了。”
“我在我這幾十年的人生中,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這種身為主人公的煎熬與痛苦。”
“你能想象嗎?”
“——任何事情都會圍繞著你而展開,無論你躲到哪里,聚光燈永遠在你身上。那些世界大事,永遠會扯到你身上,讓你去解決。”
“——任何勢力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盯上你,或感激、或仇恨、或渴望、或貪婪。只要你稍有不慎,他們就會把你剝皮拆骨,圍繞著你瘋狂打仗,死去很多的人。”
“——任何人總會圍繞著你而轉。無論是想與你成為摯友,還是與你成為死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而你的態度決定了他們的立場。是被世界樹喜愛,成為主角團的男配角、主角團的女配角,還是被你厭惡,成為炮灰、惡毒反派、怎么還不被打死的腦殘反派、也許能被洗白感化的反派。”
“——他們為了接近你這個主人公,低三下四地在你身邊當正派,謀求更多的出場機會。也有人實在沒辦法得到你的信任,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去當站在你對立面的反派,通過與你作對來獲得戲份——只要能出現在主人公眼中,成為羅瓦莎的關鍵劇情人物,他們為了爭搶戲份不惜一切代價。”
“而你為了應對世界的危機,要么拼盡全力最后卻兩手空空,要么失去伙伴與親人、抱著同伴的尸體痛哭——因為這樣才是世界樹喜歡的、有張力的、有悲情的、有矛盾和刺激感的故事!”
“這樣的主人公…你想當嗎?”
布丁的一席話讓蘇明安沉默了。
有人卑微當正派,有人瘋狂當反派,只要能留在主人公身邊,成為關鍵劇情,他們爭搶戲份不惜一切代價。
蘇琉錦和布丁,就是羅瓦莎的主人公,被世界樹看重的人。
“幸好,現在只有我與徽白知道劇情、知道主人公是誰。”布丁說:“昨天,徽白這個惡毒反派,搶占了我與你之間的劇情,他差點就代替了我的主人公位置。”
“原來紅塔的公主是你。”蘇明安反應過來。
蘇琉錦被抓到紅塔,是為了代替一位紅塔公主參加游戲日。但布丁還沒和蘇明安產生交流,就被徽白搶先一步。蘇明安剛醒,徽白就立刻帶他去街上玩,要不是蘇明安后來被骨龍抓走,與徽白分離了,布丁的戲份真的會被完全取代。
但蘇明安仍然保留自己的思考——他不認為徽白是“惡毒反派”,徽白看上去不像壞人。
對于布丁的話,他只信三分。她絕對不止是紅塔公主,她說不定是世界樹變成人,跑過來忽悠他。不然她憑什么是女主角?
“對了。”布丁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家那邊有一個自稱是‘蘇凜’的人,好像在找你。那是你的朋友嗎?正派還是反派?”
“…正派。”蘇明安有點不習慣布丁的說話方式,她好像真的把羅瓦莎當成游戲。
“是熱心幫助主人公的正派,還是隊伍里的熱血刺頭,還是成熟穩重的老大哥、還是隊伍中的搞笑擔當、還是隊伍里的可愛吉祥物、還是時不時提點幾句的高冷男二…”布丁列舉道。
“…都不是。我認為不能用這樣的方式去評判一個人。”蘇明安說:“他們是獨立的,不能以我的立場為核心,去評判他們的人生定位。”
布丁眨了眨眼,什么都沒說。
對她而言,億萬生靈的哀怨與歡欣、宏大而尚未上演的劇情,好像只是一部游戲,或是一本已經寫完的書。
她的眼中依舊空無一物。
…好像已經看到了《羅瓦莎之環》的HE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