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都停在了階梯之下,唯有蘇明安一個人站在高高的象牙白平臺上,望著立柱內的殿堂。
他欲要踏入,卻聽到里面傳來聲音:
“——世主,停手吧。”
這聲音…好像諾爾?
蘇明安駐步。
雪白的六棱立柱分割了視野,陽光融為扇面狀的金色柵格。精致的茶桌聳立,紫金茶壺與瓷杯擺設其上。紫藤如葡萄般豐盈地垂落,盈滿日光。
一位青年懶散地倚靠在搖椅上,背后是生命女神的象牙立像,他卻將其當作靠背,紫發如流水般飄散于雕像裙擺,凌亂的碎發微晃著,像生長在雕像外緣的紫藤花。
他戴著面具,通體銀白,刻著臘梅與水仙花,只露出一對微微開闔的金色眼眸。
…這就是世主嗎。
羅瓦莎的二十七諸神為了保持神格的純凈,往往不會插手眾生,像深淵之主萊斯托麗這樣插手血族的神明,少之又少。其他神明甚至幾千年都不會露面一次。現下諸神退隱,這位世主算得上地表第一人。
傳言他性情懶散又殘忍,眼線與勢力遍布上百國度,能為了小事剿滅一族,又能慷慨地賦予眾國度知識。唯有將凜族奉為神子的圣殿能與他較量一二,不過二者并不沖突,世主管的是皇權,圣殿管的是信仰。
蘇明安透過白色紗簾望著世主,世主似乎沒有注意到門口的蘇明安,在和旁邊的一位金發青年聊天。
金發青年眼眸赤紅,身披生命女神的群星祈禱袍,全身大半部分都遮掩于潔白下。
“教父。”世主玩著耳邊的紫發:“人們要的只是面包、清水、衣物與教育,而這些我都可以為他們創造出來。”
金發青年露出不贊同的神情:“那幸福呢?幸福和自由,是你寫不出來的東西。一張白紙就在那里,你寫下面包一詞,是,確實會出現一個面包。可你寫下幸福一詞,幸福卻不會憑空誕生。面包對于每個個體都一樣,但幸福對于個體的差異性卻迥乎不同,若伱成為唯一的筆,你認為你能為他們構寫一切嗎?”
世主卷著手指,發絲盤旋在他指尖:“你認為我是想享受這種獨裁感?”
“我沒有這么想。”金發青年說:“世主,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已經是他人無法觸及的,請不要奢望更多了。只要您足夠謙卑,生命女神會祝福您。”
“洛塔莎…天天將洛塔莎掛在嘴邊,祂可曾給予你一毫秒的瞥視?魔化危機在即,諸神無動于衷,坐等凜族去解決,然后又會出現億萬蒼生的毀滅…你可曾想過,明明這是我們共同的文明,為何諸神會不在乎文明的凋亡?”世主睨著他。
“…您的客人來了,我們先聊到這吧。”金發青年不欲多言,看了眼門口的蘇明安,轉身離開。
“…徽赤?”蘇明安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金發青年怔神,側頭看來,似乎奇怪蘇明安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
“沒事,我隨便喊喊。”蘇明安目移。
…還真是這個起名格式。徽白,徽碧,徽墨,徽赤,這群兄弟真是遍布羅瓦莎,哪都能遇見不同顏色的。
紅塔混子,博士生導師,命運之手首領,世主教父…一個比一個混得好。
金發青年朝蘇明安行了一禮,蘇明安與他擦肩而過。
迎面透來紫藤花的馥郁香氣,夾雜著一股清明透徹的茶香。當蘇明安走近,世主倒了一杯紅茶,示意蘇明安坐在對面:“請坐,魔主。”
蘇明安將布丁輕輕放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你叫我什么?”
“啊,蘇明安。”世主淡淡道:“邀請你來,是想與你合作。”
“對于魔化危機嗎?”蘇明安察覺,這位世主的行為與司鵲相似,但給他的感覺截然不同,應該不是同一個人。
世主說:“目前已經有部分種族魔性解放,陷入混亂,形成了小規模戰爭。而我清楚,你們玩家的主線任務和魔化危機脫不了干系,在二十五天內…你們必須要解決它吧。”
蘇明安眼神微動。這位世主…是第一個直言點出“玩家”的人。
“你想與我結盟,共同解決魔化危機?”蘇明安說。世主是幾十億npc的統治人,蘇明安又是三億玩家的第一人,他們聯合起來非常合適。
世主卻搖了搖手指:“恰恰相反。”
他翹著腿,脊背向后靠,柔和道:
“我希望魔性能侵染羅瓦莎的每一個人。”
蘇明安驚訝地回視。
“畢竟,如果把魔化危機解決了,就目送你們離開,格局太小。”世主攤開手:“世事循環,這種事情只會一次又一次發生,我要做的,是一勞永逸——”
他金色的眼眸流淌著野心,說出了令蘇明安震撼的話:
“我想——在這二十五天內,利用世界游戲,把你托舉為高維,蘇明安。”
“在成為高維后,我希望你能稍微庇佑一下羅瓦莎,讓世界危機不再發生,永絕后患,這就是我索求的唯一回報。”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另擇他人,去找諾爾·阿金妮,去找北望,去找水島川空,去找呂樹…幫他們成為高維。都可以。”
蘇明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驚愕地望著世主,好像看到了一張棋盤上的棋子,唰的一聲跳出了棋盤。
無論是穹地還是廢墟世界,人們想的都是解決當下的危機,危機解決后就一切結束,把世界留給后人。以至于廢墟世界的問題解決后,又出現了舊日之世的問題,好似永無止境。
人們的眼界不算短淺,畢竟保全當代已經足夠困難,誰能去想萬年后的人們會面對什么——但眼前的這位世主卻提出了,可以讓羅瓦莎獲得千萬年安寧的辦法。
——高維。
人生苦短,世代相承,而高維不需要擔心這一點。
玩家們到達羅瓦莎,對當地人來說是一時的救世主,做完了任務就會離開。這位世主卻想利用這一點到極致——讓保護傘徹底撐起來。
而且,最關鍵的一點是,蘇明安不反感世主的想法。他本就想在羅瓦莎找到保全翟星的辦法,如果高維可行,那未嘗不可。
“你可以詳細說說。”蘇明安重新坐了下來。
“我了解過你的事跡,其實你在舊日之世已經成為過半個高維,雖然后面恢復了玩家身份。我們可以照著這個來。”世主說:“信仰很簡單,羅瓦莎最不缺的就是人,甚至足夠供養出二十七位神明。能量有多種來源渠道,這也是我希望魔化危機壯大的原因——你的職業是佰神,這是一個利用情感值作為能量來源的職業,如果人人都被解放了自我,去找尋他們本真中最渴望的自由,每個人的情感都會被無限放大…到了羅瓦莎時局最混亂的時候,絕境激發出的最純美豐沛的情感,一定能夠托起一個極為強大的高維。”
太大膽了。
蘇明安踏入這間殿堂前,絕對沒有想到,這位地表的統御者會說出如此驚世駭俗之言——造神。
不,造神也不足以形容,他是想創造一個凌駕于羅瓦莎二十七諸神之上的…高維。
神明不等于高維。高維的實力可能比神明強,神明的實力也可能比高維強。區別應該體現于——他們能否脫離自身的文明桎梏,自由行走于高天。這是蘇明安目前的推測。
二級神卡薩迪亞是主辦方之一,但明確說過祂的實力早就抵達一級神,只是一直在壓級。疊影雖然看著可憐兮兮,但如果不是祂正好盯上了舊日之世這個超級硬的大柿子,攻克一個文明對祂而言很輕松。
“你的意思是…想要放任魔化危機?”蘇明安說。
“是的。”世主說:
“身為玩家,你們最擅長的就是突破極限。你們可以在短短的十五天、二十天、二十五天內,做到我們當地人需要努力幾百幾千年才能完成的使命。這與世界游戲對你們的眷顧有關,也與你們急速發展的實力體系有關。”
“所以,我們可以…針對世界游戲本身,反向利用它。”
“比如,在什么情況下容易觸發任務,擊敗什么樣的人能夠獲得大量獎勵,紅玫瑰的本質又是什么構成,是否可以量產…只要掌握了這些,你們就是眾多世界中潛力最強大、前途最廣闊的生命,甚至遠勝于諸神。”
“只要放任魔化危機…你們玩家一定會觸發相當多的任務,支線任務、npc劇情任務、戰爭任務…等到最后羅瓦莎極度混亂之時,大量的情感會誕生,能量也將充足。”
“攻守異位,主客調換。”
“——世界游戲驅使了玩家這么久,也該輪到我們來驅使驅使世界游戲了。”
世主說這番話的時候,始終帶笑。紫色長發彎彎繞繞盤旋于生命女神的雕像,他的姿態依舊懶散。
這一刻,蘇明安好像明白,為什么世主會膽大妄為地靠在女神雕像上,相比他那深遠的眼界而言,女神根本算不上什么。
羅瓦莎已經困不住他的眼界,整盤偌大的棋盤都阻擋不了他的視線。當在井底抬頭,他一眼就瞧見了棋盤之外的風景。
若讓這樣的人成為玩家,不知道會做出多么震動的功績。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選中了蘇明安。
世主的最后一句話,讓蘇明安的心猛地震動了一下。
——攻守異位,反向利用世界游戲…
世界游戲從來在支配他們。
但世主卻說,只要利用得當,它會是被支配的工具,玩家完全可以利用它。
蘇明安目視世主,世主靠在雕像上,紅茶熱氣氤氳,銀色的面具泛著一層劍刃般的弧光。
“放任魔化危機,意味著你要與整個世界作對。”蘇明安說:“上位面與下位面的人不會聽信你的話。”
他明白了世主的意思,整個計劃不管隱瞞了多少,確實具有可行度。而且不一定非要成高維,就算拿足夠的能源去充盈小世界,也是一條好路。
“我不在乎。”世主聳聳肩。
“人們只會認為你瘋了,認為你想摧毀羅瓦莎。畢竟到了最后,羅瓦莎一定會淪為尸山血海。”蘇明安說:“放任魔化,可能在計劃還沒有達成時,羅瓦莎就崩毀了。這畢竟是足夠摧毀文明的危機,不容小覷。”
而且,重點是…不止是羅瓦莎的百億生靈,三億冒險玩家都還在羅瓦莎,要是放任危機,等戰火連篇、種族消亡、諸神下場,最后還能剩下多少人活著?
世主笑著,雙手合縫,置于下巴,回視蘇明安。一點瘋狂在他的眸中隱沒:
“在鋼絲線上行走,確實足夠瘋狂。”
但如果成了,只是消耗這一個時代為代價,就能徹底根絕后患。
可那些被消耗在這個時代的生命,何其無辜?
世主卻說:“這一點,你不需要擔心,對于那些不幸的生命,我也有其他手段。”
蘇明安思索著。
…世主還隱瞞了許多信息。
畢竟,他們還沒有開始合作。這也是蘇明安沒有一口否決的原因,他不想讓羅瓦莎最后生靈涂炭,但完美的結果都是一點點摸索而來。
而且,他要知道布丁因何被殺。
“你多大?”蘇明安忽然冷不丁問了一句。
世主怔了怔,金色的眼眸流露出笑意:“你是在懷疑我思考了多久嗎?答案是,很久。我比你大很多。”
“你是司鵲的父親?”蘇明安說。
看這一脈相承的紫發金眼,還有這小紅茶,小瓷杯,小紫藤。一股濃濃的司鵲味。
“…”世主好像沒想到蘇明安的思維如此跳躍,無語了幾秒后,另起話題:“好了,既然你對我的想法沒有一口否決,那我先試一下。”
…試什么?
蘇明安望著世主。
世主朝他伸手,微微笑著,掌心向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