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戴上舊日之眼,殺死他,將情感存入自己,跳進海里沉睡,以防止崩潰。
等他更換完軀體,她便從海中醒來,追溯他“轉世”后的痕跡,再度殺死他,將情感存入自己體內。
如上步驟,無盡重復,直至最后。
但在此之前,蘇明安要做一件事。
他將棕黑色氈帽扣在頭上,穿上大衣,走向巷子。
這是舊日508年,一切的始端。
黑發紫眸的女孩,蹲在小巷里瑟瑟發抖。
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們已在結局相逢。
望向世界邊際時,蘇明安仿佛看到了無數個“愛麗絲”。
故事的終末,這是他與她最后的同路了。
他曾無數次試圖拯救愛麗絲。在刺殺中保護她、在戰火中帶走她、在民憤中護住她。但最后他發現,保護她的最好辦法——
蘇明安眼前的愛麗絲,永遠會是最幸運、最幸福的愛麗絲。
愛麗絲身上的因果線,與他緊緊相連著。他拔出命運之劍,斬下——
舊日512年。
愛麗絲抬起頭,她已經被選為神女了,他們為什么不去引領戰爭,反而要去荒無人煙的地方呢?
“偵探大人,戰爭已經開始了,我們要去哪里啊?”
“嗯。”愛麗絲重重點頭:“我一定,一定會遵守約定,與你相逢的。那時,戰爭一定會結束的…”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拉著手,留下一路深深淺淺的腳印。
“嚓,嚓。”踩雪聲。
但是,在朝顏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
“嚓嚓。”視野皆是一片空茫茫的純白,只剩下他們的踩雪聲,一深一淺,仿佛一唱一和。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漫長的養成游戲,每個人的“培養日程”都由自己安排,是工作,是學習,是娛樂。每個人生關鍵節點的選擇,是考研,是考公,是工作,都能導向不同的人生結局。這世上又會存在多少種屬于自己的“可能性”?
在這場名為《少女夢想計劃》的養成游戲中,作為玩家的蘇明安毋庸置疑是出色的,他養出了人生圖鑒里最稀有的愛麗絲——神女愛麗絲。沒有讓她成為街頭混混、成為貴族情人、成為罪犯這種低端結局。但在其他的時間線上,在無盡可能性中,這樣的愛麗絲是存在的。她們或許不太幸運,或許走上了歪路,但無法否認她們也是她。
是自始至終,不遇見她。
蘇明安已經試過很多次。
“偵探大人,文明的盡頭是哪里啊?”
瑩白的大雪呼嘯,他圍緊她的圍脖,把暖寶寶貼在她的身上,帶著她一路往前走。
女孩:偵探大人,從第一眼看到您的時候,我就覺得您好像圣潔的天使。或許在我們都不記得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面呢?….
蘇明安低頭,望著她紫色的眼眸:“去文明的盡頭。”
無論怎樣引領戰爭,最后都是戰敗。要么是神女愛麗絲死于背刺,要么是他死于惡意。這是一個惡意最洶涌的時代,除了抹殺,好像沒有別的拯救辦法。
死于戰爭的平民愛麗絲、成為神女的愛麗絲、獻祭九幽的愛麗絲、成為王城騎士的愛麗絲、成為醫生的愛麗絲、成為街頭混混的愛麗絲…
眼淚在她的眼眶中流出,她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他在做什么。
當游戲被刪除,在故事的最開頭,她會忘記他。至于她的偵探大人,不會再出現了。
也就是——
——去文明的盡頭,去9999條時間線的接軌處。把這個時代…從“夢巡”與“塔”的范疇中,抹去。
如果舊神不進入這個時代,愛麗絲的身上不會有鮮紅蟒蛇,她不會成為疊影插手這個時代的導索。
刪除《少女夢想計劃》這個游戲,抹除愛麗絲遇見他的因果。
“偵探…大人?”愛麗絲的眼中,滿是錯愕。
他拉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染滿大雪的山谷。
“偵探大人,到了那時…你還會牽起我的手嗎?”愛麗絲望著遠方茫茫的大雪。白色的鹽粒落在她的發上。
“那時…我們會在結局相逢嗎?”沙灘上,愛麗絲輕聲問著。
——我們都是自己世界中的主角。
蘇明安輕聲說:“是…我們那未曾觸及的家鄉。”
——一萬條時間線,能孕育出一個人的多少種可能?
抵達世界邊緣,大雪幾乎蒙蔽了他們的視野。
“會的。”蘇明安撒了謊。
您確定刪除《少女夢想計劃》?
是/否 “不要…偵探大人…不要。”她撲了上來,抱住了他,眼淚蹭到了他的大衣上。
蘇明安卻只是垂下手,摸了摸她的頭。
去幸福吧,愛麗絲。
在沒有我的世界。在故事的開頭。
是我干涉了你的人生,安排了你的日程,把你培養成我想要的樣子。這是不對的。
你的人生不是我的養成游戲,你的“結局圖鑒”應該由你自己點亮。
他的嘴唇顫動:
“刪除游戲。”
巫女:這位小姐的塔羅牌是…正位審判。審判有“重生”的含義,代表了新的開始。
舊日508年。
雪格外大。
黑發紫眸的女孩在破巷里瑟瑟發抖,皮膚白白凈凈,沒有鮮紅蟒蛇的痕跡,就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孩。
她已經在這里凍了許久,但這就是貧民窟孩子的生活,只能忍受。
“嚓嚓,嚓嚓。”突然,踩雪聲傳來。
她似有所感,就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緩緩抬頭——
昏暗的燈光下,一個身影朝她走來,像鍍著一層淺白的月光,大衣隨風飄動著,傳來一股雪的氣息。….
女孩的心跳越來越快,不知為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畫面她卻好像已經見過無數次。
一個她也不清楚涵義的詞匯,就要脫口而出,仿佛重復了千百次的本能,她盯著那個身影,開口喚著:“偵探大…”
“哎呀!怎么有個孩子在這里受凍。”那個身影走近,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嘴里叼著煙斗,看著她:“孩子…真是可憐,要不然伱跟我走吧?老爺子我平時沒事干,多養個人也無所謂。”
女孩張了張嘴,心里突然涌現出一股強烈的錯亂。
…好像,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個人收養她的。
但是,她明白,有個人愿意收養她已經是她的幸運。她到底…在期待誰呢?明明自己都不知道。
她裹著大衣,跟著老人走。
“小姑娘,你叫啥?”老爺子叼著煙斗問道。
“我…我沒有名字。”
“老爺子我叫摩根·麥克西。你喜歡啥?樂器?畫畫?跳舞?我不要求你功成名就,你想學啥都可以的,不用有心理負擔。”
她想說自己喜歡樂器,但臨到嘴邊,不知道怎么回事,說出了:“我喜歡劍術…我想學劍,麥克西爺爺。”
“為什么?”麥克西露出驚訝的神情,這小姑娘倒是稀奇。
“我想…保護一個人。”她說。
“誰?”麥克西驚訝道。
“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誰。但我好像就是想要保護一個人,這好像是植根于我心里的本能,是我反復惦念了千萬次的愿望。盡管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這么想。”女孩喃喃道,揪住了胸口的衣服,那里空落落的。
麥克西聳聳肩:“好吧。小姑娘,你給自己起個名字吧。”
女孩張了張嘴,望著眼前的漫天白雪,一顆顆白晝星辰落于她的瞳孔。今夜的月色格外朦朧,仿佛路邊的燈光下,有一位戴氈帽、穿大衣的青年靜靜站在那里,望著她。
可她抬頭望去,卻只有靜謐的月光,什么身影也沒有。
…她在思念誰呢。
…她想保護誰呢。
想不明白。
仿佛無數次午夜夢回的夢魘,無數次獨自惦念的心愿…但好像都不存在了。
那雙溫暖的手、溫柔的眼神、那碗難喝的粥…好像都不記得了。
路過一間破敗的屋子,仿佛心臟被驟然抓緊,她不由得停步,看向那間屋子。
“那好像是一個偵探的房子吧,不過他整日酗酒,早就不在了,屋子也空置了。”麥克西看了眼那間屋子,搖搖頭。
透過門縫,房內是滿地酒瓶與書籍,連沙發都破了洞,傳出一股腐爛的味道。
女孩茫然地路過。
…那好像,不是她要找的人。
那里不是家。
“我想好了,麥克西爺爺。”女孩仰起頭:
“我的名字…以后就叫…”….
“愛麗絲。”
前方是未知的長路,大雪紛揚,路燈投下斑駁不明的暖光。
腳步深深淺淺,嚓嚓作響。
女孩跌跌撞撞地,一步步向前走,走向由她自己決定的人生未來,那是屬于她的海闊天空、萬里自由。
路燈下,并沒有一位穿著大衣的偵探。
在那之后并沒有什么值得稱道之事。
舊日555年,戰爭平復,神女壽終正寢,蒸汽時代平穩變革,逐步轉變為海洋時代(舊日555年舊日621年),距離現世僅剩兩百年。
臨死前,白發蒼蒼的她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床邊盡是哭泣的侍從。
此時,她的耳邊卻好像響起了許多聲音。這些聲音,在她的人生中總是伴隨著她,像是一遍遍響起的幻聽。
愛麗絲,春心餅很好吃。
愛麗絲,美只是附庸,你的自由意志才是意義。
愛麗絲,等戰爭結束后,我們一起去看海吧,把所有的海…都看一遍。
愛麗絲,卑劣者是形容一個人是主角。就像我和你就是我們人生中的主角。庸碌也沒有關系,愚鈍也沒有關系,你是…最好的,愛麗絲,我為你驕傲。
“…你到底是誰?”她顫巍巍地伸出手,眼前除了輝煌漂亮的穹頂,什么也沒有。
眼淚緩緩流出,沾濕了被褥。
窗外下雪了,壁爐的火焰噼啪,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有一個身影,坐在床邊,給她念故事。
“老人渴望看海,少女懇求貝多芬,為老人譜寫一首《致愛麗絲》…”
他的臉是模糊的,好像這樣的事曾經讓她無比幸福。這樣的幻覺,她這一生看到過無數次,但從來看不清他的臉。
“…你到底是誰。”眼淚越流越多,鼻子一陣酸澀,她得不到答案。身上開始泛涼,呼吸越發薄弱。
我們見過嗎?
為什么我總是在夢中、在幻覺中…看到你?
那身影化為一道白霧,消失了。
她的頭枕在柔軟的枕頭上,流著淚,緩緩地合上了眼睛。
“今夜請留在我身邊吧…”
不管你是誰,怎樣都好。
請不要離開我。
請不要離開我。
漫天流星,白晝而落。
舊日555年12月31日,雪格外大。
神女溘然長逝,享年58歲。
她臨死前留下的唯一遺言,不是神明的神諭,不是她畢生的神學感悟,不是莊嚴厚重的祈禱詞,只有一句意義不明、令人無法理解的話。
——“偵探大人,我想念您。”
蘇明安告別了朝顏。
他們的時間會交錯而開,只有他承受不住時,她才會從海底上來找他,進行承接。然后,她又會沉入海底進行恢復。
此后她記憶漸漸模糊,只記得她要等待一個人。
不斷損耗,不斷回憶。不斷絕望,不斷期望。失去一切,得到一切。寫下每一個名字,擦去每一個名字。
并非是為了永別,而是為了再會。并非是為了終結,而是為了開始。
“下次見到你,應該是在樓月時代了。”朝顏站在海邊,碧眸露出笑意:“我會在海邊的村莊等待你。”
“好。”
“無論你在哪里,我都會找到你。所以,在我找到你之前,請幸福地生活下去吧。”她輕輕將額頭抵住他的額頭,祝福道:
“離別應當贈予鮮花,可貧瘠的我沒有花送你。遍地都枯萎了,只能找到狗尾巴草。”
“送給你。”
她將狗尾巴草送給他,轉身,躍下海面。
海邊只剩下縹緲的余音。
“會幸福的。”
“…別放棄啊。”
朝顏從背后拿出了一根狗尾巴草,遞給蘇明安:“送給你。”
“為什么…”蘇明安接過了狗尾巴草。這真的只是一根普通的狗尾巴草,這個小村孤女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想送你禮物。”朝顏笑了笑:“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