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蘇明安的魅力值作祟,也許是人們真心信仰祂。哪怕文明危在旦夕,人們也高喊著:
“不要走!神明大人!”
“大不了跟疊影拼命!”
“蘇明安,不用管我們了,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蘇明安聽著這些聲音,望著他們淚眼朦朧的樣子。只有祂自己知道這是演戲,疊影只能得到一具空殼軀體,但人們卻信以為真,真的以為他要獻祭己身。
仿佛,祂成了演八點檔肥皂劇的諾爾,要讓這一幕顯得壯觀而悲涼。
然后祂的視線與諾爾對上。
諾爾的眼眶是紅的。
…原來最聰明的傀儡師也被祂的演技騙過去了,認為祂真的會選擇獻祭自己。
其實如果不是離明月,蘇明安除了斬斷因果線,確實只有走上高維這一條路。只不過離明月硬生生讓這種badending,扭轉成了一場happyending。
但沒有人知道…教堂這短短的十幾分鐘里,死去了一位教父。
蘇明安回想著諾爾的演技,雖然那些記憶在他的腦中已經變成了黑白色。
祂的眼眶很快變紅了,卡在一種介于淡漠與不舍之間的眼神。有時候,諾爾演悲情劇和蘇明安生死告別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神。
祂看了諾爾一眼:“到這里就好了,諾爾。從此以后,我們不再是同伴。”
等到疊影拿到空殼軀體,發現上當受騙,蘇明安再告知他們真相。
諾爾的眼眶紅紅的,低下了頭:“也好,與其看你斬斷最后一根因果線,讓我們忘了你。還不如…你直接升上高維…也許以后,我們有機會把你救回來。”
他的表情與蘇明安同出一轍,都是那種八點檔電視劇的悲情眼神,帶著三分悲切,三分凝重,四分絕望。一時間讓蘇明安懷疑,這廝是不是看出來真相了,只是故作表演沒說出來。
不過,呂樹的悲傷很真實。
雖然沒有過多的話語,但呂樹一直注視著蘇明安。直到蘇明安和他對上視線,他說:“…我會等你。”
千年時間,你總會回來的。
就算第十世界回不來…你也總會回來的。
玥玥也說:“…我知道,我勸不了你。別忘了,我在這里。”
從她的眼神中,蘇明安讀出了堅定。
蘇明安沒有露出慣有的笑容。祂不再回望,向上飛。
影像上的蘇明安告別了牧師。他一步一步地向漆黑的方向走,他的背后似乎有無數人,但都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色彩,讓人看不清晰。
下面傳來許多高喊的聲音,似乎有很多人試圖伸手抓住祂,很多人跪地挽留,很多人嚎啕大哭。但祂的視野里已經沒有這些人了。
這時,祂感覺自己的肩頭,被誰抓了一下。
一顆黃色的糖果,塞進了祂的手里。
是朝顏。
她依然在燃命,身周漂浮著火焰。剛才蘇明安被傳送回教堂后,她就一直沖在天幕的最上空,身先士卒擋下席卷而來的污染。
“…請記住糖果的味道。”她在祂耳邊低聲說:
“…請記住我們看星星的約定。”
“我之前說,你還不是成熟的救世主,因為你的理想主義太過天真,但是…”
她將糖果剝給祂,平靜一笑,像是釋然,也像是無奈:
“現在,你是合格的救世主了,保重。”
蘇明安吃下了糖果,不再回頭。
他吞下了什么東西,然后縱身一躍,朝著漆黑的背景沖去,仿佛有云層與他擦肩而過。
“——蘇明安!!”
“——別真的去星空啊,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經升維,疊影估計要吞噬你,別信祂的謊言!”
“——那有什么辦法,我寧愿蘇明安升上高維,也不想蘇明安被遺忘。”
“——蘇明安,別走…”
男人的高呼,少女的嘶吼,老人的吶喊,各色各樣的聲音。
在耳邊交疊回蕩。
黑暗翻滾,無明無影之處,天際劃過流光,猶如墜落的星辰。
人類曾為神明塑造神像,為祂傳頌歌謠,為祂鋪以金箔。
如今,輪到神明為人類獻祭了。
《神曲》中維吉爾和貝雅特麗齊,代表“人智”與“神智”,凈界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這是人類對自由意志的理解與反思,即,人類可以通過自己渴望升上天堂的意志,改變墜入煉獄的命運,升入天堂。
蘇明安編神話時,借用的便是這樣的概念——在舊日之世中,上有天谷,下有九幽。善人死后會前往天谷,享無盡極樂。惡人死后墮入九幽,受無盡苦楚。
后來,九幽得到了應驗。舊日之世確實有九幽。但它的目的,卻不是為了懲罰惡人,而是為了拯救世間。
天谷反而是危險的星空,是侵略的來源。
祂沒有想過,自己隨口編纂的神話,會以這樣的形式顛倒呈現。
不過,現下的場面…還真讓祂想起了,自己曾看過的古畫。
——人類建造天梯,讓金發男人登上星空,金發男人卻抽走了梯子,讓人類無法登上星空。
那么,歷史上的那個金發男人,到底是為了升上天谷得到救贖…還是因為他看到了天谷是危險的星空,所以主動抽走了梯子,不讓其他人類受苦?
至少,如今的蘇明安是后者。祂離開舊日之世文明的行為,本質上就是抽走了梯子。與那幅畫相應驗。
這時,祂聽到風聲,然后望見了一對金瞳。
“…我沒想過,我小時候就聽聞的云上城神明,是萬年前的你。”蘇凜飛了上來,火焰在他的身后展開羽翼。這已經是極高的高度,就連朝顏都飛不上來,蘇凜卻跟過來了。
他望著蘇明安,似乎在觀摩蘇明安成神后的模樣:“原來普拉亞最初始的云上城神明,長成這樣。”
“你不必跟著。”蘇明安淡淡地說。如今的情況,就算是蘇凜也改變不了什么。
星空越來越近。
“現在,我倆算扯平了。”蘇凜忽然說:“是你留下的云上城傳說,讓萬年后的我有了升上云上城一探究竟的心思,所以我才成為了云上城的神。我的成神之路因你而始,就算你后來把我拉下來,也算是因你而終。”
蘇明安沒想到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蘇凜心中還在為“扯不扯平”這種事念念不忘。蘇凜幫了祂那么多次,祂原以為他們早就不計前嫌了,原來還沒有嗎?
大概蘇凜以為蘇明安要升維了,所以把沒說的話都說出來,以免以后…說不出來了。
“你應該不會攔我上星空吧。”蘇明安說。
為了普拉亞的安危,站在蘇凜的立場上,哪怕不希望蘇明安死,他也不可能說出“你放棄舊日之世吧”這種話。
誰都可能攔住蘇明安,唯獨蘇凜不會。
蘇凜沉默了。
良久,他才說:“…如果時間推移至萬年以后,我還是云上城的神,或許此刻,你就不用獻祭了。”
他竟然在想這種事。
“也許正是因為我此時獻祭,才有了你所說的‘萬年以后’。所以你說的情況,是因果倒轉,不會存在。”蘇明安說。
“…你升上去后,不要和疊影對著干,只要你活著,未來總有一天,我會想辦法把你拉回來。總會有…希望。”蘇凜說:“你等我…再度為神。”
蘇明安側目,蘇凜的這句話,難得悅耳了一些。
但很快,預料之中的,蘇凜補了一句:“…不然就沒有掌權者帶我回去了。”
蘇明安幾乎是閉著眼都知道,這人要說這句話。
祂揮了揮手,繼續向上飛,蘇凜不再跟著,僅僅只是哼唱著什么。聲音在空氣中飄過來,低沉而凜冽。
那似乎是…普拉亞的頌神歌謠。
也不知道這家伙到底是唱給他自己聽,還是唱給蘇明安聽。
蘇明安想起了自己曾看過的,命運影廳中的內容。
祂想讓自己違背命運一次…以一種微不足道的反抗,向命運宣告,祂沒有認輸。
“我是自愿的。”蘇明安的聲音很平靜。
“我不是自愿的。”蘇明安開口,聲音很平靜。
與此同時,伊萊與水島川空等人也想起了命運影廳中的內容。水島川空張大嘴巴,喃喃道:
“是…”
“你將死于天空的…那一幕。”
“它應驗了。”
“誰都沒有錯。”
“誰都錯了。”蘇明安輕聲說。
疊影向祂伸出手,周圍星光閃爍。
“走下去。”
“不許走下去。”蘇明安說。
祂像個故意和命運作對的小孩,就是不按照命運影廳預測的話來說。
然后,祂預感到了,接下來的一聲——
“轟隆——!!”
“轟隆——”
雷鳴般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那是,蘇明安徹底脫離舊日之世,進入星空發出的聲音,像是油融入了一鍋水。
下一刻,
黑色席卷而來,淹沒了全部的視野。包括那一身圣白的蘇明安。
蘇明安最后回頭,望了地面上的人們一眼,他們已經微小得如同螞蟻。
在他們眼中…
祂也許…真的“死于天空”了。
一身圣白的神明,陷落于龐大的星空中,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怪異生物與污染也逐漸退去。
圣城恢復了平靜,唯余人們的哭泣與哀傷。他們一遍遍地呼喚著蘇明安,好像只要大聲呼喊,祂就能回來。
但過了一會,他們望著浩瀚平靜的星空,終于意識到了事實。
…神明也許無法回來了。
祂為了舊日之世,答應了入侵者的條件,在他們的眼中“獻祭”了,帶走了所有的苦痛。
“蘇明安。”蕭影不確定自己的喉嚨,是否喊出了這一聲,但他很快,又喊了一聲:
“…不要。”
他癱坐在青石板上,失去了所有力氣。
天世代15年,冬末,神明獻祭。
神靈接過了神明的位置。
這是一個最冷的冬天。
人們發現,圣城的中央廣場上,長出了一棵純白色的大樹,花朵形同水仙花,根系深深扎根于這座云上城。
人們說,這是神明大人離開前,將祂的白色觸須留在了地面上。觸須便化為了蒼天巨樹。
他們開始相信,神明只是沉睡在了這棵樹里。只要有一天,疊影出了事,神明的意識就能回歸這棵大樹。
神靈知道,這只是人們的妄言,沒有任何邏輯。但神話故事總是因此而生,如果能讓他們千瘡百孔的心得到平復,讓他們相信神明總有一天會回來…那就,放任自流吧。
于是,這樣的故事傳頌開來,人們開始相信——蒼天白樹之中,神明總有一天會回來。
他們欲在圣樹旁修建圣殿、神廟、祭祀廣場,將鮮花與最虔誠的信徒送至圣樹的身邊,每日為神明念誦祈禱詞,修建雕像,敲擊樂器。
他們相信,終有一天,神會醒來。
也許,明日。
也許,數年后的將來。
也許,長久的一代、兩代、三代。
也許…躍過人類的壽限,百年。
也許,
永不醒來。
朝顏望著天幕緩緩閉合,蘇明安的身影、那些遮天蔽日的怪異生物、高維者疊影,都不見了。
天朗氣清,日光下落,整座圣城沐浴在金燦燦的陽光里,像披上了一層干凈、純潔、靜謐的紗衣,那是劫后余生的圖景。
人們仍維持著下跪的姿態,仿佛時間都靜止在了蘇明安離去的那一刻。水島川空雙眼朦朧,伊萊一臉不可置信,路夢神情凝固,他們都完全想不到…蘇明安真的為了文明獻祭了。他們仿佛還沉浸在夢中,尚未醒來,滿臉悵然。
朝顏苦笑著,望了一眼自己的生命源流,果然,這次燃命后,她最多只能維持一年壽命了。
她等得到他嗎。
她不知道。
好像無論怎么做…一直都是祂犧牲自己。而她拼命燃燒自我,最后卻兩手空空,別無他物。
她緩緩俯下身,捂住了臉。
然后,
——少女發出一聲狼嚎般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