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結束后,神靈說,我們要進行一場百分之百真實度的千年模擬,模擬千年后的情況,并拓印為真實。
我參與了模擬,附身我的后世蕭景三。
在千年后——舊日829年,我終于遇見了那位命定之人、那位我許久未見的善人、那座…最為潔白的高塔。
蘇明安。
他來了。
舊日之世…是他的第十個副本。
我在《樓月國》邀請他線下見面,他卻始終對我很警惕。
“在我拾取完我的記憶前,我所走的每一條路,無一不是為了試探規則。”離明月說:“如果你害怕,速速離開國師閣。”
“哈,我會怕?”蕭景三自語:“我會怕?明明都是一樣的…”
明明我們都是一樣的。
疊影命令我不許把我的身份說出去,我只能旁敲側擊,可惜蘇明安很難聽懂這么隱晦的暗示。
然后我忽然發現了互聯網上的亂象——竟然有人敢罵蘇明安。我想起當年諾爾以一己之力反噴數萬樓。于是我立刻效仿,我指使蕭景三以舊日教廷副教主的身份,對著那些人一陣狂噴,果然沒人再敢噴蘇明安了。
舊日教廷·副教主:驚鴻飛。要你脫粉,要你回踩?你算什么東西,也敢質疑第一夢巡家?鑰匙三元一把,五元兩把,你配幾把?
我爽了。
我以龍國諧音梗罵人,不知道蘇明安有沒有看出來。
咳…“你配幾把”,雖然沒那么文明,但很諧音。
拋棄善良之后,原來能活得這么自在。
這些人并不是因為我噴得有道理,他們只是畏懼舊日教廷屠城的罪行,所以很快閉了嘴。
他們在“善”面前如此猖狂,仗著蘇明安的善良,對他大噴特噴。卻在我的“惡”面前瞬間止聲。明明蘇明安的實力還在我之上,僅僅因為他不會屠殺平民,他們就能這么指著鼻子罵他。
我在這一刻突然明白,為什么世界會墮落至此。原來真是善人沒好報,惡人更自由。
我心中,高塔最后的碎片,徹底沉入了泥土。
——我的理想主義破滅了,但那又怎么樣?
后來我們在黑霧里相見,蘇明安好像不喜歡我打造的舊日教廷。
…沒關系,它遲早會化為你成神的食糧,這都是為你而建的。
…蘇明安。你是最潔白的高塔。我心中的高塔倒塌了,但你永遠不會倒塌。
我并不是多么喜歡蘇明安。但他在我心中,已然化為了一個“高塔”的符號。如果他倒塌了,我這么多年的人生堅持也會瞬間倒塌,我曾經的理想主義會成為一場笑話,所以我會竭盡全力維護他的高潔。
他是我新的白塔。
他是我對人類最后的“善”的信任。
副本第七天,他送了我一個黑鳥雕塑,工藝粗制濫造。我本來不放在心上,卻瞥到了黑鳥雕塑底部的文字。
龍國制造(madeinchina)
我渴望地接過來,擦去灰塵,將它擁入懷中。這一瞬間,我仿佛嗅到了故鄉的氣息,元宵與爆竹的氣息在我鼻尖繚繞,我幾乎想要落淚。誰能夠理解一個游子看到故鄉文字時,剎那間爆發的心情。
我將黑鳥雕塑放在我的胸口左口袋,它成為了我的另一顆心臟。
我堅定地想——一定要見到我母親。除此之外,我也要竭盡全力幫助蘇明安通關。雖然我回不去了,但他一定要回家。
好人要得到好報。
至于手染鮮血的我、不再相信善良的我…我要讓他永遠保持潔白。
然后,疊影終于給了我任務。
——殺了蘇明安。
宛如晴天霹靂。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祂。再度面臨了那種“二選一”的困境——為什么非要讓我做這個選擇呢?為什么非要我在母親和其他之間作選擇呢?
疊影只是笑著,好像樂于見到我的掙扎。
“我拒…”我的聲音細如蚊吶。
“再仔細想想,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的。”疊影笑了,看出了我的言不由衷。
“不行,蘇明安是善人,善人要有善報。我不能用惡意去對待他…”我說。
“是嗎?那你就發誓啊,發誓把你的一生都獻給蘇明安。讓你的母親給你的理想陪葬,她可撐不了多久,你可以決定你母親的命嗎?”疊影嘲諷道:“給你一點時間,你回去好好想想。”
我無法再崇尚理想主義了。
我即將淪為我最痛恨的人——對善人動手的惡人。
但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那樣光輝耀眼,他化作的高潔白塔…誘惑了我。以至于我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竟是我最期待的時刻。
以主理人的身份,向蘇明安宣誓效忠時,我全身都在顫抖。明明這是我最渴望的時刻——我見到了他。但卻讓我最恐懼。
我在戰栗啊。
“我真的要殺了他嗎?”每次看到他,我都反復想著:
“為什么…拉動這個電車桿的人…又成了我?”
“為什么我自始至終都處于悲劇而被動的位置?”
“為什么偏偏是要殺蘇明安?”
其實,只要我拒絕疊影,善人就得到善報了——蘇明安在白沙天堂的善良,讓他得到了我的“善報”,讓我不舍得殺他。
但我如果拒絕疊影…
我的母親,是由于愛德華的一句話得到了救助資源。而蘇明安在第九世界殺了愛德華。愛德華一死,他身邊的人都被清算,連我母親也在內。哪怕那些上級不要她的性命,她也不可能繼續接受治療了。
我試圖求助蘇明安。可疊影卻告訴我,就算是蘇明安也遠水救不了近火,只要我敢背叛,母親就不可能平安。
我終于體察到了命運的黑暗。
它兜兜轉轉,從頭游到尾,從尾游到頭——我為了救母親,打碎了我心中的白塔,淪落到這個世界。我想回報蘇明安,讓“善人得到善報”,所以將他視作第二座白塔。但蘇明安殺了愛德華,我為了救母親,就要親手讓“善人得不到善報”。
…憑什么。
…憑什么…就因為他善良嗎。
我的眼眶如同干涸的溝渠——我一時在想,為什么要讓我經歷這種事?為什么我沒有在白沙天堂的那一夜就徹底死去呢?
為什么兜兜轉轉——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對善惡的衡量——還是讓我淪為了一場徹徹底底的笑話?
我喝了很多桃花釀,迷茫地看著近在咫尺的星空。恍惚之間,我仿佛看到了那座潔白的高塔。他披散著漆黑的發,眼眸如永恒的黑曜石,穿著醫生的白大褂,朝我走來。
光暈鍍在他的手掌之上,他仿佛捧著一顆小小而美麗的藍色星球。
我試圖伸出手,可他避開了,他依然捧著那一顆美麗的藍色星球,沒有看我一眼。也許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病嬌類npc。
明明在這二十幾年,我一直渴望見他。他可能都忘了白沙天堂那夜瑟瑟發抖的膽小鬼——但我從未走出那一夜。
我不斷地描摹他的樣貌、他朝我伸手的樣子、他白大褂里砰砰作響的心跳…我生怕時光荏苒,一晃幾十年過去,我會忘了白塔。
現在,我需要在白塔與母親之間作選擇了。
現在,我需要在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之間作選擇了。
現在,我需要在善與惡之間作選擇了。
最善良的我,會是什么樣。
最邪惡的我,會是什么樣。
我把很多東西丟了。
我把小時候的我丟了。
——我成了那個在懸崖峭壁前,向少俠虹貓砸出流星錘的豬無戒。
我忽然明白了那時老板兔為什么會選中我。原來是為了這一刻,讓我成為他的障礙。
我心中的白塔,他肯挾跛足的泥沙而俱下。
而我只是他腳下丑陋的泥沙。
…何其惡劣啊。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不是虹貓少俠。
“——疊影!你把我帶走吧!用我的命換他的命,用我的命放他自由。求你了啊——”
“侵略舊日之世,奪走這個文明,怎樣都好——你放過他吧!放過他吧!”
蕭影不可抑制地顫抖著。他站在舊神宮的烈火之中,朝著星空之上的疊影大喊。
他以最卑微的姿態,請求疊影放過蘇明安。
他已經做出了所有努力,拼命抗衡這殘忍的“二選一”。原本疊影要求他親手殺了蘇明安,但他抗拒許久、以死相逼,疊影才把任務降低為了炸毀舊神宮。
他已經做到極致。蘇明安只要向前走,就不會有任何阻礙了。
憐憫、愛恨、理想、善良…都已經被他丟掉了,他已經變成了十八歲的自己不認識的模樣。為了母親與故鄉,他變得滿手鮮血、陰郁寡言,早已不是對著主辦方義正言辭質問的那個少年。
他沒有死亡回檔,不可能兩全其美。在媽媽的命面前,普通人根本沒法選擇。換作同齡人,大概率也和他選擇無差。
——扔下爆炸物,媽媽能活。
——不扔爆炸物,媽媽就死。
沒有任何余地。
耳朵嗡鳴一片,烈火焦灼聲、廢墟倒塌聲、熱浪撲打聲…他望著天空之上的蘇明安,心中疼痛得快要裂開。
“蘇明安,我…”他想說出自己的痛苦。
蕭影拿出一座黑鳥雕塑,他將它抵在自己額頭,低低笑了,說著晦暗不明的話:
“…明明我們才是一樣的…蘇明安。”
秦將軍望著蘇明安,視線之幽怨,與蕭影如出一轍——都是一種思念許久的眼神。
思念已久。
我對你——對你這座理想的白塔——對你這位我人生中的英雄——思念已久。
看見你,我像是看到了我最熱切的理想的化身。
“蘇明安,我真的很想念…”他想說自己遭受了多少痛苦。
他想說自己回憶了白沙天堂那夜多少次。
他想說自己有多么渴望見到他。
可高潔的白塔俯瞰著他,目光冷漠而銳利,幾乎讓他喪失了言語。
——懸崖之上的少俠,拔出了長虹劍,俯瞰著。
“你是我…”少俠開口。
少俠的眼神里滿是陌生。
蕭影的瞳孔睜大,滿腔冷氣灌入他的咽喉。
他幾乎感到自己站在了懸崖邊上,搖搖欲墜,只要一道冷風,就會墜入懸崖。
“…最無法原諒之人。”
“蕭影。”
長風吹來。
黑鳥墜入懸崖。
“壞人是什么,理想是什么。”
“它們之間是對立關系嗎?我為了理想,成為了壞人,是我的錯嗎?”
蘇明安不說話。
蕭影忽然掀開被子,面對著他:“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哪個重要?神明…不,天使大人,你能告訴我嗎?”
——程序正義,結果正義,哪個重要?
——壞人,理想。這兩者是絕對的對立關系嗎?
動畫片總會告訴他,邪不壓正,壞人的理想一定不會實現,好人的理想一定會在大結局實現。
于是他為了好人能實現理想,變成了壞人。
但為什么…
為什么四個世界過去…蘇明安變得如此看重身邊的同伴,甚至勝利在手,蘇明安卻不愿意向前走?
蕭影只是隔著直播間屏幕看過蘇明安。那時他以為,蘇明安只需要完美通關,犧牲任何人都在所不惜,但他沒想到…自己看到的,也只是蘇明安愿意展露的形象。
他和那些高塔之下的人類,沒有區別。
黑鳥雕塑落到蘇明安手里,他的視線落在蕭影身上,一瞬間明白了蕭影從何而來。
五具尸體隨著傀儡絲,搖晃在身后,陪他一同望著這件粗制濫造的黑鳥雕塑。
“龍國(china)。”蘇明安輕輕念了念這行文字。
“…嗯。”蕭影從喉嚨里擠出這句話:
“那是你與我的…”
“共同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