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抵著尖銳的刀,蘇明安徑直坐了起來。若不是薛啟夏及時后退了一些,刀刃已經貫穿了蘇明安的脖頸。
薛啟夏睜大眼睛,為蘇明安的找死行徑感到驚訝。
…他還是瘋了嗎?
薛啟夏料到這種高強度的千年劇情,蘇明安的精神壓力巨大,就算沒瘋也差不多了。圣劍的遺留傷害、十次大回檔的重創、時間流速過快的精神重負…
那個夢是蘇明安潛意識最后的求救,他分明在埋葬他自己,但沒人能看見一個夢。
“你確實是個聰明人,薛啟夏。”蘇明安忽然輕聲說:“你知道繼續等下去,你是必死。所以你想向我表明你的態度。即使你這次刺殺失敗,你也有可能活下去——但你唯一做錯了一點。”
“什么?”薛啟夏手指攥緊。即使蘇明安的性命掌握在他手中,更慌的竟然是他。
蘇明安伸手,按住薛啟夏的肩膀,溫柔得仿佛摯友之間的輕擁。薛啟夏此時唯一的感覺是——蘇明安的那股瘋勁又回來了。
那股鋒芒畢露的瘋勁——讓別人斷臂來換取解藥、作為白沙醫生屠殺學生、打斷骨頭虐殺萊恩、穹地瀕臨異化時頂著滿頭血大笑…
蘇明安在廢墟世界和舊日之世表現得太沉穩,就像一位溫順合格的救世主,薛啟夏幾乎忘了他的這股潛藏的瘋勁了。精神極差的狀態下,這股瘋勁像是冰山浮出了海面。
“你唯一做錯的,就是手段太直接。”蘇明安盯著他的眼睛:“如果你害怕被清算,跟我講清楚前因后果,我大概率不會殺你。你萬萬不應該…用出威脅我這一招。你不該威脅一個‘第一玩家’,這樣人人都會效仿。”
沙發上的蘇明安睡得很熟,他的心臟匯聚著瑩藍色的光輝。薛啟夏的即死規則效果是心臟爆裂,蘇明安本該死去的,但一股強烈的生機從蘇明安的心臟爆發而出,讓他維持在了昏迷的狀態。
治療師勸道:“那您就別再燃命了,只要您過平凡的生活,您能活很久…”
朝顏的眼神波動了下。
“這么好的機會,不動手?”疊影說。
“小程。”朝顏說:“我已經活了兩百多年,見證了至少七代人的生老病死。有些事情,我已經看得很淡。”
蕭影想起,在昏迷前,蘇明安的精神狀態已經搖搖欲墜了,現在是連聽覺都模糊了嗎?
“他根本不可憐你,你連他的朋友都算不上。”疊影說:“你又不是責任感爆棚的人,不至于為了神明獻身,可別做那樣的人。”
言辭之間,她自己根本不重要。她一開始就下決心將自己當作薪柴燃燒,無論千年前還是千年后。她活了太久了,那些昔日的親屬、歡笑的舊友,都已經埋藏在了漫長的塵埃里。
中年治療師說:“您還是吸收那些石頭吧。那些老人都是自愿將生命力灌注進石頭的,神明大人都在吸收,您為什么不肯…”….
直到窗外第一抹晨曦灑進來,蕭影的手臂沉墜得如同石頭,他才緩緩收回手,握緊了拳,像是憤恨自己的不爭氣。
但他錯算了蘇明安此時心中起伏的重壓。
“蘇明安,我掌握著即死規則…”他萬萬想不到蘇明安這么硬氣,明明簽了道具也不會損失什么——
朝顏搖頭:“石頭,可以給神明。生命權柄在我死后,也可以給神明。我一開始的想法就是把祂培養成一個合格的救世主,然后把我的一切留給祂。他幫了我們這么多,我也該回報點他什么。要我吸取別人的命延長壽命,沒意義。”
“說吧,我還能活多久。”朝顏平靜地說。
蕭影心中一驚——蘇明安不會聽到他與疊影的聊天了吧。
這樣…就很好了。她不想給他添加悲傷,所以不必讓他銘記。
“天使大人!我按住他了!”蕭影大喊。
至今未婚的中年人嘴巴長了張,望著這張經年不變的美麗臉龐,他準備了千百遍的話語,忽然說不出口了。
蕭影湊了上去,聽到極其微弱的自語聲。
蕭影提刀走近,另一只手反復摩挲著黑鳥雕塑——誰也不知道這對他來說代表著什么,他總會從早到晚地摩挲它。
“你潛伏了這么久都不動手,實在優柔寡斷。”疊影帶著點點星光,從蕭影的右邊慢慢飄到左邊:“薛啟夏最后說的那些話,蘇明安在昏迷前肯定聽到了,他肯定會懷疑你為什么半夜待在他的房間周圍,你再不動手,你以為你們還能好好相處嗎?”
…如果要殺,這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的手指在口袋摩挲著,緩緩抽出一柄雪亮的刀鋒,昏暗的房間里,沒有光能映照出這抹雪色刀光。蘇明安也依然一動不動,像是什么都聽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那么,記住你答應我的,別心軟…”疊影漸漸隱去。
明明該有長達千年的壽命,卻為了神明竭盡全力燃命,只剩三年。而神明甚至不知道她的情況。
他只是…有些怨恨神明大人。為什么不試著回頭看看,明明還有一個人一直跟在你身后不是嗎?為什么你不能關心一下她的情況?她已經…
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后世——黑鵲、黑莓,這種為了救世主而死去的人。雖然偉大,但他絕對不會成為這種人。隔著屏幕望著他們瀕死時釋然的微笑,他只覺得陌生。
“…能聽見我聲音嗎。”蕭影又走近一步。
“…當然。”蕭影說。
朝顏收起檢查報告,起身,淡淡的檸檬香味在室內繚繞。
小程垂下頭,滿是皺紋的臉顫抖著。
他說到這里,忽然聽到蘇明安輕聲說著什么。
小程的手指虛虛地抓握著空氣,幾乎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
蕭影摩挲著黑鳥雕塑,轉身進房,望見蘇明安緩緩睜開了眼睛。….
朝顏說:“沒用的。你們的生命力純度不夠,對我來說杯水車薪。”
“所以,這是難得的機會,我們一起…”
她一步踏出。
是嗎,三年嗎…應該足夠撐到把生命硬盤打造完畢了。這一步走完,千年計劃基本上沒什么事了。他能夠順利通關,世界能得到保全。到時候她就悄無聲息地離開,找個沒人發現的地方壽終,讓他以為她只是去旅游了。
“明明你八年前就答應我,如果以后有對蘇明安動手的機會,你會殺了他。作為交換,我會幫你…”疊影隱去了后面的話:“怎么?相處了六七年,他都開始信任你了,你卻開始舍不得?還是說你也開始喜歡這個世界了?”
蘇明安一言不發,眼神依舊渙散。
“您不能再繼續燃命下去了。就算您有生命權柄,總這樣透支自己,您的生命也會走到盡頭。”中年治療師盯著報告嘆氣。
她只是一個教他摒棄仁善的老師。在審判臺上那么冷酷無情,沒必要在他的身上留下塵埃。
…她的壽命如此之長,像他這樣的人,她應該看過無數。甚至那位極為光輝耀眼的神明大人…對她而言都只是摯友,他這么一個日漸衰老的中年人又算什么。
紅光一閃,薛啟夏還是發動了即死規則。即死規則觸及蘇明安,蘇明安的視野瞬間昏黑一片,只聽見最后的聲音。
但蘇明安只是靜靜坐在沙發上,眼神渙散著,好像還沒清醒。
一個影子忽然從陰影里彈出,剎那間按住了薛啟夏的刀柄,黑色長發飛揚——是蕭影。他出現得很及時,牢牢扼住薛啟夏的刀柄,同時壓住了薛啟夏的脖頸,想要扭斷。
“——天使大人!天使大人!”
蕭影怕薛啟夏還有什么后手,于是把蘇明安帶離了圣城,在一個偏僻的時代里休息。這是一間廢棄已久的海邊漁屋。
蕭影凝望著手里的黑鳥雕塑。
他一開始只是想戲弄蘇明安,到后來卻變得矛盾又別扭。明明恨蘇明安奪去了他的自由,后來卻恨不得替蘇明安承擔負重。
醫療室中,朝顏安靜地坐在治療師面前。檢查報告上的生命體征數據,她看不懂,但可以看到中年治療師嚴肅的神情。
他抬起手,又放下,又抬起。手指靠近蘇明安的脖頸,停留了很久。
她遠比蘇洛洛成熟。年齡差距將近十幾倍的情況下,她知道蘇明安注定要走,等待他奔赴的世界還有很多。所以,不要抱有太大期待,也不必抓緊“摯友”這個詞不放。
他的摯友會有很多,有活著的、有死去的、有至今尚未碰面的。在人際關系中,不能強求別人太看重自己,只能順其自然。
“…其實我沒那么恨你,即使你把我推到黑霧里,也是你的無奈之舉。”蕭影每走一步,都覺得自己的血管里像爬著無數只螞蟻,復雜而痛苦的情緒貫穿著他:“三年前我給你寫信,信上也說,如果你不想干了,我們一起走。我說的是真話,我確實這樣想。”….
“您至少該讓神明大人知道你的付出。”治療師有些焦急,他和朝顏是朋友:
“我小時候,是您把我從戰場上救回來,您教我醫藥的知識,讓我能夠在圣城工作。那時我就在想,您的身邊空無一人,如果等您老了、衰弱了,我可以一直照顧您。”
“你少誘惑我。”蕭影說。
薛啟夏一愣。
夜色灑在她搖晃的馬尾上,發繩仍是檸檬糖的形狀,叮當作響。
搖搖欲墜的精神加上即死規則的重壓,蘇明安的理智好像潰散了,眼里結著一層薄膜般的霧氣。
“我不想…當神…從來不想。”
他倏然看到了蘇明安眼中的殺意。
“…你感覺怎么樣。”蕭影試探性地問。
他已經夠累了。蘇洛洛也已經很累了。他們倆之間相互取暖就已經夠了。她再插足,做什么呢。明明她從來都是游離于電影主角之外的局外人,沒有聚光燈會給她。
“后來我才知道您不會老去,我日漸丑陋,有些話我就藏在了心底,但我現在真的想說出來——您是我心中最耀眼、最美麗的存在,您可以千年長生,我——”
朝顏想到蘇明安最近一直在忙蘇洛洛的事,搖了搖頭:“不需要,會加重祂的負疚。”
“我還有多久?”走至門口,她未回頭,這樣問。
朝顏的視線停留在他的臉上,眼中唯有湖泊般的淡漠。
“…三年。”
夜色將他的影子描摹得朦朦朧朧,這六七年以來的郁悶好像同一時間爆發了。
疊影出現在了他身邊,仿佛一個鬼魅。
“——蕭影,你也不過是一個陰溝里的老鼠…這個時間段,蘇明安房間里不可能有人,你為什么會出現得這么及時,你敢把原因說出來嗎…”
“疊影說,我可以不殺你,只要讓你放棄做神明就行。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蘇明安,這才六年,你能想象接下來的九百九十四年你會變成什么樣嗎?我知道對你們玩家而言,時間流速很快,但承受的痛苦不會少。”
昏暗的房間里,蕭影注視著蘇明安。
“我對這世界沒什么仁慈心,它虧待我太多了。小時候奪走了我貧民窟的父母,再然后奪走了我的自由。”
“…你真就不怕死。”蕭影輕聲說。
他推門而出,站在門口,拿出黑鳥雕塑細細摩挲。
中年治療師神情復雜:“神明大人知道您打算這么做嗎?”
雖然他的理智總會一次又一次回歸。無論是空san、異化、他維入侵,他最后總能恢復“正常”。這種他崩潰的時間,通常會埋在廢棄的周目里,卻被蕭影瞧見。
這是本不該被任何人記住的神態。這是本該由他自己吞咽的苦澀。
蕭影垂下眼瞼:“是啊,你不想當神明。我一直想讓你得到自由。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
眼神無光的青年低聲說:“我…從來不想…失去。”39314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