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莓·凱尼特陛下,時年二十六歲。
他曾經走過年少時蜿蜒的河流,試圖找到曾給他面包的老奶奶。他曾踏足森林,追尋夜鶯的歌聲。也曾駕駛飛艇,試圖尋找他的天使。
然而,十年過去了。自從戰爭發起。
天使沒有來。
曾有膽大包天的人對著他大喊,說至高魔法使是男性。于是他下令處死了這個平民。
…天使啊,天使。
是什么絆住了你的腳步,是天國的事物太繁忙嗎?你是否可以將我帶走,讓我追隨你升上天國?
黑莓想起幼時她的眼眸,像珍貴的黑寶石。無論他成長了多少年歲,她的面貌始終年輕。她一定是上天的天使,才不嫌棄他這種能引發疾病的怪物。她分明說了——“一柄劍是善是惡,取決于握著它的人,而不是劍本身”。
他如今已經挽救了那么多…那么多…
可她沒有來。
黑莓·凱尼特站在奈落之淵,他全身染血,戴著惡鬼面具——這是天使曾教他的,如果有人因為他的年輕而輕視他,便讓他們忽視容顏,直視恐懼。
他已經戴了面具太久了。
久到…有時候他也會相信,自己就是人們口中的“暴君”。
他握緊了口袋里的舊日之眼。
…這是他這幾年撿到的。自從撿到它,他的戰爭便無往而不利。舊日之眼常在耳邊告訴他應該怎么做。
你不該來的,這明顯是個陷阱。至高魔法使不會被教會抓住。舊日之眼嘆息。
“千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會來。我無法忍受她死去。”黑莓說。
你那么聰慧,為何此時糊涂?你難道不知道,若是你死去,會是萬劫不復?聲音說。
“…我累了。”黑莓說。
他沒有多解釋。
越是打仗,他越是發現愚昧已經深入人心。即使他利用自己激化疾病的能力征戰,卻漸漸變成了以暴制暴。許多人寧愿在他面前吐血而死,也要唾罵一口魔女。
…那么激化疾病的他,和傳聞里會散播瘟疫的“魔女”,有什么區別?
黑莓時常困惑。
每次激化疾病,他就能感到自己的體內多積蓄了一分流體,像是他人的疾病流入了他的體內。他越來越衰弱,這些黑暗像是定時炸彈,當他死后,會瞬間爆發出來。
——那時,他就成為了真正的瘟疫之源。
他逐漸發現,原來自己本身的能力也是一個偌大的陷阱。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神靈的壽命卻是無限的,他透支自己的壽命征戰沙場…一旦他壽終。
那將迎來千倍百倍的黑暗。
即使想再堅持幾年,可是…他明白這是飲鴆止渴。
你要結束了嗎?聲音說。
“我已經將政務托給了我的下屬們,這幾年我乘坐飛艇四處游歷,就一直在有意鍛煉他們。”黑莓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像是幼時,小希里純凈的笑。
“我已點燃了火。”
“自這一戰起,人們已經意識到信仰的不可靠。他們也意識到,瘟疫很可能不是來源于魔女,而是他人的散布。”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廢除火刑審判,即使只是短暫的開蒙,但他們已經品嘗到了公正的好處。”
“我要做的,只是把火把舉起來,亮起那么兩三秒而已。”
“我已經做到了。”
“戰爭是手段,卻不是目的。我要做的從來不是統一世界,完全統一的世界沒什么好處。我想喚醒的,從來只是他們的思想,讓他們意識到這世界上不存在魔女,火刑只會燒死無辜的人。”
“這十年來,我已經做到了。”
“為了等到天使,我忍著痛苦活下去。如今我等了十年,總算明白…天使不會眷戀人世,對于她而言,我也許只是一個渺小的過客,我不該奢求她還記得我。”
“就到這里為止吧。”
“世界不需要獨裁者,大帝完成了開蒙的使命,該退場了。”
…舊日之眼沒有多說。
腳步聲傳來,騎士們的簇擁下,神女舉起了劍。
這一瞬間,黑莓隔著面具的孔洞,望見了這一代的神女——啊,他認識她啊。
二十歲那年,他曾駕駛飛艇經過一座美麗的小鎮。曾有一位少女穿著厚實的棉襖,在街道上悠閑地散步。那時他會拿出葉笛,戴著面具,以吟游詩人的身份,為她吹奏一曲。
聽說神女已經家破人亡。看來那座美麗的小鎮,也在他親手釀造的戰火中被摧毀了。
他毀了她的一生。
他毀了那么多人的一生。
他救了那么多人的后世。
后世評判凱尼特大帝的時候,會認定他喚醒思想的功績,還是譴責他發起戰爭的殘暴?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黑色還是白色了。
于是他張開雙臂,高聲笑了。
“天使大人!天使大人!天使大人——!”
“我完成了你交付的試煉啊!那么多人從蒙昧中醒來了,我做到了,你能不能——能不能見見我——”
他朝著天空高呼,紅著眼眶。像一只鳥兒即將撲向天際。他撕扯著喉嚨高聲叫喊著,即使他知道她聽不到。
他完成了天使交付的試煉。
他讓人們清醒,讓他們開始廢除魔女審判,讓他們開始獨立自主。
…天使大人,十二歲那年你對我的囑咐,我一直記到了現在。
“自下而上的改變需要付出大量的鮮血和犧牲,會有無數人會在戰爭中死去。而自上而下的整改只要上層階級足夠厲害,也許就能成功。我會嘗試改變這種局面,終止魔女狩獵,讓世道煥然一新。”黑莓說。
“這不是易事。”蘇明安說。
黑莓的眼睛又亮又銳利,像一柄剛剛出鞘的刀鋒。他將單手撫至胸口,向蘇明安躬身:“天使,這是您給予我的試煉…我不會退縮。”
…天使大人,我做到了。
我乖不乖?
“黑莓·凱尼特!你肆意激化疾病,利用疾病殺人——證據確鑿,教廷宣判你為魔女!即將對你下達審判!你可認罪?”神女雙手畫著十字,朝他高喊。
她本是按照規定問一問,事實上,沒有人會認罪。
黑莓彎起眼眸。
他張開雙臂,高聲笑了,聲音像刀子般銳利。
“我承認——我是魔女!”
“我就是魔女!這些年來的瘟疫——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你們也親眼看到了吧!只要我一伸手,就有人會爆發瘟疫,都是我做的!”
“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這地步?你們終于發現我是魔女了,哈哈,哈哈哈——”
神女感到驚愕。
就連騎士們和神官們也露出訝異之色。
他們沒想到…這萬萬人之上的、尊貴而高傲的凱尼特大帝、人世的領銜者…會承認這些罪孽。
這明明會讓他在死后釘在恥辱架上。他親拼來的那么多榮譽,都將完全被抹去。
這明明會讓后世恨他。
“原來他真的是魔女,所以這些年的戰爭也是為了他的私欲吧。”神官們滿臉唾棄。
“殺了他!”
“審判——”
神女高舉劍刃。
她的眸中滿是淚光。
神女從來身不由己,她已經意識到了凱尼特大帝為什么認下罪名,但她不能停手,神女必須斬殺魔女。
“審判你的——”
親手斬殺此等惡魔,為他的功績抹上黑色,在史書上貶斥為暴君——他的結局顯然易見。
他不會有好名聲的。
人們只會記住“魔女”之名。
“審判你的罪行——!!”
尖嘯聲下,一切都不在了。
魔女時代·342年。
魔女死了。
黑莓笑著,閉上眼睛。
…天使。
倘若天國有聲音,你是否能聽到我的心聲?你是否后悔曾經救過我,你又為何直到最后都沒有帶走我?
他其實抱著一線希望,倘若他主動赴死,天使會聽見他的聲音,用溫柔的羽翼帶著他離開人世。
然而。
直到最后一刻。
天使沒有來。
光火落下,少女不會知道她斬殺的是她曾經喜歡的吟游詩人。他的笛聲很好聽,讓尚未遭受苦難的她芳心暗動。不過,隨著戰火的蔓延,她的幸福沒有了,是吟游詩人麾下的鐵蹄毀滅了她的家。
然后她親手斬殺了他。
魔女墜入深淵。
他的軀體四分五裂,王室勛章高飛而起,覆蓋了他二十六年的“面具”終于破碎。
他忽然感到自由,他笑出了聲。
…他完成了天使給他的試煉,他終于可以休息了。
舊日之眼漂浮而起,聲音沙啞:黑莓,你不是魔女吧。
魔女根本不存在。
只是上位者想要誰死,誰就會成為“魔女”。
它從來沒有具體到每一個人,只是人類政權的工具。
黑莓吐著血,什么都沒說,只是笑著。他早就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才要承認他是魔女。
——神話中,魔女會散布瘟疫,而他也有類似的能力。
——神話中,魔女性情殘虐,而他也展露出了殘暴的那一面。
最后,魔女死了。
世上不再有魔女。
舊日之眼聲音低啞:你要死了。你有什么愿望嗎?你這些年收集了很多的負面情緒,雖然你沒有能量與權柄,無法成神,但我可以為你的轉世實現一個愿望。
黑莓的神智漸漸消失,他的嘴巴微動著,沒有聲音。
他早已想好了自己最后的愿望。
來世…我想擁有和天使大人相似的面容。
無論天使大人的樣貌在后世中變成什么樣。當我再度遇見他/她的那一刻,我要他/她一眼就能記住我。
不要后世的榮華富貴,也不要享樂一生。他知道舊日之眼是神物,能輕易實現這些,但他的要求很簡單。
他只想再見到天使。哪怕是轉世輪回也好…他想見到她。
天使的樣貌是不固定的,但只要他永遠長得和天使一樣,就一定能在后世找到天使大人了吧…無論多少年,多少年…
于是舊日之眼覆在了他的臉上。
最后時分,他感到自己的五官發生了變動。他輕輕觸摸著自己的臉,眉眼、鼻梁、嘴唇…
原來天使大人長這樣,原來天使真的是男性,那些暴民沒有騙他…
黑莓最后張了張嘴唇,問著:
我能知道…我的后世…叫什么名字…嗎。
舊日之眼沉默片刻。
“蒸汽時代512年,你叫小黑。你建造了一座飛艇,一直守在天使上空。”
“樓月時代622年,你叫蕭景三。你在一座島上拼命培養相似的生命,希望救下天使。”
“現世830年,你叫黑鵲。你同樣為天使付出了…很多。”
黑莓彎起眼眸。
好聽的名字。
就像是天使大人親自取的一樣。
…那么,在很久很久以后,他們…一定會…好好地…一起生活的…
如果有機會,他還要為天使大人…赴湯蹈火…
…生生世世。
最后帶著這樣的想法。
時年二十六歲的黑莓·凱尼特永遠閉上了眼。
在那之后,凱尼特帝國由四十二個下屬瓜分,他們默契地互不侵擾,形成了各個國度、各個城…亞特城、洛河城…堡廷城。
魔女黑莓·凱尼特被斬殺后,瘟疫依然在蔓延。他死后,人們終于意識到了這世上不存在魔女,停下了魔女處刑。
持續了整整一百多年的、聲勢浩大的魔女處刑,自黑莓之死終止。在這之后,由于凱尼特帝國統治期間主張的公義之風,無人被斥為魔女。世界就此邁入工業蒸汽時代。
凱尼特暴君的名字被神靈抹去,沒有人記得他曾經做了什么。
只是偶爾,有人會路過一處被摧毀的遺跡。據說,這是百年前魔法使們留下的遺跡。墓前放著許多白色的朝顏花,其中有一塊很不起眼的墓地,刻著“黑莓·希里”這樣一行普普通通的名字。
有母親會指著這塊滿是污跡的墓碑,對孩子說:
“這呀,這是魔女的名字。”
“魔女是什么?”孩子天真地問。
“魔女就是大壞蛋,據說他殺死了好多好多人。他死了以后,魔女處刑結束了,瘟疫也結束了,幸好他死了…”
母親牽著孩子的手,緩緩走離了無人靠近的遺跡。
碑林遍地之間,一朵白色的花朵綻開著,迎著風,像是一張溫柔的笑臉…
孩子回頭。
他眨了眨眼,好像看到一位戴著巫女帽的漂亮大姐姐,站在小小的墓碑邊,放下了一根金黃色的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