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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零三十七章·“不落雁。”

  假使雙方地位調換,是蘇明安殺死了水島川空,有人也會這樣指責蘇明安,然而并不是。所以他們的憤怒對準了水島川空。

  各種激烈的言論出現在互聯網,用極近難聽的話語形容水島川空,甚至攻擊她的私生活與家人。有人造謠她曾經出賣過身體,談過幾十個對象。有人說她的家人也不是好東西。有人造謠她從小就喜歡虐殺動物、破壞公物,甚至還殺過人。

  極致的恐怖,極致的扭曲——所有的惡意,一瞬間席卷而來。

  當水島川空回到圣城,一群瘋狂的玩家沖了上來,死老鼠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臉上,流下一條長長的血,她沒有躲閃,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木頭人。

  “——水島川空,你真該死啊!你真該死啊!!”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去死就好了!你是人類的罪人,你害死了我們!”

  水晶冠冕下,她的雙眼極為空洞。老鼠的血在她的眼眶流下,像是她也流下了血淚。

  騎士們按倒了瘋狂的玩家,玩家仍在一刻不停地瘋狂謾罵,仿佛水島川空是他的殺父仇人。

  這個玩家…之前也罵過蘇明安,認為蘇明安太過圣母,難堪大用。而如今,蘇明安一死,他就像維護親爹一樣轉頭罵水島川空。

  青鳥小心地給她呈上手帕,她僵硬地轉頭,沒有擦拭,只是靜靜地走過廣場。

  那些謾罵的聲音…仍然在她耳邊縈繞不散。

  像是無數條匯聚著人間丑惡的河流。

  其次,是針對第一玩家的悼念。

  死者永遠是最高的,更何況他是為通關而死。

  由于人們分散在世界各地,沒辦法聚集起來。他們在各地臨時建起了小小的布棚,像是祭典他的靈堂。

  他們坐在一起,回顧他的過去,懷念他的聲音,假想他如果還活著,該是一種怎樣的盛景。桌邊燒著熱水,咕嘟嘟的水聲伴隨著哭泣聲,水蒸氣的白霧兜兜轉轉地飄向天空。

  路夢流下了眼淚,她感到不可思議——明明命運影院里的那些場景還沒有出現,為什么蘇明安就死了呢?

  很多人都在哭。雖然這世界上存在很多的惡,卻也有很多的善。只不過由于幸存者偏差,這些善很難出現在蘇明安眼前。他這一路走來,已經有太多太多的人…非常、非常喜歡他。

  喜歡這樣一個永不認輸的青年,喜歡這樣一個強大而無畏的青年,喜歡他深埋心底的溫柔與熱愛。喜歡他,唯獨喜歡他。

  為他克制恐懼,為他勇于下場,想把所有好的都捧到他面前。

  “他在最后會有多絕望啊。他明明…也很想走下去。”

  “他一直在勇敢地戰斗著。”

  他們的聲音也匯聚成了河流。他們對著簡陋的靈堂,望著刻著他名字的石碑,訴說著對他最后的話語和…眷戀。

  “你一直,一直…都很努力地為人類前進著。蘇明安。”

  “蘇明安。好不容易排到一個副本,我還想送你禮物。我的十字繡都快要完成了,手指留下了很多針孔,可是,你不在了。”

  “不可以啊…你的愿望還沒有實現啊…你還沒有看到你的朋友們回家啊。蘇明安…”

  “蘇明安,你醒醒,求求你了…就算不為了人類,僅僅為了你自己。求求你活下去吧…”

  “蘇明安,我以前是一個社畜。我一直很喜歡那么溫柔的你。所以,我也努力成為了溫柔的人。是你塑造了我的整個人生…”

  “蘇明安。我是一個高中生,我曾經很懦弱,受到欺凌也只敢忍受。但你一直以來的燈塔演講,激勵了我下場,我才脫離了懦弱的自我。謝謝你…”

  “蘇明安。我是一個大學生。是你在廢墟世界的毅力影響了我…”

  “蘇明安。我是…”

  “蘇明安…晚安。”

  “晚安。”

  他的出現,重塑了無數人的人生。當他逝去,這些人仍在這里。

  人們將干花、十字繡、香囊、小雕塑放在簡陋的石碑前。青年的死太突然了,他們沒有時間舉行盛大的祭禮,僅僅只能鑄造這樣的墓。

  許許多多的眷戀與愛化作文字寫在紙上,放在他的名字前。淚水綻放成花。

  他沒有死在家鄉。

  碑下甚至沒有他。

  雪太讓人感到寒冷。

  他們一直在想,如果他沒有那么累就好了,要是他真的像直播名‘世界游戲,在線度假’那樣就好了。可是,這一刻他們恍然察覺,如果真的期待他死去,如果真的讓他去度假…他也不再是他了。

  在悼念的聲音中,也有一些細小的聲音:

  “他要是再敏銳一點,就不會死了。”

  “他怎么能失敗呢?不是說要贏到最后嗎?”

  “要是我們能幫助他,沒有讓他一直孤軍奮戰…”

  “可我們…什么都幫不了啊。”

  另一邊,圣城地下,李御璇救下了實驗床上的蘇洛洛。

  蘇洛洛茫然地趴在李御璇背上:“小云朵…呢?”她望著圣城鋪天蓋地的大火。

  “他…”李御璇眼眶微紅:“他一定還活著。”

  他是神啊。

  神會聆聽所有聲音。善意的、惡意的,喜歡他的、厭惡他的,希望他活下去的,希望他就此死去的…

  他會聆聽這些聲音,可他不會被它們影響。

  對他而言,都一樣——治國者、武士與勞動者。聰明人與愚者。魚亦或是牛。對他而言,都一樣。

  不因這些喜悅或悲傷的話語而改變,也不沉浸于他們濃烈或淡薄的眼神,不在意他們純凈或丑惡的嘴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因他的死亡而悲傷也好,憤怒也好,遺憾也好,恐懼也好,甚至喜悅也好…人間煥然逢春,這春是帶給所有人,多余者不過蒙受蔭蔽,他真正愛著的,是他心中的理想,而非具體的人。

  無論怎樣,他的目標都是,

  活下去。

  走下去。

  贏下去。

  不因任何而改變,直至最后一刻也在想著破局。即使絕望盡頭,也不會放棄。這就是他。

  即使所有人都宣判了他的死亡。以“為他好”為理由,希望他不再醒來,希望他能夠“休息”。

  但是,

  這里不是家。

  春還未到來。

  喚春者怎能安歇。

  蘇明安睜開眼。

  耳朵里像是灌滿了沉寂的水,卻又喧囂得讓他心中鈍痛。

  靈魂麻木的痛感仍在他的腦海中炸響。然而他卻勾起唇角,像是看到了什么心生歡喜之事。

  視野里——初生的朝陽之間,頭頂盈滿了碎金的金發少年,發絲仿佛被晨風握著,流淌著清透的光輝。

  仿佛一盞黑暗中指明方向的明燈,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幾片火紅色的濃烈云彩邊際,匍匐的山巒邊緣,一抹金燦燦的圓輪涌了上來。然后,那些河與樹都像是溶了色,逐漸顯露出金紅的邊緣,圓輪穿透了夜霧,躍過波光粼粼的水,覆蓋了遠方的山巒——把一切無垠擴展而去。

  ——朝陽初升。

  東方天穹,光暈踩著明媚的舞步,照耀著烏鴉上的金發少年。

  ——金發少年就在這一刻回過了頭,朝蘇明安笑了。湛藍的眼眸彎起,嘴角勾勒出笑意。

  “你醒了。”

  “太陽升起來了,你看。”

  融于朝陽的半長發分不清是日光還是發絲,諾爾背光的五官籠罩著一層綺麗的、凝滯的色澤。

  烏鴉承載著他們,朝著遠方飛行而去,像是逃離了死亡與束縛。

  這一刻,蘇明安突然想要放聲大笑,又想要放聲大哭。

  他眷戀地感受著臉上的陽光,想起當時的絕望。

  玩家(蘇明安),你的身份為——“秩序者”。

  你的獨有能力:陷入持續一小時的假死。(假死期間如果受到致命傷害,會陷入真正的死亡)

  蘇明安啞然。這個獨有能力…其實挺強的。它可以讓自己安然度過一個小時的無法行動時間,如果直接假死,應該很少有人會鞭尸。

  神靈的判斷確實沒有出錯,那一劍就算再強一倍,也不足以斬碎蘇明安的靈魂。致使祂誤判的原因是——蘇明安在受了那一劍后,立刻選擇了發動假死技能,防止自己被洗去記憶。這個技能是他在第二座塔開啟時獲得的。很久以前他就猜測,神靈無法插手塔,也就無法知道他的獨有技能。

  假死狀態下,神靈以為一劍斬碎了他的靈魂。

  回檔是根植在他靈魂里的權柄,所以他無論如何都能觸發回檔。如果沒有觸發回檔,那么原因只有一個——他的靈魂,不在了。

  不,原因有兩個。

  一個是他被斬碎了靈魂,還有一個…是他根本沒有死。

  在選擇假死的那一刻,蘇明安讓黑貓去找真正的朝顏。朝顏不會走遠。

  一只黑貓告訴了我們蘇明安的位置。

  凌晨三點,我聯絡上了諾爾·阿金妮。

  他說,他會來結束這一切。

  ——《朝顏日記》

  朝顏曾經找到過真正的諾爾,在蘇明安被神靈抓回老家的那一個夜晚,那個諾爾是真實的,因為他知道蘇明安的死亡回檔。

  所以,找到朝顏,也許就能找到真諾爾。以真諾爾的智慧,即使黑貓無法解釋真相,諾爾應該也能想清楚是什么情況——必須要把蘇明安的尸體搶回。

  只要諾爾和朝顏、蕭景三等人合力,可以搶走蘇明安的尸體,找個安全的地方等他醒來。

  蘇明安本來對此不抱有太大希望。他以為這一小時的假死結束,自己睜開眼,還是在神靈的地盤上,而且還是最絕望的0san狀態。

  畢竟真諾爾的行蹤,真的很難找到,諾爾也可能無法猜到他是假死,這確實很難猜。

  但他沒想到——這一睜開眼,他看見的,是朝陽升起——烏鴉上金發飄逸的少年。他們在蒼穹之上飛翔,自由的風聲吹拂在耳畔,所有的哭泣與絕望都在腳下。

  諾爾沒有讓他失望。

  像一抹瀕臨深淵的希望——他真的來了。

  遠行者終于于此匯聚。

  遠方的山巒,承托著盈盈的、飽滿的日光。

  少年的眼神也像是日光,他微微笑著。

  “我…”蘇明安想說話,卻說不出口。他的視野仍然很破碎,精神的損傷無法逆轉。

  他開啟“黎明永生”技能,強制提升了精神狀態,看到視野里的san值竟然是80點——是諾爾幫他做的嗎?

  每個san值副本,殺玩家都能回san。當時在穹地,san值快要0點時,蘇明安就靠殺鐘夕等玩家回復了san值。

  “距離那一劍,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你假死了一個小時,另外兩個多小時你都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幾乎和死人沒什么區別。我帶著你的身體,讓你殺了一些…想要在你尸體上拍照的玩家,提了san值。”諾爾微微笑了。

  日光翻騰著紫紅的朝霞,向蘇醒的大地投以敬禮。

  蘇明安沐浴著陽光,第一次感到陽光竟是如此溫暖。盡管已經死過無數次,他這卻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感受了死亡,真實的死亡。

  差一點點…他就真的…

  諾爾站起,摘下禮帽,朝蘇明安緩緩地躬身。

  “我再一次更新我對你的想法,蘇明安。”他輕聲說:

  “以前我覺得,也許你的生命尚且駕于副本之上,也許你還會想著自己的生。但這一次,不一樣。倘若我沒有及時趕來,幫你及時回san,你也許真的會死——那是徹徹底底的,不可能復蘇的死亡。”

  “原來在圣劍斬下的那一刻,你想的并不是自己的生。”

  玫瑰綢帶飄起,他與漫山遍野的陽光一同躬身,朝蘇明安致以故鄉的禮節。

  “…所以,諾爾·阿金妮,在此致以最高的敬意,蘇明安。”

  “宇宙中有數不盡的星球,也有億萬種可能。人類的誕生只是宇宙中的短短一瞬,也是幾億分之一受精卵的奇跡。但只要我們誕生于這世界上,死亡便會是確定的‘可能性’。”

  “是順其自然地死,還是痛苦地生,我們所能持有的唯有‘看法’,你卻‘實踐’了它。”

  “你告訴我——‘死是人類之最本己的,無所關聯的,確知而不確定,超不過的可能性’,但你直面它卻不擁抱它,你眷戀它卻又推開它,你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地陪伴了它。”

  蘇明安。

  即使你知道這可能是回檔也救不回來的死亡——你依然沒有退避。

  我曾以為你的勇敢都建立在“我有死亡回檔,所以我不會死”之上,但在那一瞬間,你的勇氣完全超越了“死亡回檔”的權柄,直視了死亡本身。

  那一刻,你真正擁有了“犧牲”的實質。

  “你擁有令我震撼的勇敢,蘇明安。”

  當話音終結,最后一寸長夜在遠方褪盡。

  那一瞬間,蘇明安仿佛看見了——蘇醒的大地上,折射出萬千紫紅的光芒,火燒云般的朝霞下——藐視寒夜的日光熄滅了雪,喚醒了人世間。

  一朵花的美麗在于它曾經凋謝過。

  一個人的珍貴在于他即使曾經離死亡如此之近,卻從不曾沉溺它、擁抱它。不會因為“休息”而陷落于死亡。

  向著死亡而生存——

  ——我知道我的死亡會是一個既定的事件,它會在某一天到來,也許離我十分近,只有二十歲的期限,也許離我十分遠,甚至藏匿于我的后半生,直到我白發蒼蒼而老去。

  ——它不會給我提供額外的意義、價值和情緒,但我只要臨界于此,本真就會一直存在。即使毫無意義的一切,都將生發出意義,直到一切可能不再可能的可能性發生。

  ——我知道我將重新被拋入這人世間,直至實現理論上真正的自由——面對死亡的自由。

  ——那一刻,我的理想才真正踐行了意義。

  ——那一刻,才超越了“權柄”本身。

  蘇明安張開嘴,想要安撫諾爾,可他依然很難說話,精神上的損傷太嚴重了,他實在太虛弱。

  于是,諾爾上前一步,扶住了虛弱的他。

  藍玫瑰綢帶在風中搖曳著,太陽從東山露出臉,它朝著融化的積雪放肆地放聲大笑。

  日光隨著笑聲張揚地飚射,直至深邃無邊的金紅色遍布了他們的臉頰。

  笑聲遮蔽了遙遠的哭聲,少年的笑顏像是一朵太陽花。

  蘇明安就在這一瞬間,透過諾爾矮矮的肩膀,在火燒云般的朝霞中抬起眼皮——

  ——那一瞬間,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太陽花。

  于是他也笑了起來。

  這次,終于是為著自己的生。

  “諾爾·阿金妮。”

  “嗯。”

  “我很想活下去。”

  “我知道。”

  “一直都…很想活下去。”

  “嗯。我知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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