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沒能睜開眼。
很遺憾的是——他回檔后,依然處在沉睡的時間段。這也算是意料之中。
有一位少女站在他身邊,輕輕搭著他的手。
而他無法睜眼,無法告知她——我已經知道了一切。他僅僅只能沉睡著,沉睡著——直到一切重演。他甚至不能說出——他為什么已經知道了這一切。
壓抑感如同秤砣壓在心中,他甚至想撕裂眼皮、撕裂嘴唇,用滿是鮮血的雙眼、用嘶啞的聲音——告訴她,我知道了,我已經全都知道了。
但是,無法這樣做。
像是被包進了無聲的殼子里,厚厚的殼子遮住了他的視野、扼住了他喉嚨發聲的能力,束縛了他四肢的行動——他像是一只無法破繭的蝴蝶,掙扎到快要窒息。
他仿佛聽到了自己心中的聲音,好像有個聲音一直在哭。哭聲令他心煩,當他細細地聆聽,恍然才覺得這聲音和自己很像。
到最后,命運沒有被改變。
只是,在最后的對峙中,在狂亂的大雨中,蘇明安對神靈這樣說了:
“…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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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好奇你的信心在哪里。”神靈沒有在意他的放話,只是把他帶到預言石壁前。
一切開始重置,一切開始回溯——而他用盡全力地伸出手,想要留住什么,但那些深刻入骨的畫面、那些熟悉的聲音…卻像被河流沖刷的泥沙,很快逝去。
然而他卻笑了,大聲地笑了——這一周目確實無法繼續進行下去,但他在之后的周目中,遲早會像現在這樣,偶然想起之前的記憶。只要他想起來哪怕一次——但凡他想起來一次——他就知道該怎么辦了。
他心里已經有了計劃。
畢竟,他也是——“玩家”啊。
時間重回——827年2月3日。
副本開啟第三十一天。
世界第十周目。
“…血放夠了嗎?”模糊的知覺中,聲音傳來。
蘇明安眨了眨眼。
蕭景三提著煙斗,瞇了瞇眼:“好陌生的眼神…您不記得我了?還是說您終于崩潰了?”
一切都如最初那樣。
遠方的城樓,朝顏立于檐上。她的表情沉寂而灰敗,手指幾乎掐出血來。
“還是…重置了,嗎?”她抬起頭:“這是,第十次了…”
她本以為自己不會再醒來,結果還是重置了。
她遠遠看到——神靈捏造的假諾爾女裝降臨,與蘇明安逃入紅樓。
每次都是一樣的開局——假諾爾會誘導蘇明安逃脫,然后蘇明安就會逃往皇宮,就會遇見國師離明月,進而——知曉異種王的事。進而——他就會在現世中開始探索。
神靈的誘導永遠都是這樣絲滑。而且,正在變得越來越絲滑。
朝顏記得在第五周目,蘇明安還懷疑過這個女裝諾爾是假的,甚至與假諾爾大打出手過。但到了現在第十周目,蘇明安已經不會一開始就懷疑,因為這個假諾爾已經幾乎沒有任何破綻。
神靈就像一個合格的語c人,正在把各個人物都模仿得越來越像。到了第十周目,真人與假人已經真假難辨。
“要放棄嗎?”朝顏透過木質窗格,看見正在與白蓮對話的蘇明安。她心知現在已經到了第十周目,幾乎沒有什么破局的可能了。神靈已經太了解他們,幾乎就像了解書中的角色。
可是…如果就此放棄,她又能做什么呢?
還是說…繼續那種無望的拯救?再度讓他與她“初逢”?
有…意義嗎?那些無限死亡的痛苦、那些命運洪流里的掙扎、那些一而再、再而三“不要忘卻”的承諾…
她茫然地站在黑夜里,像一只棲息的鴉,又像每一周目的火焰再一次地燒在了她的身上。
“嘭。”
一聲脆響,一只蝴蝶紙鳶撞在了她的小腿。她低頭一看,是一個夜里偷偷溜出來放紙鳶的小孩,這孩子也真是膽子大。
“漂亮姐姐!漂亮姐姐!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干嘛呀,小心危險!”胖胖的小孩大喊著:“能幫我把紙鳶扔下來嗎?姐姐你真漂亮!”
…這小屁孩。
朝顏沉重的情緒居然被這一下打散了,她不自覺地抿嘴笑了出來,隨后她才意識到了自己臉上的笑容。
一抹淚花出現在她的瞳孔間,她恍然意識到——其實她還是愛著這人間的。無論是哪個世界,無論是多么遙遠的人。
因為——如果她不去行動,就沒有任何人能幫上他了。偌大的世界,卻顯得空蕩蕩的,數十億人,其實沒有一個人能站在他身邊。
她站在高高的屋檐上,又哭又笑——這一回,她剛開局就看上去像個瘋子了。
“漂亮姐姐你怎么哭了?你別哭了…”胖男孩看著她臉上的淚花,直接懵了。他摸出一塊方帕,里面包著一些綠豆糕。
“我沒哭啊…”朝顏有意想笑。她可不能被認為是瘋子,他會不信任她的。他更信任情緒穩定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漂亮姐姐,我請你吃點心,你下來好不好?上面很危險的,紙鳶我也不要了…”胖男孩仰著頭,托著肥嘟嘟的下巴,高聲喊道。
朝顏“嘭”地一聲落地,手里拽著蝴蝶紙鳶,她咬了一口綠豆糕,甜甜的,這一回,她不會再直接把它們吞下去了。
“…星空的味道。”她含著淚花這樣說。
“啊?什么星空?”男孩摸了摸頭。
“甜的味道,就是星空的味道。就像糖果一樣。”朝顏笑著說。
“哦,哦…”小男孩沒有理解她的話,只是不斷摸頭掩飾尷尬。
她把紙鳶給他,抬頭望向天空。
樓月的天空格外美,沒有現代的大氣污染,隱約點綴著幾顆閃爍的星子。她一口一個綠豆糕,邊流淚邊吃著,走向街道的盡頭。甜蜜而苦澀的味道同時在喉嚨里哽咽著、流轉著,像是在告訴她——別再哭了。
“漂亮姐姐——”男孩在后面喊。
“嗯。”朝顏沒有回頭。
“注意安全——!”男孩大喊。
“嗯。”朝顏笑著應了一聲,徑直走入黑夜中。
她再也沒回頭。
朝顏內心小筆記:
游戲周目:第十周目游戲難度:極高 副本開啟:第三十一天。
游戲天數:第一天,凌晨。
內心備注:遠遠地看著他,看看劇情有沒有不一樣。
第一天凌晨,《樓月國》第一章被蘇明安打通的時候,朝顏就在現場。她站在皇宮的樹蔭下,靜靜望著這已經重演了第十次的場面。沒有人發現她,她就像一個始終跟隨著蘇明安的影子,永遠都在他不遠的地方,卻不會被他看到。
國師閣最上方,離國師一襲白衣護住冰棺。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白蓮朝國師撲去,身上帶著強烈的憤怒,猶如一只撲火的飛蛾。
朝顏遠遠望著這一幕。
即使旁邊的妃子和宮女們都被這一幕所震撼,朝顏卻感到很平靜。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神靈會對一切都保持極淡漠的態度,甚至懶得聆聽人們的哭喊與祈禱。因為在祂眼里,很多事情都已經重演了無數次。對于這種一次又一次發生在眼前的事情,很難升起最初的觸動和共情,就像在看一場不斷重播的電影。
就像——現在的她一樣。第十次看見白蓮這樣奮不顧身,她的心里也變得平淡無波。
“看來劇情依然沒有發生變化。”朝顏轉身離去:“對比上一周目,神靈會做出哪些微調…我需要繼續觀察。”
保留了整整十個周目的記憶,她的心里蘊含著極為豐富的信息量。
唯獨她知道——這個樓月國的離國師并非現世的離明月,只是一種“離明月”原初。
所以,樓月國中的國師離明月,始終保持淡漠無情的態度。而現世的教父離明月,會稍微溫柔一些。因為他們的經歷本就不同——一個是閱盡滄桑已得長生的國師,一個是一直保護學生的教父。
然而,隨著游戲不斷被打通,隨著連接世界的塔被開啟,他們兩人會越來越像。每當有玩家打通夢巡游戲,就是在加劇“現世”與“游戲”這兩個世界之間的融合度——這兩個離明月如此相像的原因,就是因為《樓月國》已經經歷了十次通關,《樓月國》與現世的融合度已經非常之高,因果線正在不斷糾葛,導致兩個世界之間開始互相產生影響,就像一種…世界線收束。
朝顏記得在第一周目時,國師離明月還擁有一頭漆黑的頭發,到了第十周目,已經和現世離明月的白發一模一樣了。
“神靈…你的大局,即使過去了十個周目,我卻還沒有窺見全貌…”朝顏自言自語。
朝顏內心小筆記:
游戲天數:第一天,夜晚。
內心備注:依然遠遠地看著他,尋找和他“初逢”的合適時機。加油!這周目一定要成功!
夜晚,送低血糖的蘇洛洛回家后,蘇明安突然產生了幻聽。
第一玩家…
世界游戲…
“誰!”蘇明安瞬間警惕,開始翻找各處。
朝顏站在樹梢上,遠遠隔著玻璃望著他。
——你還是一樣的敏銳。
她記得在第六周目,蘇明安在被重置前,反反復復地念誦了重要信息上百次。好在這不是徒勞無功,貌似讓他的大腦留存了一些詞匯。在極低的精神狀態下,它們成為了駁雜不清的幻聽。
在第七周目,這些幻聽起到了作用。蘇明安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記憶,遠離了神靈。
但是,這是第十周目,神靈已經提前堵死了這條路,所以蘇明安現在身邊的人是昕月。昕月是神靈派來的人,在她的安慰下,她以“聽到奇怪聲音的人會瘋”這樣的理由,讓蘇明安停下了疑惑,一點記憶都沒有回想起來。
朝顏面色凝重地望著這一幕——蘇明安與昕月輕輕擁抱著,像友人之間的取暖。他并不知道昕月是敵人精心設計好的陷阱,他根本很難想到“開局殺”的這種可能性。
誰能想到這種新手指引人般的友善角色,會是上一周目敵人惡意滿滿的陷阱?
所以朝顏知道——她正在打一款難度越來越高的極限游戲,每一次的失敗,都會讓敵人在下一周目變得更強、更完美。原本可以使用的破局方法,也會逐漸被堵死。
“這一次…一定要…成功。”
她第十次對自己許下承諾。
朝顏內心小筆記:
游戲天數:第二天,凌晨。
內心備注:作為小村孤女與他“初逢”,這次一定要留下好的印象!對了…他喜歡情緒穩定,心懷善良的人,同時還要有一定的神秘感…
她無數次想再見到他。
她無數次想著那顆意國糖果的味道。十個周目以來,她竟然只吃到過一次他的糖果。這說明剩余的九個周目,她都不曾真正走入他的內心。
她無數次想與他遠望那漂亮的星空,讓他告訴她什么是福緣節。
她無數次——想望見他那樣潔凈的笑容。
“你真的,真的…好難攻略啊…蘇明安…”朝顏捂著眼睛,低低笑了。
她拎著藥籃,等候在山坡上,緩緩給內心的小筆記添上文字:
內心備注:盡快想辦法,讓他也保留記憶加入這場“游戲”。
兩個主角要一起共度困難,才算一個完整的故事吧。
所以,不要再…讓我一個人,打這款主題為“世界”的游戲了。
勇者的身邊,也要有第二位勇者吧…因為魔王實在太強了啊。
但是,為什么偏偏是我去反復攻略你。按照正常的、俗套的、流于大眾的劇本來說,不應該是王子在時間的洪流中拼命救贖公主…嗎?
雖然我不認為我們之間有男女主角般的愛情,但至少…
公主救王子,也是一個很好的故事。
兩位主角一定會擁有美好的結局。
…嗯。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