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長公主府 一襲鸞鳳刺繡朱紅衣裙的麗人,將蔥郁秀發披散的螓首,歪靠在床榻上的一個抱枕上,彎彎睫毛垂將下來,正自閉目假寐,豐潤白膩的臉蛋兒白里透紅,宛如嬌艷欲滴的牡丹花瓣,秀頸之下,糧倉豐殷,而寬松衣裙之下是隆起的小腹。
而軒室內,除卻裊裊升起的熏香,仍有琴曲之音繞梁。
背對著軒窗,元春端坐在一方琴案之后,手里撥弄著琴弦,隨著琴音叮咚作響,宛如山泉流淌過竹石交映的溪澗之內,清泠悅耳。
而后,伴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晉陽長公主微闔的眼眸緩緩睜開,看向那垂手而立的少女,說道:“憐雪。”
憐雪欣喜說道:“殿下,衛國公已到了揚州。”
晉陽長公主聞聽此言,一手按住軟褥,起得身來,妍美玉顏上浮起欣喜之色,珠圓玉潤的聲音響起,問道:“這會兒就在揚州了?有沒有說什么時候過來?”
而元春手中的琴弦也被心緒不平靜的手指撥動,連曲調也亂了幾分。
憐雪柔聲道:“應該明天晚上就能到了吧。”
晉陽長公主柳葉細眉之下,美眸中現出一絲思念,說道:“嬋月,咸寧估計也該來了。”
雖說兩個孩子挺氣人的,但以后也是要陪著她生活一輩子的。
“書信上不是說,府里的姊妹都會過來。”元春朱唇粉面上也流溢著喜色,柔聲說道:“等到時候,又能熱熱鬧鬧的玩著了。”
晉陽長公主輕笑了下,說道:“咱們天天在這兒也挺無聊的,云丫頭、三丫頭能過來,屋里也能熱鬧一些。”
這幾個月她在這邊兒也快被憋壞了,尤其是不見他。
元春行至近前,溫聲道:“邸報上說,珩弟他是過來江南推行四條新政的。”
晉陽長公主美眸閃爍,輕聲道:“清丈田畝,攤丁入畝,最近倒是鬧得沸沸揚揚的,前不久常州府更是出了那么大的事兒,皇兄還是派他過來了。”
元春道:“推行新政,清丈田畝,比著打仗要得罪人許多了。”
晉陽長公主柔美婉麗的玉容上現著出神,道:“大凡變法革新,就沒有不得罪人的,但記得當初他當初在內書房與皇兄初見之時,就曾提及變法革新一事,不想才幾年終究走到了那一步。”
元春輕聲道:“等珩弟過來之后,問問他有什么舉措。”
“希望一切順利吧。”晉陽長公主輕輕撫著隆起的小腹,隔著寬松的衣裙,感受著那生命的孕育。
窗外細雨蒙蒙,庭院緊鎖,遠處的亭臺樓閣影影綽綽,枝繁葉茂的楊柳樹蔥蔥郁郁。
揚州府,渡口 第二日,一大早,天剛蒙蒙亮,賈珩剛剛用罷早飯,忽而外間錦衣府衛稟告,兩江總督高仲平在外遞上了名刺,想要求見著賈珩。
賈珩看向一旁翻看三國書稿的陳瀟,輕聲說道:“人過來了。”
高仲平提前來見他,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縱觀此人的發跡史,以一舉人身份輔佐潛邸中的天子榮登大寶,既雷厲風行,又善于隱忍。
陳瀟輕聲道:“過去瞧瞧,我就不過去了。”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那等我回來。。”
說著,離了艙室書房,來到廳堂,這會兒咸寧公主迎將過來,麗人一襲青色衣裙,挽起婦人的發髻,柳葉細眉之下,清眸明澈動人,說道:“先生,高叔叔過來了。”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已經過來了,咱們去見見吧。”
咸寧公主輕輕應了一聲,隨著賈珩的手出了船艙,只見渡口之側,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個年過四旬,身形魁梧的中年漢子。
“衛國公。”高仲平一眼就瞧見賈珩身上的蟒服,或者說縱然賈珩沒穿蟒服,僅僅憑著那不怒自威的沉凝氣度,高仲平也能一眼認出賈珩,快行幾步,喚道。
在錦衣親衛的撐傘之下,賈珩陪同著咸寧公主來到渡口,拱手說道:“見過高總督。”
咸寧公主也喚道:“高叔叔。”
高仲平打量著咸寧公主,目光和煦,輕笑說道:“咸寧也過來了,你父皇身子骨兒可還好?”
高仲平曾為雍王奪嫡的核心謀士,二人感情甚篤,幾乎抵足而眠,非尋常君臣可比,可以說是看著咸寧公主長大。
咸寧公主道:“高叔叔,父皇龍體皆安。”
高仲平點了點頭,然后看向一旁器宇軒昂的蟒服少年,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雙銳利的眼眸,湛然恍蘊神芒,低聲說道:“久聞衛國公大名,今日一見,真是見面更甚聞名。”
此刻,高仲平身后的兩位幕僚,正在偷偷打量著那蟒服少年,面上也有幾許驚訝,分明為其年輕面容所驚。
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那攤丁入畝、火耗歸公的經年老吏才能想出的老辣之策,竟是被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提出來的。
用策施策何以如此老道?
賈珩朗聲道:“高總督客氣了。”
此刻他也在打量著高仲平,這位陳漢封疆大吏第一人,今日是便服而來,身上穿著青布長衫,腳下一雙布鞋,倒有些像是老農。
兩人簡單寒暄著,咸寧公主輕笑相邀說道:“先生,高叔叔,此地非講話之所,先到船上一敘吧。”
高仲平點了點頭,擺了擺手,示意一眾扈從不必跟隨,只身一人隨著賈珩登上船只。
來到專門用來待客的船艙廳堂,兩人分賓主落座。
咸寧公主提起茶壺給兩人斟茶,少女聲音清冷如山泉叮咚,說道:“父皇這二年其實一直惦念著高叔叔。”
高仲平點了點頭,面上現出仰思之色,說道:“自京城一別,我也有許多年未見圣上了。”
賈珩靜靜聽著兩人敘話,也在觀察著高仲平。
高仲平簡明扼要說道:“衛國公來之前,應該也知江南新法推行的情形,如果不清丈田畝,攤丁入畝也就無從談起。”
賈珩微微頷首,道:“高總督所言不錯,清丈田畝是一條鞭法、攤丁入畝之前。”
高仲平沉吟片刻,說道:“但常州府的百姓卻暗中聯合起來,阻攔朝廷新政大計,更是在月前釀出血案,衛國公先前書信中曾提及,江南新政不可操之過急,如今江蘇諸府縣不再清丈田畝,該由摸排情況,但鄉紳百姓知而不言,新政一籌莫展,衛國公可有良策?”
賈珩思量片刻,說道:“圣上派我南下,就是為此而來。”
高仲平看向那少年,問道:“衛國公以為從何地開始入手?”
賈珩目光閃了閃,說道:“先從金陵的勛貴官紳入手,清丈江寧一府的土地,將相關田地清丈而畢以后,再推及全省。”
高仲平聞言,心頭就是一驚,皺眉問道:“勛戚官紳?”
賈珩道:“既是清丈田畝,追繳欠稅,勛戚官紳當為表率。”
這不是士紳的錢原路退回,百姓的錢三七分賬,而是第一刀要切切實實地落在這些阻擋大政的殘黨身上。
高仲平道:“如此一來,反對聲更大,新政推行更為舉步維艱。”
原本高仲平的想法是先動地方,再鼓噪起大勢動員比較難啃的勛戚,有一些實在無法解決的,比如皇親國戚的田畝,那就不去動著,那時候新政大勢已成。
“現在反對聲不大嗎?至于敢對抗朝廷國策,該罷官罷官,開缺兒開缺兒,如今海貿繁榮,朝廷也致力開海通商,彼等由土地從事海貿,補益進項,有何不可?”賈珩沉聲道。
清丈田畝以及攤丁入畝,本來就是限制貧富分化的手段。
如果只是掠奪中小地主的財產,那么只會有更多的中小地主淪為貧農底層,引發聲浪滔天的反抗,然后這些官僚勛戚就儼然為民請命,聯絡中小地主出身的讀書人,中低級官員,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
如果一開始就劍指官僚勛戚階層,通過威逼利誘的權謀手段,使他們讓利,這個動用的行政成本是最小的,只需要天子的絕對意志和高仲平和他的聯手施壓。
那中小地主以及貧農底層沒有挨刀之前,一般就會拍手叫好,再施策下去之時,勛戚也不會幫著說話。
這就是分化制衡之道,先聯合富農、中農,貧民改造大地主,然后大地主沒了之后,就輪到富農…
高仲平沉吟片刻,道:“如此一來,剛開始就比較艱難,這些勛戚阻撓。”
“他們不敢直接對抗朝廷大政!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果開始不沖這些勛戚而去,纏斗的時間愈長,如常州府的事在地方上此起彼伏,哪怕是天子和朝堂中樞的諸位大臣,也會動搖遲疑,新政事宜也就不了了之。”賈珩道。
許多事就是剛開始三分鐘熱度,不趁著這三分熱度取得良好反饋,壓力傳導上去,就會動搖決策層的信心。
當然高仲平所言也有道理,先營造一種周圍新法大行的如火如荼的環境,來通過輿論向正在猶疑、忿恨的勛貴士紳施壓,但問題不僅是最后達官顯貴幸免于難,反而接受一些中小士紳的托獻蔭庇,還在于上下勾結,層層掣肘,除非動用江南大營的兵丁。
那釀成的動亂反而是比較大的,如果出現大范圍的兵民沖突,新政也就成了惡政。
上層也反對,中層也反對。
高仲平道:“如此一來,此法倒無不可。”
只是會招致勛戚怨謗。
賈珩問道:“高總督,現在金陵在地方上蓄田營植的有多少家勛戚?多少家達官顯貴?”
高仲平沉吟說道:“先前著文吏合計過,皇親五六家,勛貴也有十幾家,如果算是名宦之家,也有二十來家。”
在這一刻,基本是按照賈珩的策略施行。
賈珩目光閃了閃,說道:“等到了金陵之后,我賈家、史家以及長公主與一些勛戚開始清丈田畝,到時候按律該繳多少田賦,就繳多少,這些都同時進行,我就不信,皇親勛戚尚且謹遵國策,還會如此難以推行?”
高仲平聞言,心頭一驚,說道:“衛國公,這…”
賈珩道:“為了大漢社稷,我等義不容辭。”
其實清丈田畝之后,多繳納的賦稅沒有到刨根的地步,這都沒有上階梯稅,這些人就喊疼了,真是貪心不足,欲壑難填!
非要等船沉了,一起完蛋?
至于史家、王家以及賈家,新政是國策,他們不會拎不清輕重。
其實如此一來,在中樞有識之士和江南士紳眼中,心理也會平衡許多。
這都沒有讓他毀家紓難,只是分出一些利益給國家。
高仲平目中多了幾許崇敬,朗聲道:“衛國公高義。”
原本還有些懷疑,那新政四疏許是另有高人在背后指點衛國公,如今看來,此人格局的確非尋常人可比。
賈珩道:“就摸清這些勛戚在各地的田畝情況,直接落實到人,即行施壓,彼等累受皇恩,不過是清丈田畝,補繳稅賦就如此頹唐,置我大漢社稷于何地?”
至于會不會招致官紳階層的怨謗,乃至得罪江南勛貴士紳,在所難免。
但后續可以通過其他手段,如開辟財源培養新興勢力,他也可成為新興勢力的代表。
開海是第一條財源,還是得發展海師,對外殖民,從而促使江南的士紳向外開拓,華潤萬家。
他覺得陳漢的歷史進度實在是有些太慢,他應該去推動一些歷史進程,但需要走到更高的位置去。
高仲平此刻目光復雜地看向那少年,朗聲說道:“衛國公,既事已料定,高某也不多留,高某在金陵就恭候衛國公到來。”
這次過來,收獲出乎意料,如果是這種力度的支持,新政就有大行于世的勝利曙光。
賈珩起得身來,說道:“那我送送高總督。”
待將高仲平送走,賈珩返回艙室,坐在書案之后,面上現出思索。
咸寧公主也隨之過來,關切道:“先生,此事很棘手嗎?高叔叔以往都是被父皇稱為能臣干吏的,現在似也一籌莫展了許多。”
賈珩道:“此次新政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現在及時調整也還可行。”
只是一條鞭法加攤丁入畝,縱然有著阻力,但沒有到魚死網破的地步。
以賈家為例,縱然將這些田稅繳上,也不會太影響生活,同樣的道理,那些勛戚也一樣,不過是太貪婪。
“先生,等到了金陵,我隨你去拜訪那些皇親勛戚吧。”咸寧公主看向那擰眉思索的少年,清聲說道。
賈珩起得身來,拉過咸寧公主的纖纖素手,看向那張清麗如玉的臉蛋兒,對上那凝睇含露的眼眸,輕輕撫著眼角之下的淚痣,溫聲道:“咸寧。”
咸寧雖然有時候性情玩鬧了一些,但其實還是他的賢內助的。
“先生,我們是夫妻啊。”咸寧公主將螓首偎靠在賈珩的懷里,握著少年的手,輕笑著岔開話題說道:“嬋月這兩天怎么這么黏著先生?”
賈珩道:“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不是很正常的嗎?”
咸寧公主輕笑一聲道:“先生,那天我瞧見了,給抱著小孩兒舉高高一樣。”
賈珩道:“胡說什么呢。”
咸寧公主問道:“先生什么時候也抱抱我。”
“你太高了,不好抱著,下次吧。”賈珩道。
咸寧都快給他一般高了,放在后世縱是做超模,這身高也綽綽有余。
就在這時,只見重重珠簾之后隱約傳來一道纖弱、靈動的聲音,說道:“夫君,在屋里嗎?”
咸寧公主轉過妍麗臉蛋兒來,輕笑道:“說曹操,曹操到,正說你呢,手里拿的什么?”
“我自己做的點心,想讓夫君嘗嘗。”李嬋月藏星蘊月的眸子見著明亮目光,落在那少年臉上,柔聲道。
賈珩轉頭看向那怯生生的少女,笑道:“我嘗嘗嬋月的手藝,這做的什么呀?嗯,這是荷花糕?”
“我剛剛學做的,有些不大像。”李嬋月柔聲道。
賈珩說著,正要拿起一個荷花糕。
李嬋月道:“小賈先生,你還沒洗手,我給你拿吧。”
說著,拿起荷花糕遞到賈珩的嘴邊,星眸亮晶晶。
賈珩張開嘴,輕輕揉了揉少女的劉海兒。
咸寧公主輕笑說道:“我也想嘗嘗嬋月手藝,嬋月也不給我拿一個,真是有了情郎,忘了姐姐。”
李嬋月玉頰羞紅,拿起一個荷花糕,遞將過去,柔聲道:“給。”
“嬋月不喂我吃一口?”咸寧公主清眸眨了眨,柔聲說道。
李嬋月羞嗔道:“表姐。”
不過見著那少女張開嘴,也只能將桂花糕遞將過去。
三人正在說話的空當,就在這時,陳瀟從外間出來,瞥了一眼一家三口,低聲說道:“京城錦衣府剛剛飛鴿傳書。”
賈珩拿過李嬋月遞來的手帕擦了擦嘴,道:“拿過來我看看。”
閱覽箋紙上的字跡,面色古怪了下。
宋皇后也要南下了?還讓他派人去接應護送。
“先生怎么了?”見賈珩目光閃爍,咸寧公主好奇問道。
難道西寧那邊兒的戰事,出了什么變故?
賈珩道:“宋太公在杭州府有些病重,皇后娘娘要南下。”
咸寧公主:“…”
所以母后要南下了?先生剛才那是喜形于色?
嗯,應該不是…
她的計劃還是要快一點兒才是,這幾天她通過夜里和妍兒表妹睡一塊兒,頻頻提及著先生那些事跡,已經成功讓妍兒表妹起了好奇之心。
“舅母也要來了?”李嬋月清麗玉顏之上現出驚訝之色,輕聲問道。
賈珩心頭也不知什么滋味,說道:“現在還在京里收拾,咱們先到金陵吧,等到了以后,船隊到了開封府,我再去接一趟。”
京城距離金陵路途迢迢,坐船過來怎么也得要一個月,他現在倒是不急,等新政這邊兒有了眉目,再去接鳳駕也不遲。
他真的沒別的心思,再說已經答應咸寧好好過日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