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 賈珩處置完總兵王承和副總兵商仲剛之后,分派京營諸將領兵彈壓城內局勢,接管太原城內的軍卒,重新編練。
待揮退了一眾將校,單獨留下巡撫顧秉和以及布政使羅景文、太原知府蔣彥三人。
倒是讓三人有些提心吊膽,盡管知道眼前的少年武侯不可能對他們這些地方官員祭起屠刀,但因為方才的酷烈氛圍,心底仍然有些異樣。
賈珩道:“三位大人,朝廷駐軍太原,要往大同出兵,京營十余萬兵馬齊聚太原府,需要準備至少三個月的糧草,大約在二百萬石,朝廷從神京轉運,但還是希望能夠就地解決軍需輜重,而山西向來是產糧大省,府庫糧秣可還充裕?”
現在他奪了太原鎮的兵權,就是現在的兵馬大概在十二萬左右,等到后續京營六萬步卒趕至,就是十八萬兵馬,這些兵馬人嚼馬喂,每天都是不小的數量。
而等到大同以后,再加上大同的兵馬,更是有著二十余萬兵馬,這個征虜大將軍才有點兒國之上將的意味。
顧秉和聞言,看向一旁的羅景文和蔣彥,說道:“羅大人和蔣大人最近操持此事,羅大人向大將軍介紹介紹情況。”
這就和大領導介紹這一塊兒具體是某某負責,這一招也能將自己是下屬的角色解脫出來,如果問責,那也方便甩鍋。
羅景文面上現出難色,沉吟說道:“大將軍,下官和蔣知府先前尋了本地的米商亢以升,愿意為朝廷籌措米糧,但戶部方面督辦軍糧的林部堂還未到來,不知朝廷如何征購糧秣?”
蔣彥補充一句,說道:“亢家為臨汾富商,倉稟眾多,如果其全力協助大軍籌集米糧,籌措出糧秣不費吹灰之力。”
賈珩沉吟說道:“朝廷出兵,戶部方面已經撥付了幾百萬兩銀子,自是愿意花錢購糧,但糧價要以平價購入。”
羅景文道:“平價購入?”
賈珩點了點頭,道:“縱然平價購入,因為數量龐巨,彼等商賈也有牟利空間,但據本侯所知,城內商賈聞聽大軍來此,多有借機囤貨居奇,哄抬糧價等事,三位大人可曾知曉?”
顧秉和道:“最近米價似乎上漲了不少,蔣知府,你為知府,可曾約談幾位米糧商鋪?”
“中丞大人,此地下官也是剛剛知曉,但城中糧價上漲多為缺糧所致,以往都是拿出官糧平抑。”蔣彥道。
顧秉和皺了皺眉,訓斥道:“任由米價飛漲,百姓苦不堪言,要求米糧商人全部不得漲價。”
蔣彥道:“下官回去就處置此事。”
顧秉和看向賈珩,說道:“大將軍,府城中關鍵還是缺糧,縱然平抑糧價,也絕非長久之計。”
羅景文說道:“大將軍,這些晉商如果見無利可圖,只怕不會欣然聽命。”
賈珩冷聲說道:“軍糧采購,不僅是商賈生意,也是國家大義,豈容爾等囤貨居奇,大發國難之財?”
羅景文聞言,心頭一凜,看向一旁的顧秉和,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些凝重?
如果按著這位少年武侯方才的脾氣,是不是也要向商賈祭起屠刀?
賈珩面色冷冽,沉聲道:“羅大人,可向亢家傳句話,國家兵事大計,關涉社稷,朝廷不會讓彼等商賈吃虧,但也不容許不法奸商哄抬米價,讓他們商賈要顧全大局。”
羅景文聞言,面色凝重,拱手道:“大將軍,下官一定將話帶到。”
賈珩道:“顧大人,本侯在此停留不久,就要提兵開赴大同,兼理糧餉之事還需顧大人調度籌措,如能使供應不缺,本侯會向圣上為顧大人請功。”
一位巡撫,他自然不可能如對付王承那般動輒打殺、威嚇,而事實上這位顧秉和還是齊黨中人。
顧秉和聞言,心頭微動,拱手道:“永寧侯放心,下官竭盡全力。”
眼前之人是天子跟前兒的紅人,如果能得其舉薦,或可再進一步?
只是,他分屬齊黨,楊閣老離去之后,齊閣老蟄伏。
隨著顧秉和以及羅景文離去,整個總兵衙門再次陷入一片寂靜。
陳瀟按著繡春刀,從一旁徐徐而來,如清霜微覆的臉蛋兒上寧靜、英麗,輕聲說道:“彼等現在是懾于你方才的手段。”
賈珩道:“現在正是我威勢正隆之時,他們只能屈從。”
現在的他不僅尚方寶劍在手,還手握重兵,可以說威服自用都不為過,天子分明是嘗到了當初河南平亂的甜頭,給了他充分的自主權。
“先去吃飯吧,這會兒都有些餓了。”賈珩說著,就要拉過少女的素手。
陳瀟冷哼一聲,卻閃脫開來,面如清霜,低聲說道:“帥衙節堂,不得浮浪。”
賈珩:“…”
這會兒都沒有人。
賈珩整容斂色,與陳瀟返回后宅廳堂,這時廚房準備了晚飯,桌子上擺放著菜肴。
陳瀟坐將下來,面上現出思索之色,低聲說道:“你處置了王承,京中只怕有言官叫屈之聲,彈劾于你。”
這是必然之事,天子說臨機決斷,先斬后奏,但總有一些人會說怪話。
“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朝堂之中不管是天子,還是軍機閣臣只會出言贊揚,況且王承貪墨、奸狡,藏悖逆之意,罪證確鑿,死有余辜。”賈珩洗罷手,拿著手巾輕輕擦著手上的水漬,拿起筷子,對上那雙帶著審視的清冷眸子,道:“好吧,這些都不重要,關鍵我殺的是武將,又非文臣,說不得還有人稱之為治世能臣。”
敢殺人,強硬,一直都是有手腕的臣子做法。
如果他擅殺巡撫,或者布政使,那不用說,妥妥的年羹堯行為,已經埋下了將來的禍亂。
但收拾一個貪墨軍餉,擁兵自重的軍頭,如果是文臣,早就被御史吹上天,比如先前的李瓚前往北平坐鎮,現在就在士林之中頗具威望。
這在青史之上,就能寫一句,“公至太原,立奪王、商二人兵權,指斥其非,斬首以徇。由是,邊軍警然,不敢怠戰。”
陳瀟柳葉細眉之下的清眸凝視向那少年,低聲說道:“你今日立殺兩將,只怕晉商也會警覺不已,大同那邊兒如果得了消息也會憚懼。”
賈珩搖了搖頭,說道:“縱然不斬二將,晉商一樣會警覺,現在無非是嚇得不敢再以身試法而已,至于蔣子寧還與王承不同,其人為開國勛貴,累受國恩,家眷還在京城居住,但凡有一線生機,就不會叛國投奔女真。”
相比平原侯之孫蔣子寧的蔣家,他其實有些擔心宣府總兵姜瓖,如果真的與平行時空的大明有些關聯的話,其人投降滿清,這政治節操的確有些問題。
賈珩面色頓了頓,說道:“好了,先不說這些了,先吃飯吧。”
說著,夾起一塊木須肉放在陳瀟的碗中,溫聲道:“瀟瀟你這一路挺辛苦的,你多吃點兒。”
多補充點蛋白質,大雪梨別餓瘦了。
陳瀟清眸倒映著那少年的輪廓,拿起筷子吃著,芳心深處不由涌起一股暖流。
待兩人默默吃完飯,賈珩放下筷子,漱罷口,然后斟了兩杯茶,來到書案之后坐下,拿起書案上放好的簿冊,翻閱起來。
其上記載著太原鎮的兵馬構成。
王承手下有一支七千人的騎軍,堪稱精銳,此外就是鎮軍步卒六萬余人,原本分為五衛。
這些其實有不少都是軍戶,顯然是要裁汰一部分,然后重新整頓。
之所以擁兵這么多,還是因為太原是關中重鎮。
陳瀟倒了一杯茶,遞送過去,說道:“我明天去盯著晉商。”
賈珩點了點頭道:“嗯,八家晉商有五家都在太原府有著別院暫居,這些人先監視起來,錦衣府方面還在搜集他們的罪證,先行拷問著軍將,有沒有幫著晉商武裝走私的。”
錦衣府手里也沒有多少這些晉商走私的罪證,向女真走私的罪證估計還要看孫紹祖那邊兒搜集。
陳瀟走到近前,問道:“你那林岳父馬上過來了吧?”
“前幾天在臨汾,明天應該會協調一批糧草到太原府。”賈珩闔上簿冊,低聲道。
林如海前往臨汾,自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身邊兒有著錦衣府的衛士著便衣相隨保護。
陳瀟道:“臨汾的亢家現在應在城中,這一家在八家之中最為富庶。”
“不好尋找罪證。”
現在不像是在揚州鹽商勾結多鐸,那等明火執仗,直接剿滅,現在還得釣魚。
“都督,經歷司拷問出來的軍餉已經遞送過來了。”就在兩人敘話之時,外間的聲音傳來,正是錦衣親衛百戶李述的聲音。
賈珩起得身來,出得大門,看向錦衣百戶李述,從其手中接過簿冊,翻閱起來。
這些年大同邊將貪墨軍餉多達六七百萬兩。
賈珩又問道:“王承和商仲剛的家可曾抄了?”
李述道:“回都督,已經抄檢過了,現在經歷司的文吏還在清點財貨,但粗略估計,應在百萬之上。”
“一些在城中的產業也不能放過,所有地契、房契,皆為不法贓銀,一體追繳。”賈珩沉聲說道。
抄出了銀子,買糧的銀子也就有了。
李述應是一聲,然后稟告道:“都督,草原那邊兒的最新消息。”
說著,從袖籠中遞送來竹筒。
賈珩閱覽而罷,對著一旁的陳瀟說道:“蘇尼特部已被擊潰,女真與敖漢、奈曼蒙古正在逼迫克什克騰。”
陳瀟道:“情況愈發緊急了。”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你明天領著錦衣府衛調查晉商,我在這兒待一天就前往大同。”
陳瀟應了一聲。
另外一邊兒,巡撫衙門后宅,書房之中 就著一盞橘黃燈火,顧秉和書就完奏疏,遞給一旁的幕僚方邦哲,由其抄寫潤色,燈火映照著其人面容,心緒久久不能平靜。
“中丞大人,這位永寧侯真是殺伐果斷。”巡撫衙門征辟的幕僚,方邦哲低聲說道。
另外一個幕僚余建春,感慨說道:“中丞,這位是圣上跟前兒的紅人,聽說在河南、江南兩地就以手段狠辣而稱,這剛一來就殺人抄家,不好相與。”
顧秉和手捻胡須,低聲道:“這個不用擔心,這位永寧侯并非武將,雖為酷吏,但并非濫施刑戮之人。”
賈珩當初的《辭爵表》,為其贏得不少士林聲望,雖然轉而走了武勛之路,但卻無嗜殺苛虐的名聲傳之于外。
“本官在思忖另外一件事兒,永寧侯在揚州懲治揚州八大鹽商,追繳財貨,是否會對晉商下手?”顧秉和說著,看向兩位幕僚,目光似有冷色涌動。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身為一省封疆大吏,自是知曉官場中人的手段,商賈就是一塊兒待宰的肥肉。
余建春沉吟說道:“中丞,應該不會吧,永寧侯在揚州時候,不也留了四家,并未行那等強取豪奪之事。”
“那還不是有四家被抄家滅門?”顧秉和低聲道。
方邦哲潤色完畢,放下筆墨,問道:“大人的打算是?”
“本官能有什么打算?如今,不過靜觀其變罷了。”顧秉和端起茶盅,微微抿了一口,說道:“就是布政司那邊兒,未必樂見此事。”
自從楊閣老回京以后,齊閣老在京城獨木難支,他也應做出一些政績來,以便京里活動活動,這次征北大戰就是他的機會。
作為一省巡撫,雖說掌民政大權,兼理糧餉,但因為王承這等鎮守一方的老將,其實在山西頗覺掣肘。
而如今王承被斬,顧秉和心頭卻毫無同情之意,自此威權大增。
“中丞大人,這永寧侯可是與楊相有隙。”一旁的幕僚提醒道。
顧秉和面色淡然說道:“這些都是小節,我等先辦好差事,朝廷那邊兒當有說法。”
如果這位永寧侯真的這般公報私仇,也不會成為宰執樞密。
夜幕低垂,華燈初上,一座閣樓之上,燈火如晝,絲竹管弦之音大起。
亢以升正會見著太谷孔家的家主孔聞俊以及范家家主范宏慶,榆次常家家主常伯興,介休侯家侯欽義,這幾家都在太原置有別業。
亢以升笑著看向幾人,道:“朝廷北征大軍要征購糧食為軍糧,保守而計在二百萬石,這筆生意不僅關涉米糧,還有藥材、魚肉,這些只要辦好了,既得了朝廷的彩頭兒,又能賺取利銀。”
孔聞俊年歲三十出頭,臉上有著讀書人的儒雅氣度,比之尋常商賈肥頭大耳的模樣,面容清秀,頜下蓄著青蔥的胡須,笑道:“亢老先生家中米糧何止百萬石,一人就可吃下這些數額的米糧,不知喚我等所為何事?”
常伯興不陰不陽地說道:“亢兄,朝廷既然找到了亢兄,亢兄一力承擔就是。”
在晉商八大家中以亢家最為富有,在場一些商賈對并不完全服氣。
亢以升放下手中的茶盅,說道:“這么大的數額,我亢家也吃不下,我瞧著這戰事也不是一時半會兒都能結束的,后續朝廷購買糧米,更在源源不斷。”
如果他一家就拿出這般多的米糧,只怕引來朝廷的覬覦,多拉幾家,尤其是孔家,山東衍圣公一脈在晉省的后支,朝廷如果起了歹意,天子士林勢必口誅筆伐。
那位在南方對揚州鹽商多行屠戮之舉的永寧侯,多少要忌憚幾分。
“不知米糧多少銀子一石?”范家家主范宏慶開口問道。
亢以升說道:“朝廷還未報價,但怎么也不至讓我等吃虧就是。”
其實,在太宗、隆治年間的用兵之中,尋商人購置米糧,朝廷還是比較公道的,當然這也和這些商賈背后有著官員支持有關。
“老爺不好了。”就在這時,一個管事模樣的仆人進入閣樓。
這時,亢以升的兒子亢澤興,面上現出怒色,說道:“渾說什么不好了,出了什么事兒?”
仆人面如土色,低聲說道:“老爺,總兵大人被新來的永寧侯給斬了。”
此言一出,廳堂中的眾人面色微變,心頭一驚。
王承是太原府城的土皇帝,哪怕是巡撫顧秉和和藩臬兩司的官員都要忌憚著他三分,竟被新來的征虜大將軍斬殺?
亢以升沉聲說道:“這是怎么回事兒?”
“說是貪墨軍餉,試圖煽動士卒嘩變,現在與副總兵的人頭都掛在總兵衙門前的旗桿上。”那仆人說道。
廳堂中的一眾晉商臉色都不好看,作為此地大將,王承與一眾商賈交情匪淺。
“這位永寧侯竟如此狠辣?”侯欽義幽聲說道。
范宏慶道:“這是奪王承的兵權,去年京里派了欽差過來整飭軍務,這王承敷衍其事,這次碰到硬茬子了。”
眾人都看向亢以升,說道:“這位征虜大將軍不是好惹的,這生意不好做,想要提高糧價賣給朝廷又不行,價格太低,我等還要吃虧。”
孔聞俊眉頭緊皺,低聲說道:“去年,這位永寧侯前往江南,就嚴厲處置著江南的商賈,逼迫揚州八大鹽商追繳欠銀,有四家勾結女真,被這位永寧侯盡數誅殺,家財全部充公。”
商賈向來消息靈通,賈珩在江南的種種作為,自然也通過一些書信傳至晉商耳中。
孔聞俊此言一出,在場眾商賈臉色都不大好看,如說在這邊兒做生意,不可能不通過蒙古向女真做生意。
范宏慶嘆氣道:“亢老先生,這生意恐怕不好做。”
“如果朝廷購糧,我等要以多少價格售賣,如果觸怒了這位永寧侯,再找個由頭,破家滅門,我等如何應對?”侯欽義面色凝重,低聲說道。
“幾位多慮了,這永寧侯再是手段酷烈,但也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強取豪奪,我等只要本分經商,他還能動我們不成,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也不會坐視的。”亢以升此刻也有些心頭驚懼,之前的種種想法,實在不太妥當,有些低估了這位永寧侯的手段。
這個朝廷對商賈苛虐至此,真還不如女真那邊兒,對商賈還要寬緩幾分。
范宏慶拱手道:“亢兄,此事,我范家就不參與了,老夫先行告辭。”
此刻,侯欽義也拱手道:“亢老先生,我們侯家原也不做糧米生意,此事就不參合了。”
說著,同樣想著告辭離去。
孔聞俊喚道:“兩位,如果那位永寧侯逼迫征糧,我們誰能夠跑得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和衷共濟,渡過此劫才是。”
侯欽義與范宏慶對視一眼,兩人面上都是現出凝重之色。
亢以升冷笑一聲,說道:“既然官府征購糧食,我等以平價販賣給朝廷,那么這位永寧侯也就沒有了發作由頭,剩下就是觀看戰局,如果戰局順利,那自不必說,如是不敵女真,那時自會有人清算這位永寧侯。”
這永寧侯既然領兵前往北邊兒與女真大戰,漢軍如何能勝?一旦大敗,那時候朝廷群情洶洶,不用等他們動手,自有人會收拾這位少年武侯。
正如賈珩所料,這些晉商為王承的下場嚇到,不敢再在購糧之上對抗賈珩,開始蟄伏下來,靜觀其變。
范宏慶面色卻凝重之色不減,心頭蒙上一層厚厚陰霾。
如果按著揚州鹽商的下場,那些向女真走私的商賈最終都落得破家滅門的下場,他范家這些年…
不行,需要趕回大同,與蔣總兵商議一番才是。
介休范家的主要大本營還在大同,因為主要做的就是走私生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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