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海域 一座長有二十里,狹長如葫的島嶼坐落在茫茫大海之中,白浪滔滔、蔚藍無垠的海面上,數十艘桅桿高懸的船只,密密麻麻停靠在岸邊,而林木荊棘叢生的島嶼上搭就著一頂頂帳篷。
多鐸站在樓前的空地上,眺望著天穹上時而飛過的海鷗,海風帶著幾許腥咸,撲打在臉上。
七八天時間過去,這位親王面上氣色明顯紅潤許多,尤其是聽到海浪以及海鷗拍打翅膀的自然聲音,心頭更是難得的平靜。
先前對戰事失利的反思涌上心頭,魯莽、躁進,如果不是如此,也不會一再被折辱,蘇和泰更不會死。
多鐸微微閉上眼眸,只覺心頭仍在隱隱作痛。
鄧飚按著刀,走到近前,問道:「主子,這里風大,還是到帳篷中歇息吧。」「人到了哪兒?」多鐸凝眸看向鄧飚,問道。
鄧飚道:「前日的飛鴿傳書奏報,李道順準備了淡水和補給,這兩日已經從全羅道出發了,全速前進,如果不出意外,應能在一個半月間到達。」
多鐸虎目之中精光四射,沉吟片刻,說道:「大軍前來,軍需輜重需要補給,在此之前,我們需要找一塊兒島嶼,屯駐補給物資,方家那邊兒怎么說?」
方家是活躍在大陳島的一伙走私勢力,有臺州府的宗族作為支撐,與浙省當地官員也有交情,常年做著南洋諸國以及北上的走私生意,也為四海幫、怒蛟幫提供補給,賺取利銀。
鄧飚道:「方家的人打聽了我們的船隊,聽說是從江南那邊兒過來的,有些懷疑,但也沒有多問,但如是租島,恐怕不容易。」
多鐸沉吟說道:「先讓四海幫還有怒蛟幫的人談著,我們不暴露身份,等大軍來到,生米做成熟飯。」
「主子,浙省都司的舟船水師總會發現我們,如是派兵提前清剿,我們大軍就困在了這里。」鄧飚低聲道。
先前,賈珩在整飭江南江北大營軍務之時,已經行文浙江都司,派出舟船水師沿海搜捕多鐸等虜寇蹤跡,凡匿賊不報者,一旦查證確鑿,勢必上疏嚴參,錦衣拿問。
多鐸思量片刻,說道:「浙省的舟船水師,久疏戰陣,不會貿然主動出擊,再說戰力也遠不如海門之戰的江南大營水師,真要打起來,一擊而潰。」
不是什么人都是江北大營的水師,也不是誰都有賈珩這樣的軍機樞臣坐鎮。
鄧飚沉吟說道:「主子,如是拿下東番之地就好了,如能攻下雞籠山,虎踞其間,想要反攻陳漢沿海,易如反掌。」
大漢太宗年間,曾打擊過盤踞在灣灣上的海寇以及明廷宗室后裔,剿滅之后,卻未對灣灣化歸府治,以致荷蘭人還有一些海寇盤踞。
「東番島孤懸海外,淡水以及糧秣供應不及,此事,還需得從長計議。」多鐸想了想,沉聲說道。
只要再等一個半月,新仇舊恨他要一刷恥辱。
「王爺,嚴大當家喚您過去議事。」這時,從遠處跑來一個少年,正是葫蘆廟的小沙彌。
多鐸點了點頭,在鄧飚的陪伴下,向著最大的一頂帳篷行去。
金陵,寧國府 黛玉所在的庭院中,午后日光柔和而靜謐地照耀在廂房中,將幾道倩影映照在屏風上。
甄雪姿態端莊地坐在繡墩上,容色淡淡,一旁則是尤氏敘話,兩個皆著素裙,周身并無首飾佩戴的麗人,淡雅如菊。
只是甄雪婉麗眉眼之間綺韻未退,而雪膩臉蛋兒上同樣桃腮生暈。尤氏看向眉眼之間嫵媚氣韻流溢的甄雪,輕聲說道:「王妃,什么時候回京?」
甄雪柔聲道:「打算在這兒多住一段時間。」
說著,一剪秋水的明眸看向尤氏,問道:「尤嫂子呢?」
尤氏輕聲道:「妹妹給我去信說,等珩大爺回京的時候,隨著一同回京,我還在思量著要不要回去。」
既想回去,也不想回去,回去做什么呢?
甄雪道:「尤嫂子在這邊兒也沒什么認識的人,如能回返京城侍奉老太太,京里妯里照應起來也方便一些,再說,尤嫂子的兩個妹妹還有老娘不都是在神京,也該回去才是。」
「王妃說的是。」尤氏柔聲道。
里廂之中,黛玉拉著甄溪的手,輕聲問道:「溪兒妹妹可是身子不舒服,臉上怎么這般紅?」
其實兩個人,甄溪還要大一些,但黛玉自認著比眼前神情單純,目光懵懂中時而現出茫然的少女要成熟許多,而且從賈珩那邊兒論起來,她這個當嫂子,也該讓甄溪喚著姐姐。
甄溪連忙說道:「林姐姐,我沒什么的。」
心頭仍禁不住回想起先前那讓她暈醉的氣息,有些羞不自抑。
這時,紫鵑和襲人端過盛有香茗的茶盅,遞將給甄溪、李紋以及李綺兩姐妹。
黛玉星眸若有所思,柔聲說道:「方才聽王妃說,溪兒妹妹要在府中住幾天?」
甄溪正自心神繁亂,手中絞著手帕,聞言,點了點頭應道:「是呀,林姐姐,這幾天叨擾了。」
「在這兒住著也好。」黛玉輕聲說著,心底卻隱隱覺得不太簡單。
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又不像李紋、李綺那般,因是李紈的堂妹,以世交的名義住在寧國府其實有些不倫不類。
書房之中,午后慵懶的陽光照耀在庭院內的假山嶙峋,重巒疊嶂。
賈珩與甄晴抱在一起,享受著午后片刻的寧靜,兩人來到窗前,從支起的軒窗看向庭院中的草叢,這無疑讓甄晴芳心羞憤交加,羞恥混著著一股異樣,讓麗人不能自持,幾有一種幕天席地,野外露營的錯覺。
賈珩抱著身軀綿軟成一團爛泥的甄晴,附耳道:「晴兒。」
甄晴美眸似張未張,鬢角帶著汗水,顫聲道:「子鈺,我是個是個壞女人。」
分明是方才甄晴意亂情迷之間,在賈珩的追問下,甄晴敘說著書信之中的文字。
賈珩默然片刻,說道:「你為他做了不少事兒,甚至如果不是他,甄家其實還未必會沒落。」
甄晴幽幽嘆了一口氣,原本心頭的內疚神明,好似減輕了許多,目光失神片刻,幽幽道:「子鈺,當初我要是嫁給你.....」
賈珩笑了笑,目光見著莫名之意,道:「那你可就當不上皇后了。」
甄晴柳葉細眉下的鳳眸失神片刻,似乎想到了某種可能,抿了抿瑩潤如玫瑰花瓣的粉唇,低聲道:「有些事兒,也說不定的。」
如果她嫁給了他,她一定幫著他走到那一步,他現在掌著江南江北大營,還掌著京營,說不得就有那一天。
賈珩:「.....」
這個磨盤究竟想做什么?是什么讓她起了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
「你當初嫁人的時候,我才多大?」賈珩輕聲說著,拉過甄晴的素手,道:「好了,差不多得了,別讓人起疑了。」
賈珩扶著甄晴來到床榻,給甄晴整理著衣裳,輕聲問道:「這段時間,我忙著營務還有鹽務的事兒,不太有空暇,你在金陵多久?」
甄晴嘆了一口氣,道:「老太太走后,家里諸事紛雜,我想將這邊兒的事兒料理清楚了,再返回京城。」
賈珩點了點頭道:「那也好。」
甄晴美眸抬起,柔聲道:「那溪兒妹妹就在你這兒了。」
賈珩起身去斟著茶,遞給甄晴一杯,道:「我過兩天要去姑蘇一趟。」先前答應過黛玉的事兒,還有妙玉的事兒,也該去姑蘇一趟。
「去蘇州?」甄晴目光瑩潤,問道:「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可能待上兩三天罷。」賈珩抿了一口茶,說道:「然后,去一趟廣東公干。」「你去那里做什么?」甄晴訝異問道。
「軍機機密,胡亂打聽什么。」賈珩輕輕說話間,走到熏籠近前,低頭往里添著冰綃和檀香,驅散著屋中的靡靡氣味,心神卻格外清醒,在心底思索著江南之事。
八大鹽商已去四家,剩下的就是抄檢財貨,登記造冊,至于其他四家,先不急。
軍務上,也步入了正軌,終于也能稍稍松口氣,去姑蘇辦一樁私事,順便去濠鏡看看。
甄晴看向少年緊皺的眉頭,走到近前,眼角余光瞥見幾案上的簿冊,目光微動,看向那少年,說道:「你這段時間也不少忙著正事,這看著又是鹽務,又是軍務的。」
也不知這簿冊之上記載著什么,嗯,有些想看,又怕這個混蛋給她甩著臉色。
賈珩卻近前拿起一本簿冊,拿過甄晴的素手,輕聲道:「想看就看吧,你可是立志要成為大漢皇后的女人。」
其實并不是什么機密,順便也一盆冷水潑醒甄晴。
甄晴聽著少年的戲謔,秀眉之下的嫵媚美眸流波嗔怒,伸手拿起簿冊,翻閱開來,閱覽其上文字,其上記載都是軍將侵占了多少空餉,補上了多少銀子,機密其實并沒有。
「這還有一本,兵部吏員招供的虛報銀餉,從兵政到軍將,幾是爛透了,先前這樣一支兵馬就算讓你掌握,你又能干什么?」賈珩拿起簿冊,遞給甄晴。
甄晴秀眉蹙起,酡紅玉面之上見著煞氣,冷聲道:「這些軍將貪得無厭,真是該殺!」
「這樣一只貪生怕死的軍卒,就算你有朝一日成了皇后,異族入侵之時,靖康之恥也是前車之鑒。」賈珩看向經雨之后,明艷動人的麗人,徐徐說道。
不過,他覺得以甄晴的性情,必然是自殺,不會落得如趙家那些皇后、公主的剛烈下場,其實甄晴只是心腸歹毒了一些,但骨子里其實非常烈性。
床幃之間的那些癡狂,只怕也就他能看到一二。
甄晴嬌軀微顫,美眸潤意微微,抬起看向那少年。
賈珩道:「其實,你甄家何嘗不是其中一員?領金陵體仁院,監三大織造局,虧空比之江南大營數萬陰兵虛耗錢糧,也不遑多讓。」
甄晴放下簿冊,一時默然。
賈珩看向抿唇不語的甄晴,低聲道:「當初鎮海水師一戰盡歿,你說天下有多少支鎮海水師?你縱是母儀天下,能解決這些?」
甄晴走到賈珩身旁,從身后抱著賈珩,癡癡道:「這不是還有你?你以后幫我解決就是了。」
只要她和他聯手,一定能中興大漢,開辟盛世。賈珩轉眸看向麗人,心頭一時間有些無語。
其實,黏在一起久了,他現在都隱隱能猜出甄晴心底在想什么,這個女人對皇后之位的渴求,已經無可救藥了。
賈珩輕聲說道:「好了,天色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嗯。」甄晴訥訥應著,美眸凝露含情脈脈地看向那少年,眼神中滿是依依不舍:「那我和妹妹回去了,歆歆和溪兒留在你這兒了,等過天,我再和妹妹過來接走歆歆。」
賈珩目光溫和,伸手捏了捏麗人粉膩的臉蛋兒,點頭道:「去罷。」
待將甄晴與甄雪送走,天穹暮色幽沉,宅院里里外外都已懸掛起了燈籠。
賈珩在晴雯的侍奉下,沐浴過后,出了廂房,立身在回廊 盡頭,抬眸看向重又下起朦朧細雨的天空。
陳瀟緩步走來,看向那負手望天的少年,問道:「你站在這邊兒做什么?」賈珩低聲道:「看天,這雨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停。」
說著,轉眸看向陳瀟,道:「望了一天風,不去歇著,這會兒怎么過來了?」陳瀟:「.....」
「晚飯做好了,去吃著吧。」少女清眸中倒映著少年略顯落寞的身影,聲音幽清依舊。
情知又是在故意打趣自己。
賈珩目光閃了閃,問道:「是你親自下的廚?」
陳瀟這幾天因為幫著賈珩處理軍務太過忙碌,也不怎么下廚做飯。
捕捉到少年眼中的亮光,少女原是煩悶的心情不自覺也明媚起來,道:「一時手癢,做了幾個菜。」
賈珩笑了笑,道:「那我等下可得好好嘗嘗了。」說著,與陳瀟一同前往后院。
此刻,甄晴與甄雪離了甄家,但卻留下了甄溪和水歆,黛玉這會讓正和李紋、李綺圍攏著一張桌子,分明等候了一一會兒。
「珩大哥。"黛玉起身喚著,星眸粲然而閃。
水歆伸著白生生的小手,聲音酥糯而清脆道:「干爹,抱抱。」
干爹身上有娘親和大姨的味道,每次抱著干爹,就好像也被大姨和娘親抱著一樣。
賈珩笑著看向水歆,問道:「歆歆,洗手了沒有?」「洗了,還是襲人姑姑幫我洗的呢。」水歆糯聲道。
一句話,倒是讓一旁伺候的襲人臉頰微紅,精明的眉眼難得帶著幾分淳樸的笑意。
黛玉看向正在說話的父女二人,道:「珩大哥,我說讓水歆在這兒多住幾天,王妃再過幾天再接也不遲。」
甄家剛剛辦了喪事,處處都是哀傷的氛圍籠罩,小孩子換個環境會好一些。
賈珩輕聲道:「正好,最近沒什么事兒,我還想帶著她去玩玩,過幾天咱們幾個姑蘇去。」
黛玉聞言,俏麗玉顏上見著欣喜,訝異說道:「珩大哥這邊兒的事兒忙完了?」
去姑蘇祭拜母親,這是珩大哥來江南之前就答應過她的事。
「忙的七七八八了,古人言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等到了蘇州,妹妹帶我們去看看。」賈珩輕聲說道。
說話間,賈珩的目光落在黛玉身邊兒的甄溪臉上,小姑娘一雙靈氣如溪、明瑩清亮的眸子,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賈珩,當即紅了臉,垂下螓首,根本不敢與賈珩對視。
翌日,金陵又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朱檐碧甍、青磚黛瓦的寧國府屋檐房脊被沖刷的明亮如鏡,光可鑒人。
只是天空仍就是陰沉沉的,賈珩在大批錦衣府衛的扈從下來到戶部衙門。
戶部左侍郎譚節,已經領著戶部官員等候多時,滿臉笑意地將賈珩引入官廳。
此刻官廳之中,人頭攢動,內閣閣臣齊昆,巡鹽御史林如海以及揚州剩余的四大總商濟濟一堂。
至于兩淮都轉運司也派了一名經歷司知事列席旁聽,因為相對高階的吏員,如同知、副使、判官全部涉案,還在錦衣府的囚牢里關著,鹽運司已經被一網打盡。
此外,淮安、通州、泰州三分司的分副使,也在楠木椅上落座,見到賈珩進入官廳,紛紛起身相迎,拱手見禮,只是一個個神色中見著不安。
賈珩朝著三分司的官員點了點頭,目光意味莫名。
隨著兩淮鹽案的追查,這三位分司副使也涉案中,等開過會后,說不得仍要拿捕問話。
齊昆看向對面的少年,也拱手一禮,目光隱隱有些復雜,他入閣初為大學士,加官太子太傅,而眼前之人則是 太子太保。
齊昆問道:「永寧伯,如今諸司鹽官盡在此處,永寧伯有什么主張,不妨細言。」
此言一出,官廳中的一眾官員都看向賈珩,鹽務之事醞釀了許久,也是該落地了。
賈珩落座下來,沉吟說道:「專商引岸之制,自開國以來,歷時數十年,兩淮鹺務時至今日,浮費日增,成本日重,鹽價日昂,私鹽漸盛,鹽稅累年大減,幾是難以為繼,自崇平元年,鹽運司虧空多達兩千萬余兩,悉因此由,如再不整飭,鹽稅十不存一,而鹽官和不法商賈卻牟利千萬,以官帑濟私人,豈得長久?」
說白了,專商引岸制,相當于鹽利都讓鹽商賺走了,然后老百姓吃不起高價鹽,私鹽泛濫加劇,再加上鹽商左手官鹽,右手私鹽,朝廷愈發收不上鹽稅。
齊昆默然片刻,說道:「永寧伯有何高見?」
雖然賈珩言辭激烈,但也是老生常談的話題,鹽務積弊,亟需整頓,但如何整頓?
這時,林如海也看向那少年,儒雅面容上平靜無波。
賈珩沉吟片刻,說道:「本官以為,當改組鹽運司,以戶部和內務府官定資本,共同派員經營督稅,至于地方行鹽,凡普通商賈,不論何人,只要按章納稅,皆可憑票取鹽,銷至行鹽之區,但戶部和內務府對行鹽區的總鹽引總量和鹽價有所調控,此舉意在降低浮費。」
就是打破個別鹽商對鹽業的壟斷,讓鹽既維持在一個與私鹽相差無幾的價格,但又要防止多運多銷,漫灌整個市場。
此言一出,汪壽祺面色大變,幾是手足冰涼,憑票取鹽,豈不是人人都可販鹽,那揚州百年鹽業的根基,豈不是自此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