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 后院花廳之中,人影憧憧,燭火明亮彤彤的燭光照耀在衣衫鮮麗,金釵步搖的鶯鶯燕燕身上,五光十色,炫人眼眸。
用罷飯菜,眾人聚在一起說話。
秦可卿從寶珠和瑞珠手中接過一摞賬簿,輕聲說道:“夫君,最近一些匠人備料的開支,我和平兒還有鳳嫂子,一同匯總了賬簿,你看看。”
賈赦雖然被流放貴州,但府中的園子工程,并不會因為此事而凝滯,這兩天,石、瓦、木、花…等匠人已然先后備料入駐。
賈珩放下茶盅,溫煦目光看著明艷動人的自家妻子,輕聲道:“府里的事兒,你來操持就好了。”
秦可卿輕笑道:“但夫君是一家之主,總要看看才是呀。”
賈珩道:“最近三衙送來的公文都看不完,倒也沒有時間看賬簿,你先讓寶珠拿屋里,等晚上咱們再說這些。”
尤三姐不由打趣道:“晚上說這些賬簿,未免也太煞風景了。”
屋內眾人,聞言,面色古怪,心頭多少有些羞。
秦可卿玉顏羞紅,轉眸嗔白了一眼尤三姐,卻只當沒聽見。
她和夫君也不是天天都…
鳳姐看著這一幕,或者說看著那嬌艷欲滴的少女,丹鳳眼閃了閃,抿了抿櫻唇,笑道:“你們三個一起晚上,都可商量著辦。”
平兒不由扯了扯鳳姐的袖口,道:“奶奶。”
尤三姐臉頰嫣紅,瞪了一眼鳳姐。
暗道,要是商量,也不能少了你。
只是賈璉剛剛流放,這話當著一眾的面可不好說。
幾人說話間,聚攏一桌,開始玩著麻將。
見著幾人壘著的麻將塊兒,元春玉容上現出好奇之色,問道:“這是什么?”
尤三姐道:“麻將,和骨牌一樣,是大爺想出的博戲法子,用來讓我們幾個解悶兒來著。”
元春美眸看向品茗的賈珩,詫異道:“珩弟,這是你琢磨出來的?”
在她過往的觀感中,珩弟從來不喜這些,不想竟也懂這些博戲之術,想來是心智靈巧,一法通,萬法通了。
賈珩點了點頭,道:“大姐姐如果有興致,可以和她們一起玩玩,這時候回去也不可能睡著了。”
元春豐潤臉蛋兒上笑意嫣然,道:“我不玩這個,我看看就好了。”
賈珩點了點頭,道:“那你們幾個玩著,我去書房了。”
眾人點了點頭,目送著賈珩離去。
不提東府,卻說西府,寶玉所在院落。
寶玉著大紅箭袖袍子,頭發編成臟辮,額頭束著紅抹額,此刻趴伏在床榻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翻著,燈火映照著滿月臉龐,比之以往倒是紅潤了許多。
正月十二的那一場好打,已愈合了許多,初步能下地行走,只是屁股還有隱隱作痛。
“我今個兒聽茗煙說,璉二哥哥被流放了?”寶玉將手中的書,轉眸問著一旁坐在不遠處磕著瓜子,看著畫冊小人書的湘云。
這時代不僅有話本,還有一些民間故事畫冊,立繪技巧雖不如春宮那般纖毫畢現,生動逼真,但也顯示著這一時代的精湛畫技。
借著燈火而觀,少女的一張蘋果圓臉上見著甜美、嬌憨之意。
湘云手中拿著一個瓜子,放在飽滿瑩潤的嘴里磕著,嘴唇開闔間,兩個小虎牙若隱若現,解釋道:“聽說是流放貴州,今一早兒都去送了,你問問三姐姐,她對這事兒知道的多。”
寶玉喃喃道:“怎么好端端的,璉二哥哥就到了這一步。”
這段時日寶玉都在房中養傷,閑來無事就尋著一些雜書翻看,對外間之事倒是充耳不聞,好在湘云時常過來幫著解悶,探春與黛玉也有時一同過來敘話。
至于寶釵,也偶爾隨著大流兒過來看看,畢竟是親戚。
湘云也嘆道:“聽珩哥哥的意思,保住一條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寶玉又是長吁短嘆。
正在說話的工夫,外間傳來茜雪的聲音,喚道:“寶二爺,太太來了。”
王夫人這時在一眾提著燈籠的嬤嬤、丫鬟簇擁下,從外間進來,繞過屏風,挑簾進入里廂,一眼就瞧見看躺在床上的寶玉,目光暗然了下,轉眸瞧見湘云,笑了笑道:“云丫頭也在。”
自從金釧投井一事以后,王夫人突然敏銳發現了一個問題,自家寶玉房里從原先的門庭若市,竟然變得門可羅雀?
就連以往時常到寶玉屋里串門兒的黛玉,這幾個月也不大過來。
當然,黛玉的說法是…不打擾寶二哥養傷。
有些時候,人就是這樣,王夫人以往或許還有些膩歪小姑子的女兒,總是病怏怏地“纏”著自家兒子,動輒打打鬧鬧,哭哭啼啼,可真的不再“纏”著,和自家兒子疏遠了,心頭又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唯有湘云,雖因當初“勸學”寶玉一事而被寶玉“嗆”得一通,但湘云大咧咧的,也不記仇,見著寶玉挨打,在屋里發悶,就時常過來陪著說話解悶。
這些點點滴滴,落在王夫人眼中,就有雪中送炭的可貴之意。
湘云連忙近前笑著見禮,喚道:“嬸子。”
王夫人笑著點了點頭,問道:“云丫頭,吃過飯了沒有?”
這會兒上下打量著湘云,卻見少女年齡雖不大,但已有幾分豐腴的身段兒,尤其蘋果臉蛋兒,粉膩豐潤,紅艷如霞,看著天真爛漫,討人喜歡。
忽地起了一念,或許將來讓云丫頭和寶玉在一塊兒,似也不錯?
云丫頭所在的史家一門雙侯,她又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只是…
原本想著云丫頭雙親早去,孤苦伶仃,如今看來,其實也挺合適。
至于寶丫頭那里,她妹妹最近分明遲疑了起來,一提起金玉良緣,就含湖其辭,究竟怎么想的,她隱隱也有一些猜測。
無非是…
念及此處,王夫人心頭就有些堵得慌。
湘云甜甜一笑道:“嬸子,剛剛和愛哥哥一同吃過了。”
“好孩子,難為你過來天天陪著你二哥哥說笑解悶兒。”王夫人笑聽著愛哥哥幾個字,卻愈發覺得少女天真爛漫,沒有機心,伸手摸了摸湘云的頭。
湘云雖不知王夫人突然為何如此親昵,但見長輩態度和藹可親,心頭也有些歡喜,只是頭被撫著,卻有幾分不適應。
好在王夫人轉而又看向寶玉,就前在一個繡墩坐著,拉過寶玉的手,喚道:“我的兒,你現在好些了沒有?”
寶玉點了點頭,道:“娘,前個兒那張太醫過來看過,說棒瘡已結了疤,再有半個月就大好了呢。”
“太太,二爺,喝茶。”就在這時,麝月端著茶盅,在床頭茶幾上擺好。
王夫人看著彎腰伺候,眉眼見著媚態的麝月,心頭就有幾分不痛快。
這小丫頭說不得已帶壞了她家寶玉。
但因金釧一事鬧出的風波,也不好貿然攆人,轉眸看向寶玉,道:“襲人打發到你姐姐那邊兒,過兩天,再讓她過來伺候你,麝月明天過來服侍我。”
“襲人是個好的,娘讓她回來也好。”寶玉點了點頭,只是看向麝月,想起那個中滋味,這幾天,他夜深人靜時,全靠那么一點兒樂子撐著,不由說道:“前個兒,珩大哥還說,要我護著屋里人。”
王夫人呼吸一滯,倒沒想到自家兒子竟用這番說辭,不過想了想,也覺得有理,轉而叮囑道:“你這幾天好好歇息,早點兒將身子將養好,好好讀書,爭取明年進學。”
寶玉聞聽此言,心頭陣陣發苦,臉上表情就多少顯露一些。
基于寶玉的前科,王夫人自是時刻注意到寶玉的神情,瞥見這一抹為難之色,嘆道:“我的兒,你不讀書將來怎么辦呢?我也不能跟你一輩子的,總要讀書做官兒,將來,你也給為娘爭口氣啊,人家現在對咱們娘倆兒訓斥著,又是米蟲,又是攀高枝兒的,真真是一點兒體面都不留著了。”
說著,拉過寶玉的胳膊,臉上現出哀戚。
她在榮慶堂,被當著一眾晚輩的面被那人訓斥之時,未嘗不感到屈辱。
寶玉將腦袋埋枕頭上,不由想起襲人給他說過的話來,不管怎么樣,哪怕是裝也要裝廚房愛讀書的樣子,連忙抬起一張中秋滿月的臉蛋兒,說道:“娘,這次我到了學堂,是要好好讀著書的。”
王夫人聞聽此言,心頭寬慰不已,卻是以為自己方才的話起了作用,轉而又道:“你也不要擔心,他先前當著老太太的面兒,說過他是族長,也不會不管你,還有你舅舅,來日也不是沒有起復的時候。”
她現在一個大女兒、一個小女兒,都被那位珩大爺用著,她的兩個閨女斷沒有讓他白用的道理,寶玉的前程,怎么也要讓他管著。
寶玉只得滿口應著。
王夫人點了點頭,也不再說其他,然后,離了寶玉所在的廂房,去元春院落。
今個兒下午,義哥兒媳婦兒過來說,又尋了一門好親事,正好說給大丫頭。
反正她是想明白了,也不能光指望著那位珩大爺,人家根本就不上心。
回頭再說元春所在院落,廂房之中,燭火彤彤,兩個丫鬟正隔著一方小幾做著針線。
一身粉紅小襖,下著白色素裙的金釧,抬眸看向襲人,低聲道:“襲人姐姐,聽抱琴說,長公主府上的園子,修得又大又是氣派,也不知咱們什么時候有福氣,能隨著大姑娘過去看看。”
正月十二的那次風波,已經過去許久,金釧心緒也平靜了許多,這會兒也逐漸習慣了這悠閑的生活。
相比在王夫人院落,此刻的金釧,月例銀子仍是拿著一等丫鬟的月例,但平時因元春不在家,也沒多少活計。
襲人輕輕搖了搖頭,拿著繡花針繡著東西,道:“不知道呢,公主府規矩森嚴,過去不定沖撞了什么貴人。”
其實,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兒,她比不過抱琴,抱琴與大姑娘打小就一同入宮,相依為命也不知多少年了,而她之前還在寶二爺房里服侍著,不帶她過去也是應該的。
金釧眼珠左右轉了轉,壓低了聲音,道:“襲人姐姐,向你打聽個事兒?”
“打聽什么?”襲人皺了皺眉,看著一臉神秘兮兮的金釧,心頭疑惑。
金釧兒低聲道:“鴛鴦姐姐是不是和…東府珩大爺好上了?”
襲人心頭一跳,凝了凝眉,玫紅的臉蛋兒瞬間見著清冷之色,說道:“你聽誰說的?”
“老太太房里的琥珀,說她見著鴛鴦姐姐繡著一個汗巾子,好像是給珩大爺繡著的。”金釧低聲道。
襲人冷聲道:“不說我知不知道的事兒,這亂傳主子的私事兒,小心落在璉二奶奶的耳中,她正愁沒人做筏子呢。”
這少女一向口風甚嚴,或者說,根本不敢泄漏。
金釧聞言,也變了臉色,忙道:“就我和琥珀私下聊著,旁人不知道了,珩大爺對我有大恩,我那里還傳他的事兒。”
襲人道:“那就好,東府那位當初救了你,只怕你將來還想去二爺房里,還得著落在他身上,你別不知輕重。”
金釧囁嚅道:“我就問問…”
她先前那么一出,得罪了太太,怎么也不可能回去了,再說二爺那個性子,誰也護不住。
“這事兒我也不知道,只是想來縱有著,也不出奇,珩大爺是那般好的。”襲人低聲說道。
年歲不大,又那般位高權重,又是那般好脾性。
就在兩個丫鬟心思各異之時,忽地外間傳來嬤嬤的聲音,說道:“二太太過來了。”
王夫人既然過來尋元春說幾句話,見庭院中燈火還亮著,也就進得廳中。
金釧和襲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覷,都是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懼意。
兩個可以說都被王夫人因寶玉而攆出的丫鬟,這時候去見王夫人,不定就被發落一通,這會子難免忐忑不安。
而說話的工夫,王夫人都已在嬤嬤、丫鬟的簇擁下進得廂房。
“見過太太。”金釧和襲人不敢怠慢,放下手中針線,向著王夫人見禮。
王夫人打量著二婢,默然了一會兒,心思多少有些復雜。
一個是金釧,侍奉她了許多年,一直老實乖巧,后來因著正月里那樁事,落得現在這樣。
另一個是老太太屋里過去服侍寶玉的,因當初那珩大爺的事兒被她發落,從現在看,也是個好的,反而是那個麝月,看著倒是老實巴交,誰知道竟是個狐媚魔道兒的。
“嗯,大姑娘呢?”
王夫人低聲問著,語氣和神態柔和幾分。
襲人低眉順眼,低聲道:“回太太,姑娘去了東府,這會兒還沒回來。”
王夫人聞言,不由皺了皺眉,心頭就有幾分下意識的不悅。
但片刻之后,就是將心態調整過來。
這時候,大丫頭和那位珩大爺關系好一些,對她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王夫人思忖著,問道:“什么時候去的?估計留飯了,這會兒也該回來了吧。”
說著,就是落座下來,打算等上一等。
襲人道:“傍晚時候去的,這會兒看天色,也該回來了吧。”
王夫人點了點頭,然后看向襲人,笑了笑道:“襲人,你在這邊兒不是也沒什么事兒?寶玉正在養傷,那邊兒正缺人照顧,你明天回去。”
襲人聞言,心頭微頓,忙道:“太太,我笨手笨腳的,只怕去伺候二爺,再沖撞了二爺,就不好了。”
王夫人臉上的笑意頓時凝滯下來,端著茶盅的手微微顫了顫。
她本來以為,給這丫頭一個機會讓她回寶玉房里伺候,卻不想這丫頭竟拿大起來,還和她記仇不成?
再看金釧,瞥見看向自己的目光竟也有幾分躲閃,心頭更是陣陣煩躁。
從什么時候起,她在這些丫鬟眼中,竟畏懼成這樣?
至于是否讓金釧回她房里?
王夫人心思電轉間,就打消了這念頭,一來金釧兒確實舉止輕浮,當初寶玉和她調笑無狀,二來先前之事鬧的那般大,也不好再讓其回去,惹人笑話不說,也給自己添堵。
察覺到王夫人臉色晦暗,吳興家的,接話道:“襲人,太太讓你回去,是為著你著想,你年歲也不小了,還能跟著大姑娘幾年?前個兒,璉二奶奶身旁的旺兒媳婦兒還說,他家小子年歲也不下了,準備求著璉二奶奶找個媳婦兒呢,那旺兒媳婦兒也是眼尖兒的,一眼就瞧上了你,因你是大姑娘的丫鬟,問到太太這里。”
這其實已是警告著襲人,如是聽話,或許可以做寶玉房里的姨娘,如是不聽話,將來就是胡亂配小子了事。
而這話恰恰只有吳興家的才能說,王夫人自不能說這些,顯的太不和善。
王夫人皺了皺眉,斥道:“說什么呢?”
吳興家的,面色一變,連忙垂手而退,悻悻然道:“是,太太。”
襲人臉色微白,貝齒緊緊咬著櫻唇,心頭不由蒙上一層厚厚陰霾。
以這位少女要強的性子,如是配了什么小廝,顯然意氣難平。
王夫人看著少女變幻的臉色,又出言寬慰道:“襲人你別聽她胡說八道,你好好伺候著大丫頭,將來也自有你的好結果。”
襲人忙道:“謝謝太太。”
就在這時,嬤嬤說道:“太太,大姑娘回來了。”
元春陪著看了一會兒幾人玩麻將,少女不熱這些,加上某人也不在,就覺得沒什么意思,返回府中。
“媽?”元春舉步邁入廂房,見到自家母親,就是一愣,問道:“您怎么來了?”
“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就過來看看你,你這是剛從珩哥兒那過來?”王夫人笑著問道。
元春輕笑道:“在珩弟那里坐了會兒,明個兒還要回長公主府上,媽這是尋我有事兒?”
王夫人點了點頭道:“咱們娘倆兒說說體己話。”
元春近前落座,柔聲細語道:“媽,有什么事兒?”
王夫人拉過元春的手,笑道:“今個兒你表嫂過來串門子,說她又為你找了一門好親事兒,是你舅舅手下的一個武官,還是個參將,聽說人家世還是不錯的,幾代將門,算是年輕俊杰了。”
王子騰已經上了請往北平府的奏疏,并已得了崇平帝的允準,而其北上,自不會不帶部將隨行,怎么也是在軍中為將二十余年,這些年也有一些入眼的年輕俊彥,將元春嫁過去,本身也算是一種拉攏。
元春聞言,芳心不由咯噔一下,容色微變,問道:“媽,怎么冷不防想起提著這個?”
“大丫頭,你也不小了,我這個做娘的,天天愁著這個事兒,怎么說是冷不防?”王夫人道。
元春已二十有一,這個年齡,可以說大齡剩女,王夫人見某人說著大姐姐親事落他身上,卻毫無動靜,也不會一直等著。
元春顰了顰秀眉,美眸中浮起一層憂色,忙道:“我才出宮沒多久,還沒好好伺候媽,是不是再等一二年?”
“還等一二年?你見哪家公侯千金,過了二十還沒出閣的?”王夫人作惱道。
元春凝了凝眉,遲疑道:“媽,珩弟不是先前說他來操心,他人面廣一些。”
“他公務那般忙,哪顧得上?再說咱們自家事兒,自家也要上心,不能總事事勞煩著人家,至于人面廣,你舅舅也是不差的。”王夫人低聲說著,又自嘲一笑說道:“他不是說我光想攀高枝兒嗎,我們公侯之家,嫁個將門子弟,不算攀高枝兒吧?而且,這次可不是藩王,他總不能還攔阻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