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賈珩與晉陽長公主收起釣竿。
晉陽長公主一共釣了三條草魚,而賈珩則釣了兩條鯉魚還有幾條鰱魚,放進一旁的水桶中。
這些魚原本就是定期專門買來放養,保持池水活性,同時讓園子主人平時垂釣所用。
“子鈺,雙鯉臨門,這可是好兆頭。”晉陽長公主看了一下水桶,語笑嫣然說道:“等會兒,咱們讓后廚做一頓全魚宴。”
賈珩看向三條草魚,道:“比不得殿下,收獲滿滿,三條草魚。”
就在這時候,一個嬤嬤過來稟告道:“賈大人,外間的曲鎮撫要求見大人,回稟抄檢事宜。”
賈珩點了點頭,道:“讓他過來。”
不多時,曲朗自亭橋快步流星進入軒室,朝著賈珩以及晉陽長公主,拱手見禮道:“卑職見過大人,見過公主殿下。”
賈珩問道:“情況如何?”
“大人,三處地窖內藏匿的銀子已全部啟獲,著經歷司經歷以及內務府隨行賬房記錄、點驗,只待封存押送藩庫。”曲朗回道。
然后,雙手遞過方才點檢銀子的事務札子。
賈珩伸手接過札子觀看,面色沉靜,只見其上記載:“疊翠亭內藏有五兩金錠八千,計四萬兩,白銀三十三萬兩,東珠一百一十五槲…”
一般金銀珠寶埋在地下,就不太容易氧化,而古董字畫以及名貴家具,則還要注意防潮、蟲蛀,故窖藏財寶,明顯以金銀最佳。
繼續往下看,只見其上又載著:“凌云閣之下密室悉藏有十兩金錠一萬三千,計十三萬兩。”
“齊芳軒下密室藏有白銀五十八萬兩…”
賈珩閱覽著其上記載,面色漸漸凝重,將札子放在對面的小幾上,朗聲道:“殿下,藏匿贓銀達三百萬兩之巨,這應是忠順王在京中所有藏銀中最多的一處了。”
作為忠順王的榮養之所,為了用銀方便,就在云園中貯存了大量銀子。
因為這時代,雖有銀票,但使用場景有限,而如此之多的財貨,也只能以金銀珠寶貯藏。
事實上,神京城中的私人錢莊和銀號,多是晉商商會還有長公主等京中權貴開設。
念及此處,賈珩思緒紛繁。
或許有機會可以成立皇家錢莊之類的銀行,然后以金銀銅復合本位發行金票、銀票、紙鈔,當然前期步子不能邁得太大,需要一步步試錯,省的水土不服。
還可以試行廢兩改元,逐步解決火耗歸公問題,減少糧吏的層層盤剝,通過財稅法令,隱蔽至極地調節貧富差距,拔最多的鵝毛,聽最少的鵝叫。
“不過這些都是戶部職權,欲理此事,需急不得一絲一毫,否則再好的提議沒有人去實現,吃力不討好不說,還是為他人做嫁衣。”賈珩凝了凝眉,暫且掐斷此念。
現在的他還未在軍事上立下殊功,也就沒有威望和人手去推行財稅體制改革,更不好插手財權。
只有等立下軍功之后,才能以此為契機為軍機處爭奪財權,進而秉持國政。
事實上,在官僚集團中,一股政治勢力的形成,除卻結黨營私搞陰謀外,往往都是某一團體共同去做一樁正事、一樁大事,繼而團體成員在發展壯大的過程中,從中受益,融為一體。
否則單純的利誘、籠絡,糾合而來的團體,往往是一群烏合之眾,品行卑劣,烏煙瘴氣,一旦用事,也是禍國殃民,這種團體更像是團伙。
軍事如是,政治亦如是,單純的派系人事斗爭,目的最終還是為了做事,而領頭人往往在此過程中,通過某項事業的大獲成功,撈取巨大的政治資本,進而被該團體成員視為利益代言人。
如果他能打敗東虜,勢必可以建立一個以他為核心的勛貴集團,但到那時候,寶座上的人,將情不自禁感覺到皇權受到威脅。
或許通過政治手腕,如試探之后的打壓、分化、妥協、贖買,直到重新為皇權設定安全藩籬,才會罷休。
這也是一個明君的基本素養。
而且不是一般的君臣感情可以彌合,因為這是權力對人性的異化和規訓。
愈是強主,愈是如此,區別只在于手腕的軟硬和水平的高低,如能有君臣相得,善始善終,自然彌足珍貴,但可遇而不可求。
是謂,君疑臣則必誅,臣疑君必反,君疑臣而不誅則臣必反,臣疑君而不反則君必誅。
就像身處黑暗森林的猜疑鏈,一旦君臣相疑,那么結局必然是要以悲劇收場。
如求善始善終,當然也不是沒有辦法。
臣,自污藏拙,束手就擒,搖尾乞憐。
君,禮賢下士,食則同席,寢則同榻。
可英雄者,多半性情剛強而不可辱,豈會郁郁久居人下?
“現在想這些有些太遠了,不徹底覆滅東虜前,都不會直面這個問題。”賈珩揮散心頭飄過的一些瑣碎思緒。
晉陽長公主這邊廂拿起札子,放在手中凝聲翻閱,道:“將這些金銀都登記造冊,裝車解送內務府廣儲司府庫。”
賈珩點了點頭,看向一旁的曲朗,吩咐道:“去辦吧。”
曲朗也不多言,拱手告退。
“剛才想什么,臉色看著陰沉不定的。”晉陽長公主又吩咐完嬤嬤去做準備魚宴,端起一杯茶盅,訝異地看向少年。
麗人方才分明留意到賈珩的臉色變化。
“沒想什么。”賈珩笑了笑,隨意岔開此事,道:“這般多的銀子進入內帑,如能善加利用,也是江山社稷之福了。”
晉陽長公主點了點頭,贊同道:“這些銀子,本宮一兩都不會胡亂動,現在上上下下各項都需用銀,皇兄之內帑,已撥付應急了不少,如今正是空虛,這筆銀子也算是解燃眉之急了。”
晉陽長公主手下原有不少營生、鋪子,每月都能獲得不少利銀,這些足以供應其日常所需,自不會如忠順王那般大撈特撈。
“這都晌午了,等吃完魚宴,在園子里走走,本宮再邀賈都督前往棠園,如何?那里可以泡泡溫泉。”晉陽長公主美眸熠熠流波,輕聲說道。
賈珩正要開口應著。
忽而就在這時,從外間進來一女官,正是晉陽長公主身旁四大女官之一的惜霜,款步行到晉陽長公主耳畔,低聲耳語幾句。
晉陽長公主柳葉細眉蹙了蹙,臉上神色莫名。
賈珩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心頭涌起諸般猜測。
迎著賈珩的好奇目光,麗人容色幽幽,淡淡道:“皇兄任命皇嫂的三弟宋璟為會稽司郎中,上午時著人往公主府遞著拜帖,說下午要拜訪本宮。”
賈珩聞言,心頭微驚,想了想,道:“宋國舅,他要來內務府供事。”
對于宋璟其人,他在當初魏王過生日時見過一回,后來漸漸沒什么來往。
從此就可以看出,崇平帝并沒有將內務府府事盡數相托給晉陽的打算,還留了一個備選項,以為制衡。
這般想,凝眸看向晉陽長公主。
只見麗人高昂的興致,多少有些低落。
這是人之常情,如果天子突然派一位京營檢校節度副使與他共掌營務,他也會不爽。
只是,天子知道軍令不可出于多門,否則容易貽誤軍機。
賈珩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以晉陽長公主的過往心性,許也未必是因為被分權,她原不是貪權之人才是。
晉陽長公主端起茶盅,柔聲道:“憐雪,讓人看看魚宴還有多久做好。”
然后,看向一旁站著的元春,笑了笑道:“元春,你為賈都督族姐,也不好一直站著,一同坐下用飯罷,嘗嘗你族弟釣上的魚來。”
元春遲疑了下,卻見賈珩點了點頭,然后道:“謝謝殿下。”
晉陽長公主看向一眾嬤嬤和女官,吩咐道:“憐雪留下伺候,其他人先去外面等著吧。”
“是,殿下。”一眾女官、嬤嬤應了一聲,徐徐而退。
賈珩見此,情知麗人有話想要給自己說,心念電轉,有些猜測,還是方才之事。
待一眾女官離開水榭,軒室中頓時就剩下賈珩、晉陽、元春、憐雪幾人。
賈珩問道:“殿下這是?”
晉陽長公主美眸浮起一抹憂色,道:“本宮剛才在想,待抄檢忠順王府一事后,本宮就向皇兄辭了這內務府的差事。”
賈珩心頭一驚,看著對面的麗人,凝聲道:“應不至于此罷。”
這是不是有些得罪宋皇后?
晉陽長公主輕輕嘆了一口氣,道:“皇兄的心思,本宮也略略猜出一些,這是想讓本宮和宋璟同掌府事,可本宮并不想和旁人共事。”
賈珩沉吟片刻,勸道:“原都是為圣上分憂,殿下是否有些執著了。”
元春聽著二人敘話,心頭微驚。
“領著內務府差事,原是吃力不討好,如今既有人接掌,倒不如直接扔給他的,本宮就此清閑清閑,還能少操一些心。”晉陽長公主柔聲道。
內務府油水再豐厚,她身為天子親妹,也不好動手,而且也沒多少興趣。
賈珩一時默然無言。
這就是天家,如果是他,就不能撂挑子,否則落在天子眼中,屬于不識大體。
而晉陽卻不在乎這個,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扔到一旁,反正她也沒有兒子,只守著一個孤女過日子,也沒什么求著崇平帝的想法。
只是這怎么有幾分姑嫂鬧別扭的味道?
按他估計,有一定可能把宋皇后的弟弟擠走,不然,內務府就成了魏王的自留地,天子肯定不愿見著這一幕,要不換人重新進來,要不就讓宋皇后的弟弟另作委任。
可最終,宋皇后不就空歡喜一場了嗎?
臉色能好看?
想起那個柳眉星眼,雍容豐麗的雪美人,許是會因此給晉陽穿小鞋,也不一定。
“殿下,既是為國分憂,還是莫要沖動才是。”賈珩想了想,終究勸道:“而且,這般賭氣意味太過明顯。”
他雖也想內務府能成為晉陽公主的一言堂,但也知道以天子心性,似乎就喜歡搞這些平衡、掣肘之道。
從朝局就能看出來,齊楚浙三黨,三足鼎立,穩如磐石。
按說,還真沒有比晉陽更合適的人選,膝下無子,也就不存在為子女撈油水的可能,又是女流之輩,權欲不盛,又沒有什么結黨營私的可能。
天子是不該相疑,搞什么制衡之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晉陽長公主搖了搖頭道:“本宮不是賭氣,而是不想為將來之事困擾,宋璟為魏王親舅,如果不能就此厘清距離,本宮擔心同衙共事,只怕鬧出不小的分歧。”
她不想再摻合進這等奪嫡之事,以她的身份,誰也不站,誰也不靠,反而可以超然之姿保全。
誰當皇帝,她都是大長公主。
如果現在擔心得罪皇嫂,與其弟共事,內務府如是暗中資助魏王,她該怎么辦?
她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是將之告訴皇兄。
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與其牽聯太多。
賈珩沉吟片刻,也明了對面麗人心頭所想,點了點頭,道:“殿下顧慮不無道理。”
只是化身伏地魔的宋皇后肯定心藏芥蒂,對這個不是省油燈的小姑子暗生惱意。
而且,據他觀察,晉陽一直以來對宋皇后也不怎么親近。
當然晉陽底氣足,身后有馮太后寵愛,可與宋皇后關系不怎么樣,也不知是什么緣故。
可能這是常態?
在普通百姓之家,小姑子和嫂子同樣有這種隔閡。
賈珩又提醒了一句道:“但圣上多半不會應允,希望殿下能夠擔當國事。”
兄妹之間,沒有權力沖突,如果他是崇平帝,二選其一,多半還是要選晉陽。
當然,這也是他所樂見其成的。
賈珩看向一旁靜靜坐著的元春,問道:“大姐姐在宮中伺候皇后娘娘,覺得此事可有其他妨礙?”
元春被賈珩問著,面色怔了下,想了一會兒,柔聲道:“皇后娘娘以往從未給家中親眷謀過任何差事,這想來是圣上體恤之意,如不去內務府,其實…以往常聽娘娘提及,那宋國舅聽說也是個心懷抱負的,只是先前只做一小官兒,如今調至內務府,所辦差事皆為天子家事,也不知遂其意不遂。”
賈珩聞言,凝了凝眉,說道:“如按大姐姐所說,或許沒那般為難。”
晉陽長公主見賈珩思量著,道:“沒什么為難的,等用罷午飯,本宮去見見他。”
這時,憐雪進來稟告著,魚宴已烹煮好,于是領著在外的嬤嬤,在幾案上放下魚宴。
賈珩與晉陽長公主用罷午飯,在西園又待了一會兒。
及至午后時分,晉陽長公主才乘上馬車,在賈珩的護送下,返回長公主府上。
在午后未時時分,宋璟果然如約而至。
這位宋皇后之弟,身量頗高,面容儒雅,氣度儼然,隨著女官進入廳中,落座,品茗敘話。
他先前得圣上召見,也有些驚訝,竟讓他遷至內務府會稽司任職郎中,這職位為正五品,卻并非朝官兒,而是中旨官兒。
“宋大人,公主殿下與賈都督已在閣樓等候,還請隨奴婢過來。”憐雪近前喚道。
“哦,賈子鈺竟也在這里?”宋璟聞言,頗有些意外。
“今日上午,賈大人護送公主殿下前往查抄忠順王府的西山別苑,這會兒剛回來。”憐雪解釋道。
宋璟點了點頭,起身隨著憐雪前往閣樓,笑道:“先前一直想登門拜訪賈子鈺,只是未得公務往來,貿貿然有些唐突,今日倒是幸甚。”
他的外甥現在就在五城兵馬司,在賈子鈺手下做事。
說話間,進入閣樓。
此刻,晉陽長公主已坐在主位,起得身來,二人原本早就認識。
“下官見過晉陽殿下。”宋璟進入廳中,當先行禮。
國戚比起公主之貴,顯然不及,更何況是長公主。
“宋家大哥客氣了,快請坐,怎么不見嫂夫人和妍兒,從上元節見過一面兒,倒許久沒見著。”晉陽長公主寒暄說道。
宋璟笑道:“她和妍兒前段兒時間回了娘家住幾天,今個兒才去宮里向娘娘請安了。”
說著,轉眸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蟒服少年,笑道:“賈子鈺也在,聽方才女官說,賈子鈺今日去了西山別苑。”
賈珩微微一笑,說道:“忠順王在西山的別苑,藏匿有不少貪墨內務府的銀子,今日才搜查出來,如今宋大人為內務府會稽司主事官,正好核實賬簿。”
宋璟卻道:“禁中交代之事,我先前并未涉及,貿然插手,不明就里,反而弄巧成拙,耽擱正事,說來昨日圣上突然召見于我,說內務府會稽司正缺主事人,要我充任,我以往并無做過這等事來,唯恐不能勝任呢。”
幾人客氣說著話,開始論及正事。
晉陽長公主嫣然一笑,柔聲道:“宋家大哥及時過來,真是解了小妹的燃眉之急,現在內務府人事、賬目都亟需梳理,正需宋大哥來管著。”
宋璟笑了笑道:“公主殿下巾幗不讓須眉,我過來,也只為襄理,略盡綿薄之力,府中一應事務,還是以殿下為主。”
初來乍到,姿勢倒是放的很低,或者說在鴻臚寺為典客這樣的小官兒,有多少傲氣也被磨消怠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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