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瓚聽完賈珩所言,點了點頭,贊同道:“本閣正有此意,以剿匪以檢驗軍卒整頓成效,練出的兵馬不是用來擺架子的。”
賈珩見李瓚應允,心頭大定。
這些天最大的體會就是得文官助力,做事明顯順遂許多。
李瓚轉而看向賈珩,說道:“子鈺,開春在即,本官也需得籌備經略安撫司諸般事宜,京營整頓,需你多多操持。”
賈珩凝了凝眉,心頭微異,問道:“閣老此言何意?”
李瓚說道:“本閣不可能久鎮京營,最近邊將返京述職,本閣要與邊將商討防務,為來年做準備,于京營整頓事務,幸在已開了個好頭兒,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穩扎穩打。”
因為李瓚年后將要出鎮北平,于京營整頓事務就分不開身。
賈珩聞言,心頭恍然,面色鄭重道:“閣老放心,下官必竭盡心力,不負圣上和閣老期望。”
李瓚點了點頭,臉上也帶著認可與肯定,道:“子鈺勤勉用事,本閣會奏明圣上,由你執天子劍,署理京營整頓、作訓事務。”
至于賈珩年輕?猜忌云云。
恰恰相反,正是因為賈珩年輕,功勛不著,根基淺薄,上下頂多服其能、敬其威、而非感其恩、望其德。
沒有人望,誰會跟著反?
這也是崇平帝多用著賈珩,而李瓚這等閣臣并不猜疑之故。
賈珩拱手道:“多謝閣老看重。”
李瓚面上現出淡淡笑意,道:“不過尚需看得演武成效,否則,縱本閣向圣上極力舉薦,朝野上下也難免廣起非議之聲。”
畢竟,賈珩還是有些太年輕了,現在只是襄理軍務,可以說是參謀,但李瓚走后,署理京營軍務,雖無節度使之名,卻得其實,幾乎是事實上的京營節度使,總有人會質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賈珩面色凝重,說道:“閣老放心。”
之后,議完團營諸務,賈珩又在節帥大營待了一會兒,就領著扈從返回果勇營駐地處置軍務。
進入城南大營,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親兵牽著,率人步入營寨,抬眸見著一個總旗官,領著幾十個兵丁,捉刀警戒。
見到賈珩以及大批騎從,打著旗纛而來,范陽笠下的一張年輕面孔,流露著激動之色,快行幾步,上前見禮道:“見過督帥。”
賈珩身后的玄色披風隨風獵獵作響,按著腰間的寶劍,冷眸閃爍,上下打量這年歲十五六歲,眉眼之間英氣初現的小將,問道:“賈芳?”
不是旁人,正是賈珩送到京營歷練的一眾賈族庶支子弟之中的賈芳。
當初,計有玉字輩的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草字輩的賈菖、賈菱、賈蕓、賈芳、賈芹等人,隨著果勇營的新兵營進行集訓。
后來,除賈珖、賈琛二人身子骨兒太差,不適提刀廝殺,無力繼續訓練外,轉為營僉書等軍中文職,其他如賈瓊、賈璘,賈菖、賈菱、賈蕓、賈芳、賈芹則都堅持下來。
賈族子弟自不可能從大頭兵做起,待到前日變亂初定,果勇營大范圍授官,最差的也在新兵營中混了個小旗官,而賈芳算是其中的佼佼者,追擊立威營叛軍時,騎馬斬殺二級,以十六歲之齡,升為總旗。
算是賈珩讓謝再義留意過的騎將好苗子。
事實上,一旦當了官兒,哪怕只是使喚著十來個人,嘗過權力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平凡日子。
故而,隨著時間流逝,賈族庶族對從軍這件事,倒不再發怵,反而甘之若飴起來。
見賈珩一眼認出自己,賈芳心頭大喜,目中帶著熱切之芒,抱拳道:“督帥,是卑職賈芳。”
賈珩神色和煦,語氣和緩了許多,問道:“今日是你值勤?”
賈芳連忙道:“今日護軍調新兵營輪戍,恰逢卑職當值。”
賈珩的護軍是剛剛從東城調任京營的謝再義,官居五品游擊將軍,臨時領著兩千人,用之以彈壓全軍,糾劾風紀。
賈珩看向賈芳,拍了拍少年的肩頭,勉勵道:“軍中正缺驍勇任事的年輕小將,好好磨練武藝。”
賈芳面頰因為激動浮上紅暈,心緒激蕩之下,在稱呼上就顯露出來端倪,道:“多謝…謝珩叔栽培。”
聞聽珩叔之稱,賈珩不由想起東叔,微微皺了皺眉,倒也沒再說其他,下了馬,將馬韁繩遞給一旁的親兵,向著中軍營房大步行去。
年輕人心性尚需磨礪。
見著賈珩面色沉靜,賈芳卻心頭咯噔一下,暗暗后悔方才一時情切說錯了話,軍中應以官職相稱。
賈珩這邊兒進入中軍營房,這時,正在議事的幾位參將以及行軍主簿宋源,連忙出來相迎。
賈珩落座帥案之后,看向眾將,道:“都坐下罷。”
呼啦啦紛紛坐于兩側椅子上。
賈珩道:“諸部作訓到哪一步了?”
宋源道:“督帥,這是這月的訓練大綱,還請督帥過目。”
說著,從一個書吏手中接過牛皮紙,遞了上去。
賈珩接過認真看著,其上記載著訓練章程。
這也是賈珩帶給果勇營乃至京營的做事習慣,正應著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之準則。
賈珩放下手中的紙張,看向一旁的參將單鳴,沉聲問道:“神樞諸營最近可有騎射操演?”
單鳴道:“已按著謝游擊傳授的操演之法進行騎射演練,但騎射之法,非一日可速成。”
賈珩皺了皺眉,沉聲道:“太祖、太宗時,我漢軍尚能追亡逐北,不過三十余年,我等后人倒不如前人了,積雪已化多日,對騎卒將校要在長安縣進行為期半個月的拉練,爾等將具體進軍路線具陳成文,本官上呈兵部。”
單鳴恭敬道:“末將遵命。”
果勇營分為五軍(步卒)、神機(火銃兵)、神樞(騎卒)三大營,并賈珩整訓的二十個暫編營的新軍四大營,但實際新軍四大營也是占著三大營的兵額編制,以此向朝廷要餉。
賈珩轉而又看向一旁的蔡權,道:“從護軍之中揀選五百精卒,稽查沿路不法,評判操練。”
蔡權拱手應道:“末將遵命。”
賈珩又看向參將肖林,參將杜封二人,一一布置著任務。
不知不覺,就至中午時分,賈珩讓幾位軍將各自去忙碌軍務,而賈珩也準備在軍營中隨便用些午飯,親往下面的營房慰問軍兵。
“督帥,奮武營都督同知戚建輝以及游擊將軍謝鯨,前來拜訪督帥。”就在這時,從外間進來一個小將,正是賈芳,抱拳稟告道。
賈珩面色淡漠,道:“讓兩位將軍進來。”
不多時,奮武營都督同知戚建輝,游擊將軍謝鯨,在親兵的引領下,步入營房。
“末將戚建輝,游擊將軍謝鯨,見過云麾將軍。”兩將一進營房,抱拳行禮道。
賈珩道:“兩位將軍快快請起,怎么想到本將這里?”
戚建輝笑道:“云麾將軍,這已近晌,末將在城南吉祥酒樓略備薄宴,云麾將軍得空暇,不妨入城小酌幾杯,幾位奮武營的軍中同僚也在。”
賈珩聞言,心頭微動。
暗道,二人幾天前就請過他一回,不過當然是被他以立威營變亂初定給推脫了,這般一說,倒也不像是因為聽到了李瓚今日在中軍營房中的言語。
許是擔心賈珩再次婉拒,謝鯨連忙笑道:“奮武營上下都仰慕云麾之威名,正要近距離一睹云麾之名將風采,請教練兵之法。”
戚建輝道:“這幾天,知道云麾軍務繁忙,一直未干相擾,今日趁著中午,正好與云麾小聚。”
賈珩看了一眼戚、謝二人,思量了下,倒也不好再出言拒絕。
而且奮武營已經整頓,倒也不用擔心碰上遇到什么行賄求方便的為難之事,遂答應下來。
戚建輝、謝鯨二人聞言,面露喜色。
戚建輝問道:“天色不早了,云麾是否現在就出發?”
“稍安勿躁。”賈珩說著,看向蔡權以及剛剛遷調京營不久的游擊將軍謝再義,道:“蔡將軍、謝將軍,一起去見見奮武營的幾位兄弟。”
雖天子不疑,但也要時刻自覺,以示光明磊落,哪怕這等與同僚吃酒之事實際沒有太多實質性意義。
蔡權笑道:“末將正發愁著下頓飯沒著落呢。”
蔡權、謝再義等二將應了下來。
眾人說著,帶著扈從,騎馬前往就近的城南吉祥酒樓。
吉祥酒樓 賈珩領著親兵,在戚建輝與謝鯨的引領下,入得二樓包廂。
果如戚建輝所言,包廂內坐著四個將領,一見賈珩進來,紛紛起身見禮。
寒暄幾句,賈珩也大致了解了幾人的身份。
奮武營都督僉事石元忠,參將黨毅、葛景福,還有一位游擊將軍耿建,奮武營的高級將校,來了一小半。
賈珩看著幾人,暗道這戚建輝在奮武營中根基不淺,據他所知,奮武營現任都督曹信,年過五旬的老將,當年就是襄陽侯的部將。
事實上,如襄陽侯戚家這等功勛子弟,但有功勞,在武勛光環的加持下,就能迅速提拔,同時有不少父祖輩的舊部來投效。
至于榮寧二府的賈家,也不遑多讓,在賈珩這些天中,就有不少賈代化的舊部來聯絡,有的是投效的,有的是攀附的,還有一些是來求賈珩追繳空額欠銀網開一面的。
賈珩道:“諸位將軍都坐,除在節帥營房,以前也沒機會與幾位將軍見過幾面,今日,戚將軍力邀在下前來,和幾位將軍把酒言歡,在下榮幸之至,既是私宴,不妨都隨意一些。”
雖賈珩在此地或許不是爵位最高的,但他是官職最高,權柄最盛,一進屋中,倒有幾分反客為主的架勢。
眾將連道不敢。
戚建輝笑著恭維道:“云麾將軍治軍雷厲風行,幾有孫吳之風,類衛霍之姿,如今整訓京營,使十二團營氣象煥然一新,末將和石將軍,黨將軍他們,盼望著與云麾一敘已許久了。”
石元忠笑道:“云麾將軍將門子弟,自是非常人可比的。”
其他幾將紛紛出言恭維。
賈珩淡淡笑了笑,道:“共同為朝廷效力,同舟共濟罷了。”
眾人寒暄著,用著酒菜,氣氛漸漸熱烈起來。
奮武營都督僉事石元忠,舉起酒盅,虎目看向對面的少年,說道:“十年以來,京營軍紀廢弛,兵無戰心,將校怯戰,此次朝廷整軍,一掃積弊,云麾將軍在其間操持奔走,末將敬云麾將軍一杯。”
賈珩飲下一杯酒,而后看向石元忠,笑了笑道:“石將軍方才之言謬贊了,若非圣上整軍經武之心甚堅,內閣與兵部支持,團營將校多識大體,止本官一人之力,也難有作為。”
戚建輝道:“云麾高風亮節,末將佩服。”
眾將都紛紛贊揚著。
幾人吃著酒,敘著話,這等應酬,原就是形式重于內容,及近未時,眾將酒至微醺,方下得酒樓。
只是剛剛下了樓,忽地,傳來一聲爭吵。
賈珩這會兒正在和戚建輝在回廊說話,聽到聲音,徇聲望去。
只見奮武營游擊將軍耿建在一樓正和一個年輕公子爭吵著什么,那青年公子身穿素色圓領錦袍,衣衫團精美,分明吃多了酒,在兩個小廝的攙扶下,捂著臉頰,對著游擊將軍耿建喝罵。
聽著爭吵之音,似是游擊將軍耿建撞到了這位步伐踉蹌的青年公子。
戚建輝臉色一沉,覺得沒有面子,道:“云麾稍待,末將看看去。”
說話間,下了樓梯,近前看向那青年公子,正要沉喝一聲,就是認出其人,“陳賢弟,你怎么在這里?”
來人不是旁人,乃是宗室子弟陳也俊,不過是隆治帝胞弟的嫡孫輩,現襲鎮國將軍。
親王郡王鎮國將軍,陳也俊的父親正是仁和郡王。
陳也俊睜著惺忪醉眼,見著戚建輝,道:“戚世兄,你來的正好,你的人撞到我。”
戚建輝有些哭笑不得,看著喝得醉醺醺,臉上明顯有一塊兒淤青的陳也俊,道:“陳賢弟,我代這位兄弟向你賠禮。”
而在幾人說話的空當,從一樓廂房中,走出幾人。
“陳家哥哥。”身穿紅色箭袖武士勁裝,腰掛寶劍的少年,問道:“這是怎么了?怎么吵起來了?”
賈珩凝了凝眉,聽著這聲音熟悉,不由的徇聲望去,但見幾個年輕公子連同小廝,四五個人。
其中以馮紫英為首,身旁還有三個人,一個十七八歲,一個十五六歲,一個十一二歲。
而見到那張中秋滿月的臉盤兒,賈珩不由擰了擰眉,“寶玉?”
見馮紫英過來,陳也俊擺了擺手道:“馮賢弟,剛剛被撞了下,無事。”
“嚴重不嚴重?”馮紫英連忙問著。
陳也俊示意沒事。
因為戚建輝的出現,陳也俊也明顯消了氣。
馮紫英這時才有余暇看向戚建輝等人,正要搭話,忽地面色一愣,驚喜說道:“兄長,你怎么會在這里?”
說著,向著樓梯走去,打算近前行禮。
其實論起年齡,馮紫英年歲其實比賈珩還大一些,但馮紫英卻自認為弟,對賈珩呼以兄長,這連神武將軍馮唐也沒覺得什么不對。
賈珩聽著喚聲,沖馮紫英點了點頭,從樓梯上下來,道:“在這兒吃個飯,紫英怎么來到南城?”
馮紫英之父,神武將軍馮唐現在在李瓚主持的中軍大營為護軍將軍。
“南城的梨園來了個好班子,和幾位朋友瞧瞧,這不中午了,就在此用飯。”馮紫英笑了笑,解釋說著,轉而看向一旁的寶玉,笑道:“兄長,寶玉也在這兒。”
原來寶玉其舅家中眷屬,昨日過了頭七出殯。
恰逢馮紫英也去送葬,見寶玉心情郁郁,就約好了今日在城中散心,寶玉在小廝茗煙的相陪下,來到南城。
與馮紫英關系不錯的忠順王府的琪官兒,則向馮紫英提議南城梨園來了個好班子,可去賞玩聽曲,馮紫英連同衛若蘭、陳也俊等人欣然前往,時值中午,于此用飯。
寶玉抬眸見到那氣度沉凝的少年,心頭不由打了一個突兒,硬著頭皮近前,躬身見禮道:“見過珩大哥。”
賈珩打量了一眼寶玉,語氣平靜地“嗯”了一聲,問道:“出來之前,可和老太太說過?”
寶玉低聲道:“回了老太太的,聽說是跟著馮家兄長一起,老太太讓早點兒回去,也沒說什么。”
賈珩也不再說什么,原就是隨便問問,只是態度不自覺有些長輩的既視感了。
然后,將目光投向一旁的紅袍青年,卻見那青年也拿著一雙好奇的目光瞧著自己。
馮紫英笑著相邀說道:“兄長,不若小酌幾杯。”
“我等會兒還有事兒,你們喝罷,別喝的太醉。”賈珩道。
馮紫英也不好強邀,笑道:“天冷身寒,就喝了兩杯,兄長還別告訴父親才是。”
賈珩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陳也俊,然后對戚建輝道:“既是誤會,那戚將軍領著耿將軍先回營。”
“是。”戚建輝應了一聲,招呼著石元忠等將。
見得這一幕,陳也俊瞇了瞇醉眼,細細打量著對面氣度儼然的少年,待瞥見著其人大氅下穿著的蟒服官袍,心頭就是一跳,連酒意都散去了一些。
這等蟒服連他都沒資格穿。
賈珩看向馮紫英,微笑道:“紫英,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一同飲酒。”
馮紫英笑道:“我送送兄長。”
說著,在一眾軍將的簇擁下,向外而去。
蔣玉菡看著幾人消失的背影,臉上現出笑意,好奇問道:“衛兄,這位是誰啊?”
其實他猜到一些,但還有些不確定。
衛若蘭目光幽幽,語氣復雜道:“還能是誰,賈家的當家人,云麾將軍。”
衛若蘭之父汝南侯衛麒,是效勇營都督,就在京營任職,回去之后,就頻頻向衛若蘭提及賈珩如何。
“原來是他,怪不得…”蔣玉菡喃喃說著。
寶玉在一旁聽著賈家的當家人以及琪官兒的驚訝,滿月臉盤兒上頓了頓,心頭不由涌起一股煩躁。
陳也俊這會兒酒意散去一些,目光意味莫名,道:“這位可不好惹,前不久還拿了忠順王叔的陳銳兄長,現在幫著五城兵馬司巡邏掃街呢。”
蔣玉菡接話道:“再有兩天,小王爺也該回去了。”
過了一會兒,馮紫英去而復返,沖著心思各異的幾人笑道:“幾位哥哥久等了,走,咱們繼續喝酒。”
只是經此一事,幾人興致不知為何明顯低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