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中——
隨著吳妃躬身向宋皇后祈請,如魏王陳然、梁王陳煒,臉上都不約而同露出古怪之色,瞧著賈珩的表情。
見其一副面色自若,風輕云淡的模樣,都暗道一聲,倒是沉得住氣。
宋皇后凝了凝秀眉,鳳眸微閃,轉頭看向賈珩,問道:“子鈺,吳妃所言,可有此事?”
這自是有意在裝糊涂。
原本還在觀察宋皇后神色的吳妃,聽到“子鈺”二字,面色倏變,循聲望去,只見魏王與梁王身旁的小幾旁的繡墩上,赫然列坐一個身穿錦袍的少年武官。
方才因為急切求情,倒未曾留意到。
“莫非是…賈珩?”
吳妃心頭一驚,暗道,這云麾將軍賈珩怎么會在這里?
心念電轉之間,倒也反應過來。
今日既然是魏王的生兒,那么賈珩作為五城兵馬司的主事之人,給明年要到五城兵馬司觀政的魏王慶生,就說得通了。
迎著眾人注目,賈珩起身,看著宮裳麗人,拱手道:“娘娘,輔國將軍陳銳在東市,觸犯五城兵馬司頒發的治安條例,微臣當時與咸寧公主恰巧碰到,就讓巡警司的兵丁將輔國將軍拘押,按制羈押一十四天,吳妃若有異議,可先到五城兵馬司官衙中,尋治安司的孔目申請復議,而不是在此打擾皇后娘娘的清靜。”
說著,皺了皺眉,目光清冷地看著一旁的吳妃。
吳妃聞言,臉色變幻,許是那少年目光太過銳利,一時竟有些不敢對視。
魏王陳然與梁王陳煒對視一眼,心思各異。
宋皇后笑著打了個圓場,說道:“子鈺不必太嚴肅,不妨坐下再說,今兒吳妃來也有認錯之意,子鈺你看,究竟是怎么個章程?是否能網開一面?”
賈珩道:“娘娘,輔國將軍陳銳違背治安條例而羈押于牢中,若輕易放出,置朝廷法度于何地?以后五城兵馬司再想循例執法,也會有人以陳銳先例而抗法,娘娘,微臣實不知如何網開一面。”
宋皇后點了點頭,道:“子鈺所言不無道理。”
賈珩轉而看向吳妃,道:“吳妃娘娘大可不必擔心,此次拘押輔國將軍,只有半月,半月轉瞬即逝,在牢中不會委屈了輔國將軍。”
吳妃容色蒼白,沒有看賈珩,轉眸看向宋皇后,聲音幾乎帶著祈求,說道:“娘娘,銳兒犯法,臣妾也無話可說,可眼見臨近過年,就這么關著,年底連祭祖都無法祭祖,臣妾想著法理不外乎人情,五城兵馬司那邊兒難道一點兒都不通融嗎?”
宋皇后明眸微動,再次將目光投向賈珩,柔聲細語道:“子鈺,你覺得呢?”
賈珩道:“娘娘,國法不循私情,吳妃娘娘今日要通融,明日旁人再求通融,五城兵馬司還有何威信可言?”
吳妃張了張嘴,一時間,訥訥不好言語。
見賈珩態度堅決,言必稱國法,宋皇后心頭雖樂見其成,但迎著吳妃的目光,晶瑩玉容上卻流露著為難之色。
當然,關鍵在于賈珩原是為咸寧出氣,她這邊兒妄作人情,豈不是寒了人家一番心意?
只是,真的將吳妃所請置之不理,也不大像話,因為事涉咸寧,反而該有人說她氣量狹隘,得饒人處不饒人了。
就在宋皇后思量利害的空當,魏王陳然心頭一動,從一旁站起,朗聲道:“母后,兒臣以為,云麾將軍所言不差,豈能因一人而置律法于不顧,若此事傳揚出去,只怕五城兵馬司所頒發之治安條例盡成具文。”
吳妃一聽魏王此言,一顆心瞬間涼了半截。
連魏王都如此說,這事難了。
宋皇后卻瞪了一眼陳然,嬌斥道:“坐下。”
魏王陳然臉色怔了下,重又落座。
宋皇后徐徐道:“吳妃,然兒和云麾將軍所言不無道理,若有人以之為先例抗法,五城兵馬司以后也難以統管神京治安。”
吳妃聞聽此言,心頭愈急,離座起身,朝著宋皇后再次拜請道:“娘娘,還請開恩啊。”
這就近乎哭訴懇請了。
在這個時代,歸根到底還是人治,法不外乎人情,吳妃作出這般架勢,宋皇后還真不好再咄咄逼人。
咸寧公主這時,卻忽而開口接過話頭,妙目熠熠地盯著賈珩,問道:“云麾將軍,治安條例可有其他贖刑之法?”
吳妃聞言,心頭旋即生出希望,目光期冀地看向賈珩以及咸寧公主。
宋皇后也說道:“子鈺,如律法有規定贖刑之法,也不能因陳銳是宗室子弟而例外吧?”
縱然是大漢律,也有議請減贖當之法。
賈珩情知宋皇后已存高抬貴手之意,想了想,倒也覺得火候差不多,對忠順王警告的目的已經達到,順便也賣了宋皇后人情,此事也不好再僵持下去。
“回娘娘和殿下,輔國將軍若想提前出來,可以為官府勞役折抵羈押之期,所謂勞役,就是協助五城兵馬司,做疏通溝渠、禁火打更諸事,二日拘押之期折抵一日勞務,只要輔國將軍為五城兵馬司勞作七日,就可歸家了。”
這是當初對一些違背治安條例的無業游民,所設的贖刑之法,否則,就都居在五城兵馬司浪費米糧。
吳妃聞聽這番言語,心頭一喜,忙道:“賈云麾,我們家銳兒是否可用此法折抵?”
賈珩道:“自是可以。”
宋皇后輕聲道:“既有法可依,此事就這般處置就是了,銳兒也能早些回家與吳妃團聚。”
吳妃這會兒面色變了變,再次下拜說道:“臣妾謝娘娘慈恩。”
雖不能立即釋放歸家,但起碼可縮短刑期,總算沒有白來。
晉陽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賈珩,打趣道:“嬋月,你可聽見了,以后在京中可要奉公守法,否則,真被關押到了五城兵馬司的囚牢里,本宮也是沒有辦法的。”
李嬋月柔柔道:“娘親,我一向安分守己的。”
賈珩看了一眼晉陽長公主,迎上那一雙媚意流轉的美眸。
不知為何,隱隱嗅出了一股醋味。
宋皇后看向吳妃,似感慨也似勸解說道:“大凡一國一家,無規矩不成方圓,陳銳經此一事,也是吃一塹長一智了。”
吳妃點頭應是。
宋皇后又是與吳妃說了一會兒話,但大抵都是教養子弟的話題。
吳妃聽著聽著,漸有如坐針氈之感,既求情目的已達到,就再無心多留,趁著宋皇后暫停的空當,告辭道:“娘娘,臣妾還想往五城兵馬司牢里去看看銳兒,先回去了。”
宋皇后輕輕笑了笑,道:“那吳妃去罷。”
說話間,又喚著女官代為相送。
待吳妃離去,殿中一時陷入安靜。
宋皇后看向那氣定神閑的少年,道:“子鈺,并非本宮要因私情而廢國法,吳妃懇請再三,本宮倒也不好太過絕情了。”
賈珩道:“娘娘慈憫寬宏,陳銳所犯之事,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魏王陳然道:“母后,如今神京城中,平民犯法尚可規制,但宗親勛貴,卻面臨執法困境,不論京兆府還是五城兵馬司,多忌憚其勢,兒臣到五城兵馬司,當力除此弊,秉公執法。”
如他能秉公執法,鐵面無私,想來應能獲得早年在刑部做事的父皇認可。
宋皇后艷麗的玉容上現出欣慰之色,道:“然兒能有此志,母后心中甚慰。”
過了一會兒,宮女來報,“娘娘,國舅爺帶著家眷進宮了。”
宋皇后臉上現出喜色,問道:“快讓人進來。”
宋皇后有兩個弟弟,一個在鴻臚寺典客署的典客丞,一個在河南做知縣,魏王過生兒,宋家三舅遂帶著家眷過來給外甥過生兒。
宋皇后又笑著吩咐道:“然兒,煒兒,咸寧,你們去外面迎迎你們舅舅。”
一為姐弟,二為君臣,宋皇后與端容貴妃自不好出殿相迎,但兩姐妹的子女出迎母舅,正合禮數。
“是,母后。”魏王陳然與梁王陳煒、咸寧公主三人連忙應了一聲,齊齊出了殿門相迎。
不多時,就見著一個身穿六品官袍、身量頗高的中年官員,與一個著誥命大妝的婦人,進入殿中,婦人還挽著一個約莫十一二歲、容色清麗的小姑娘。
賈珩放下茶盅,靜靜看著這一幕。
暗道,魏王今日過生兒,親戚前來相賀,這是十足的家宴。
想來開府之后,再過生兒,來慶賀的賓客就有朝中官員了。
一入殿中,為首的中年官員領著女眷,朝宋皇后以及容妃還有晉陽長公主參拜行禮,“臣弟見過皇后娘娘,貴妃娘娘,晉陽殿下,千歲千歲千歲千歲。”
宋皇后欠了欠身,伸手虛扶,溫婉笑道:“阿弟,弟妹,妍兒,快快請起。”
待中年官員謝恩抬頭,不得不說,宋家的基因很不錯,其人俊朗、儒雅面容上現出溫煦笑意,道:“娘娘,臣弟沒來遲吧?”
宋皇后的三弟名為宋璟,年歲三十出頭,現在鴻臚寺為六品之官,掌典客之任,性情疏闊。
宋皇后笑著打趣道:“三弟來得正好,還未開宴呢。”
端容貴妃嫣然一笑,問道:“三弟,母親和父親在家中可還好?”
宋皇后與端容貴妃出身的宋家,其實也算是商賈之家,家主宋盛當年倒也為著尚在潛邸的崇平帝出過一些力,現在年歲大了,在府中榮養,倒不大出府輕易走動。
而宋皇后的母親雖年過六旬,但也身體健朗。
宋璟笑道:“老太太身子骨硬朗著呢,這趟吩咐我過來給外甥慶生兒,就將自己常帶的麝香手串兒給捎了來,做生兒禮。”
這時代沒有長輩登門給晚輩過生兒的道理,但送一些貼身小物件,反而透著親近、慈愛。
宋皇后笑意盈盈地看著宋璟從身后的夫人沈氏手中接過一個錦盒。
魏王陳然笑道:“上次見外祖母,就瞧著這麝香手串稀罕,不想外祖母就記著了。”
陳煒笑著湊趣道:“外祖母還是最疼三哥,不等三哥討要,就賞了來。”
宋璟之妻笑道:“這是大安寺的慧通禪師開光過的,老太太戴了有十幾年了,自戴了后,無病無災的,頗為靈驗。”
幾人說笑著,落座下來,寒暄問候。
宋璟說話間,轉頭看向賈珩,笑問道:“這位公子,看著倒是面生的緊。”
宋璟因為官品不在五品以上,這段時日連常朝朝會都沒有上過,否則方才就可認出賈珩來。
宋皇后笑了笑,介紹道:“這是云麾將軍賈珩。”
賈珩率先起身,朝著宋璟拱手一禮,道:“見過宋大人。”
宋璟眼前一亮,笑了笑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云麾將軍,果然是少年俊彥,豐神如玉,見面更甚聞名吶。”
這少年在神京城中算是近半年來名頭最盛的,如今更是手握重兵,過來給外甥慶生…
賈珩道:“些許薄名,不敢當宋大人盛贊。”
“賈云麾過謙了。”
宋璟倒不愧是在鴻臚寺從事賓客之職,待人接物竟是十分熱情,讓人如沐春風,言談之間,不停恭維著賈珩。
賈珩也只能用心招架著,在外人眼中倒是二人相談甚歡。
宋皇后見賈珩與其弟宋璟說笑,與身旁的妹妹端容貴妃交換了個眼色,分明樂見于此。
容妃美眸疊爍,淺笑安然。
殿中眾人說笑著,宋皇后笑道:“這都近晌了,該傳午膳了,夏守忠,去看看陛下什么時候過來?”
這時,從梁柱幃幔之后閃過一個太監,正是六宮都太監夏守忠,應了一聲,轉身而去。
宋皇后看向宋璟以及容妃,嘆道:“若是四弟也在此處,咱們兄弟姊妹也可團聚了。”
宋璟道:“娘娘,四弟前日來書信說,要在年前赴京述職,到過年總能團聚一遭兒。”
魏王放下手中茶盅,凝眸問道:“小舅舅在河南任知縣也有三年了罷?怎么未見著遷調?”
宋璟看了一眼宋皇后,道:“吏部考核頭年倒有中上,但這二年天時不順,河南旱災不斷,只得了兩個中下的評語,今年能不能遷調,還要看吏部的意思呢。”
說來崇平帝為了防止外戚勢力作大,對宋皇后的兩個弟弟的仕途就不怎么放在心上,既不打壓,也不扶持,以致宋家人無高官在朝,平日行事倒是頗為低調。
宋皇后幽幽說道:“河南、山東等地,這兩年頻繁受著災,陛下也是頗為憂切的,四弟在河南為國分憂,護一方黎庶,待上兩任,多多歷練,不是壞事。”
這話題終歸有些沉重,宋皇后說了兩句,就不再深入。
賈珩靜靜聽著姐弟二人的對話,面上若有所思。
如果按著原著,元妃省親之后,賈政就外放了學政,史家也沾光受得重用,派了外省大員。
由此觀之,天子似乎并不排斥任外戚,但細思之下,其實不然。
因為元春無子,不像宋皇后膝下都有兩個成年皇子。
而且,未嘗沒有麻痹賈家這等武勛之家的用意。
就在殿中,宋氏姐弟敘話,賈珩思量之時,殿外終于傳來太監的尖銳聲音,“陛下駕到。”
而這時殿中早就停了樂舞,眾人聞言,都紛紛起身,向著那身著明黃色龍袍,以龍行虎步邁入殿中的中年皇者齊齊見禮。
崇平帝面色較往日也和緩了許多,道:“都平身吧。”
“謝圣上。”
崇平帝看了一眼宋璟,然后向著宋皇后走來,落座在一旁的軟榻上。
只是隨著這位冷面帝王的入座,殿中氣氛倒是從原先的輕快變得有些莊重、嚴肅。
宋皇后拉著崇平帝的一只胳膊,笑道:“陛下,今天是然兒的生兒,一晃眼也十八了,明年就要開府觀政,陛下可要和囑托然兒幾句?”
魏王陳然聞言,連忙上前躬身見禮,叩拜道:“兒臣謹請父皇訓示。”
崇平帝眸光微瞇,打量著自己的嫡長子,默然須臾,沉聲道:“你明年往五城兵馬司觀政,要多看、多聽、多做、少說,云麾將軍于軍政一道自有章法,現在提點五城兵馬司,管領神京治安,若吩咐你做事,你不得怠慢,也不要拿你親王的傲氣,若是朕知道你有失天家體面,盛氣凌人,朕,哼!”
宋皇后:“…”
心頭甚至生出一股憋悶,但面上依然保持著嫣然笑意。
魏王陳然似早已熟悉了崇平帝的強硬作風,將頭深深垂下,拜道:“兒臣謹遵父皇圣訓。”
至于小幾之后的梁王陳煒,已是安靜如雞,連大氣都不敢出,唯恐被崇平帝的目光掃到,引來訓斥。
賈珩見著這帝皇訓子的一幕,暗道,天子雖當眾提點、規訓魏王,但也還是有殷殷愛護之意在的。
此刻的天子,或許也打算給魏王一絲機會?
否則,也不會容忍魏王進五城兵馬司,接觸他這位“重臣”了。
事實上,皇帝本就是最復雜的政治動物,哪怕再是警惕、防備,也不可能完全對繼承人完全放任自流。
但這種父子如仇的方式,無疑容易養成陰冷、薄涼的性情。
賈珩沉吟片刻,起身,拱手道:“圣上,臣才薄智拙,身無所長,若勉強有一二稱道之處,唯恪勤二字而已,魏王殿下天資聰穎,至五城兵馬司,正可為臣一臂膀。”
崇平帝擺了擺手,道:“子鈺,朕賜你天子劍,就是用你端方剛直,如魏王不知進退,不通事理,不要忌諱什么,可匡正之!”
魏王陳然在下方跪著,緊緊低著頭,嘴角抽搐了下,他明明什么都沒干,怎么就不知進退了?
賈珩愣怔片刻,目光堅定道:“臣謝圣上信重。”
崇平帝這話頗有深刻意味。
匡正之,就是幫著教導一下兒子,本身也是繼承人候選,但對他的期許卻也不言而喻,端方剛直…提高政治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