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中——
就在王夫人說落著賈珩的不是,賈母在一旁勸說之時,忽地林之孝家的帶著平兒進入內堂。
賈母就是一愣,笑了笑,道:“平兒,你不是陪著鳳丫頭在前面查賬的嗎?”
當著其他人的面,王夫人也是擦著眼淚,一旁的襲人幫著寶玉擦著臉上的眼淚。
平兒雖詫異王夫人與寶玉眼圈兒發紅,但愣怔片刻,還是說道:“老太太,太太,前面珩大爺和奶奶查賬,但大老爺和大太太過來了,然后珩大爺就說,既是不放心,不妨請老太太還有太太、寶玉一起過去,看看府里那些下人是怎么上下其手,貪墨公中銀兩的。”
“這…”賈母面容變了變,驚疑目光漸漸恢復如常,笑道:“我就不過去了,讓寶玉和太太一同過去吧。”
哪怕是知道王夫人和寶玉是因賈珩而哭,但賈母心頭也有幾分小別扭,往日歡聲笑語的榮慶堂,方才哀慟哭聲響起。
并非是賈母厭惡王夫人和寶玉,斷沒有的事兒,而是老人心頭的一些別扭,上了年紀的人基本都是如此,見笑不見哭。
寶玉張了張嘴,說道:“我也不…”
平兒又道:“珩大爺還說,去請了二老爺過去。”
寶玉:“…”
幾乎不用想,如是他不過去,那位珩大爺說不得就要給他老子說,寶玉怎么不過來?
“林妹妹和三妹妹都在前院,我也過去罷。”寶玉輕聲說道。
王夫人凝了凝眉,這會兒已經恢復了平靜心緒,看向一旁的賈母,道:“那老太太,我過去了。”
“去罷,去罷。”賈母擺了擺手,輕聲說道。
目送王夫人和寶玉帶著一堆丫鬟、婆子離去,賈母重重嘆了一口氣,也不知是問鴛鴦還是問自個兒,道:“珩哥兒他究竟怎么想的?”
鴛鴦在一旁揉著賈母的肩頭,道:“老太太,珩大爺雖說性子剛強了一些,但也沒壞心,現在又幫著查賬,”
賈母笑道:“你這丫頭,我若不是知道他是個好心的,也不會…”
說到頓了頓,蒼老目光落在鴛鴦那張帶著幾分輕笑的鵝蛋臉面上,輕笑道:“再過幾年,要不將你給珩哥兒?”
鴛鴦聞言,就是一愣,繼而芳心一羞,但片刻就是醒轉過來,說道:“老太太,您身邊哪一天能離得了我,我還要伺候你老到一百歲的,多咱有福氣走您頭兒里…”
賈母聞言連忙拉住鴛鴦的手,說道:“傻孩子,別說這種讓我婆子折福的話,等你長大后,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本來就是想…”
說著,賈母也搖頭笑了笑,說道:“主要也得看你將來的心思。”
本來是想等寶玉大一些,娶過妻子之后,再伺候她幾年,就許給寶玉當姨娘。
“珩哥兒雖性情嚴苛了些,但看著也是個念情的,來日將鴛鴦許了他,鴛鴦這孩子來日顧念著我的一點兒好,也能讓他多照看照看寶玉。”賈母笑意吟吟地看著鴛鴦,思忖著。
今日的天子劍,還有賈珩的一些表現,賈母心底也多少有了一些謀算。
當然,未來會不會因為朝堂風高浪急而改易,不得而知,人心易變。
鴛鴦被賈母打量的不自在,垂下螓首。
賈母笑道:“好吧,那就再伺候我老婆子幾年,誰來說,我也不給。”
前廳中,王夫人以及寶玉在平兒的引領下來到前廳,并沒有進去,而是先和黛玉、探春等一起坐在一墻之隔的茶室中,小聲敘著話。
只聽得從前廳傳來聲音,“二老爺過來了。”
王夫人心頭一震,就是抬頭看向一旁的寶玉。
寶玉臉色就有些不自然,說道:“我…我去前面看看罷。”
王夫人點了點頭,溫聲道:“到了前面不要亂說話,多看多聽少說,襲人,你跟著一同去。”
襲人“哎”了一聲,就是拉了拉寶玉的衣袖,目光溫和,輕笑道:“二爺,去罷。”
寶玉點了點頭,在黛玉、探春的目送下,一副上戰場的架勢,挑開珠簾,入得前廳。
彼時,前廳中,兩位賬房先生已在一旁拿著仆人抬進來的歷年賬簿,刷刷翻起賬簿,算盤噼里啪啦響起,毛筆在一旁記錄匯總著。
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賈珩則和賈政,在主廳中敘起話來,一旁賈赦相陪。
見寶玉進來,賈政也沒說什么,只是沖其點了點頭,就不再理會,繼續扭臉和賈珩敘話。
寶玉倒也樂得如此,在周瑞家的笑臉相迎下,在角落里尋了張椅子坐了,盡量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
這邊廂,賈赦面上皮笑肉不笑看著言談甚歡的二人,心頭冷笑,他這個二弟,好清談而不尚實務,現在和賈珩小兒這等上了《辭爵表》的沽名釣譽之輩相談什么兩漢經學、三國史論,倒是臭味相投了。
對賈母偏愛二弟賈政,賈赦其人心頭自是牢騷滿腹,在紅樓夢第七十五回中,賈赦在中秋宴上,還講過一個父母偏心眼的笑話。
賈珩這時放下茶盅,問道:“政老爺今日去上了早朝?”
賈政著一身蜀錦圓領儒衫,頭上著士子方巾,那張白凈、儒雅的面容上,略有幾分怏怏,聞言,在一旁小幾上放下茶盅,道:“子鈺,今兒朝會上,都察院御史彈劾鎮國公府上的牛繼宗治軍無方,將略粗疏,難堪京營果勇營都督大任,圣上怒而責問之,朝野百官也紛紛指責,現在牛繼宗已著其革去本職,閉門反省。”
賈珩聞言,目光微動,暗道,天子已動手了,真是好快的速度。
賈赦在一旁本正好整以暇聽著二人清談學問,聞聽這番言語,就是面色劇變,驚聲道:“牛家兄弟被停職了?”
前些時日,賈赦就尋著牛繼宗和裘良對付賈珩,如今驟聞此信,就是心頭驚懼。
一旁的鳳姐,也是眨了眨丹鳳眼,凝眸看著賈珩、賈政等人。
牛繼宗是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和榮寧二府并稱四王八公之后,也算是老親了,其夫人朱氏也多和賈府來往,由鳳姐招待著,對那個一品誥命的朱氏,來往賈府時的風光體面,鳳姐未嘗沒有羨慕。
只是,聽二老爺這意思,牛家似被宮里問罪了?
賈政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在只是除了差事,爵位倒沒什么妨礙,來日起復,總還有著機會。”
宦海沉浮,起起落落,不定革職的哪一天,就起復舊員,賈雨村就是這般,走了林如海和賈府的門路,現在金陵為官。
賈珩冷聲道:“牛繼宗治軍無方,麾下軍紀敗壞,其人更是在營中公然狎妓,被圣上除了身上差事,并不出奇。”
說著,瞥了一眼神色變換的賈赦,笑了笑,說道:“大老爺,五城兵馬司指揮同知裘良,已被圣上以瀆職無能而革職待參,今天我督視五城衙司事務之時,更是發現此獠貪贓枉法,現已將其解送都察院,想來不久就有發落的旨意降下。”
賈政、賈赦、鳳姐:“…”
賈赦面色變幻,心頭生出一抹驚懼,端著茶盅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垂下頭,不言語。
而鳳姐,柳葉細眉下的丹鳳眼,顧盼生輝,目光復雜地看著那少年。
心頭不知怎的,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算上東府里的三等將軍的珍大哥,在這位珩大爺手里壞事的,已經有兩個了吧。
賈政默然嘆了一口氣,說道:“裘家之事,我在工部也聽說了,他手下的小吏勾結青皮無賴毆殘應考舉子,停職待參,倒也沒什么好說的,只是下朝時,北靜王爺托我給子鈺帶句話,牛繼宗畢竟是我等老親,子鈺看能否上封奏疏幫著說幾句話,說來子鈺也是率著他手下的兵,剿平了翠華山匪寇的…”
賈政此言落下,鳳姐粉膩白皙的玉容微變,丹鳳眼眸光閃爍,心頭驚道,難道牛繼宗壞了事,也是珩兄弟,所以,這是第三個?
念及此處,鳳姐心神震顫,斜眼偷瞧那少年,心底泛起一種古怪之感。
這位珩大爺為賈族族長,合著就奔賈族的老親下刀是吧?
而內廳中的王夫人、探春、黛玉三人,聽著外間傳來的話,同時是心思莫名。
如王夫人雖無鳳姐那豐富的聯想能力,但也隱隱覺得聽老爺的意思,這倒霉的牛、裘二人,都和東府里那位有關系?
透著一股邪性…
賈珩面色淡漠,清聲說道:“二老爺,這個奏疏,我沒法上,他治軍無方是事實,現在被圣上拿了差事,賦閑在家,倒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總比來日領兵出征,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或是損兵折將,或是喪師辱國,再被圣上下獄論罪,夷滅三族要好的多。”
賈赦聞言,臉色難看,斜睨了一眼那一臉“傲然”的少年,心頭憤恨,瀆職無能,喪師辱國?
就你賈珩小兒,一人是少年英杰,他們這些賈府老親,都是酒囊飯袋?
賈政面色頓了下,沉吟道:“子鈺,北靜王爺說過幾日,約你至府中一敘。”
賈珩清聲道:“我最近公務繁忙,無暇拜訪王爺。如有公事,王爺可至五城兵馬司敘話,如有私事,我與王爺,同為圣上之臣,沒有私事。”
這是當初許廬的話,用來暫且回應北靜王水溶正得其時。
他要多作死,去和北靜王水溶來往?
在天子的眼中,讓他以小宗成大宗,是要分賈家之勢的,他如果學王子騰拎不清,來日難保不會落得“進京途中,暴病而亡”的結局。
賈政面色頓了下,點了點頭,道:“子鈺所言甚是。”
賈赦聞聽這話,心頭就是一陣膩歪,連王爺的面子都不給?你真的封了三等將軍,就尾巴翹上天了?
念及此處,就是開口,笑了笑道:“子鈺這幾天公務繁忙,王爺如果有事,可以到府里來走動。”
這話就有些陰陽怪氣了。
你一個三等將軍,如此拿大,那就讓王爺來拜訪你好了?
賈珩乜了一眼賈赦,端起一旁的茶盅,抿了一口,根本不應。
賈政神情默然,也只當沒聽到自家兄長的話,疑惑說道:“今兒衙門里其實還有一件事兒,就是齊王由親王降為郡王,也不知怎么個情形?”
如今的賈政還是比較熱衷政治的,只有在他因元春封妃之后,點了學政之后,在仕途上不如意后,才生出淡泊的心思來。
而賈政隨口一言,落在賈赦耳畔,就是眸光驚異地看著賈政,喃喃道:“齊王,不是圣上長子嗎?既為國朝宗藩,突然降為郡王,難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聽著幾個“爺們兒”隨口閑聊朝局,鳳姐一雙妙目熠熠閃爍,光潔白膩的臉蛋兒上,如三月芳菲,明艷動人。
這是自小被家里充男孩兒養的鳳姐,從未接觸過的東西,縱聽得只言片語,一鱗半爪,就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
這就好比后世初聞鍵政之后的心潮澎湃,更不必說聽這種高端局的茶話會。
賈珩面色淡淡,說道:“齊王現已閉門讀書,修身養性,內中細情,不好與兩位老爺透露,只是大老爺,齊藩也好,楚藩也罷,我府中都要恪守臣子本分。”
賈赦:“…”
赦聞言,面色一變,目光驚疑不定,什么叫另有隱情,難道這小兒知道?
而賈政也是訝異地看向賈珩,喃喃道:“內有隱情?”
賈珩道:“國家藩王,事涉皇家顏面,我也不好多說,總之,我府中不要理會這些,需知福禍無門,唯有自招。”
賈赦身為一等將軍,在某種程度上在外代表了賈府的門面、旗幟,如果其膽敢插手奪嫡之稱,極容易給賈族帶來塌天大禍。
那就真是不作不死,越菜越愛玩兒的典型。
賈政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說道:“子鈺所言甚是。”
隆治年間,奪嫡之事何其酷烈,戾太子兩廢兩立,連東府那邊兒的兄長,都為之吃了掛落兒。
他賈家不可再牽涉這等險惡之事了。
賈赦硬邦邦說道:“倒不勞族長費心,我醒得利害。”
卻是感受到賈珩語氣中的警告,心頭就有些惱火。
這種惱火不同于先前對賈珩折其體面的憤恨,而是一種“你在教我做事?”的惱火。
什么東西?
滿打滿算,你才當了幾天官兒?
你小子在柳條胡同兒老宅玩泥尿炕時,我已和宮里的內監、平安州的節度使,把臂言歡,談笑風生。
而一旁聽著三個“爺們兒”提及朝局的鳳姐,則是目光一瞬不移地看著賈珩,粉面嫣然,丹鳳眼中媚意流波,芳心輕輕震顫著,難道那齊王降為郡王,也和珩兄弟…
這是…是第四個?
嗯,不能再想了。
鳳姐下意識不敢再想,彎彎眼睫垂下一叢陰影,將顫抖的心緒掩藏,也將那未起的潰堤之勢,扼殺在萌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