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西落,金烏東升。
翌日,賈珩用罷早飯,先著人去錦衣府去喚曲朗,而后在前來相護的謝再義以及蔡權、董遷二人扈從下,帶著一二十人,浩浩蕩蕩前往五城兵馬司衙門。
他可沒有忘記一個人——裘良!
裘良現在被關押在小黑屋里,想來快撐不住了。
此外還有那四城指揮,他昨天喚人來應值,但四城指揮,霍駿抱病不出,而其他三城指揮則是有意拖延。
昨日,他讓人喚了四城指揮在官廳候著,但因為去京兆衙門審案,一直沒有再返回五城兵馬司,也不知幾人現在是否回去了。
只是剛剛接近五城兵馬司官衙,就是目光頓了下。
卻見三城指揮恭恭敬敬站在官衙外,正是深秋的清晨,臺階上秋露深重,陣陣涼風吹拂,帶著幾分寒意。
但三城指揮卻是站在原地,紋絲不動,見著不遠處的賈珩一行,齊齊抱拳說道:“卑職見過賈大人。”
賈珩面色冷峻,抬眸逡巡,見著三人憚懼的神色,心頭冷笑,暗道,“看來是昨日長街一戰,不僅狠狠震懾了三河幫幫眾,還震懾了這些首鼠兩端的下屬,只是現在才想著做恭順之態,晚了!”
眼前這三位指揮,最終他都要換上一輪。
務必徹底肅清裘良余毒。
他先前在天子那里提出要改組五城兵馬司,并不是信口一說,而是切切實實要準備推行的。
“幾位大人,在此寒風相候,本官倒有些受寵若驚了。”賈珩淡淡說道。
說著,也不理神色倏變的三人,賈珩在蔡權等人的扈從下,一甩身后大氅,步入官衙。
今日,他倒是沒有著飛魚服,而是尋了一身蘇錦織竹葉錦袍,外披黑色大氅,進入官廳。
三人對視一眼,都是心頭苦笑,懊惱不已。
原本以為這少年不過以微末之功,得以幸進掌管五城兵馬司,故而在心底就沒太放在心上,才在昨日有著怠慢。
誰知,昨日長街一戰,其人驍勇果決,計破連環襲殺名,轟傳神京…
賈珩卻不知,其前后兩次識破敵寇襲殺的事跡,已經通過五城兵馬司的一些兵丁,漸漸擴散至整個神京城,并因為三國話本的火爆,形成了一股熱議。
神京百姓甚至開始流傳一種說法,賈珩智計百出,三國話本中藏著其人的用兵之道,一旦學會,就可封爵建功。
因此又是帶動了一波三國話本的銷量。
“得,這位貴人心頭有了看法,需得現在趕緊補救才是。”西城指揮穆忠,心急火燎,就是向著官衙而去,他懷里揣了有六千兩銀子,等下打算送出去。
他還不信了,有了這六千兩銀子,這位賈大人還會如此。
而南城指揮吳斌,北城指揮嚴彪也緊隨其后,二人懷里揣得更多,一人帶了七千兩,一人八千兩。
賈珩這邊進入官衙,邁入條案之后,一掀大氅,落座在太師椅上。
“裘良現在情況如何?”賈珩問著一旁的蔡權道。
蔡權道:“大人稍等,我去問問老張。”
老張是蔡權手下的一個試百戶,原本就是他的老部下,現在正帶著十來個人,看守著被關押在小黑屋里的裘良。
不多時,蔡權去而復返,帶著一個身形魁梧,年歲三十左右的青年。
“大人,裘良今天給發瘋了一些,在屋里大哭大叫,卑職看得滲的慌。”那青年臉上陪著笑說道。
賈珩皺眉道:“你沒應他吧?”
“卑職聽著大人的吩咐,一個字都不應他,只是…大人,我看這別是把人關瘋了吧。”青年遲疑說道。
“瘋不了,等下就要提訊此人,你去將人帶出來罷。”賈珩淡淡說道。
“是,遵命。”那青年小校就是應著一聲,卻帶裘良去了。
賈珩看向范儀,說道:“范先生,等下做好記錄。”
范儀臉上還帶著昨夜宿醉后的倦色,點了點頭,起身,拱手道:“是大人。”
不多時,三城指揮在官廳外求見。
賈珩沉聲道:“讓他們進來。”
而后,三城指揮魚貫而入官廳,齊齊見禮。
賈珩道:“諸位,昨天本官去京兆衙門遞送人犯,故而不在官廳聽得幾位匯報三城事務,今日既然三位來了,等下可一并奏稟也不遲。”
西城指揮穆忠,笑道:“大人現在受天子欽命,查辦要案,皇命在身,干系重大,卑職本來該是親至府衙相候才是,只是昨天西城正值收西市之稅,諸事繁雜,故而耽擱,還請大人海涵。”
賈珩淡淡道:“好說,好說。”
而后指著一旁的椅子說道:“穆指揮可先暫坐。”
穆忠見此心頭大定,暗道,這讓落座,說明就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等之后白花花的銀子送上,他就不信這少年權貴還有火氣。
穆忠拱手道了一聲謝,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而吳斌見著穆忠“過關”,也是上前,說道:“大人,南城最近來了許多逃難的難民,下官陪著兵丁彈壓、安置,一直忙到未時,連午飯都沒吃上一口,接到大人命令,不敢耽擱,就快馬加鞭,往著這邊趕,不想竟是碰到了大人。”
賈珩看著年歲三十許,臉型瘦長的吳斌,淡淡道:“吳指揮用心公事,廢寢忘食,本官敬佩,吳指揮先坐。”
吳斌聞言,拱手道:“多謝大人體諒下情。”
“吳指揮今天早上應該吃早飯了吧?”賈珩忽而問道。
剛剛坐下的吳斌,聞言,面色怔了下,訕訕笑道:“卑職起得早,用過了,勞大人關心。”
賈珩沖其點了點頭,而后看向北城指揮嚴彪,道:“嚴指揮呢?嚴指揮沒有什么話說的?”
嚴彪頜下蓄著短須,皮膚略有些黝黑,沉聲道:“大人,北城那邊兒,安平坊的一家,卑職率手下救火,一時脫不開身,望大人見諒。”
“嚴指揮,先坐吧。”賈珩神色淡淡說著。
而后也不再關注三城指揮。
“大人,裘良帶到!”
就在這時,官廳外的廊檐下傳來張姓百戶的沉喝,說話間,就押著一個內著單衣,臉色蒼白的中年武官出現在眾人眼前。
裘良臉色蒼白,抬頭看著條案之后的那少年,目中現出憤恨以及一絲恐懼。
方才他從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窖里出來,竟一時間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
那種與世隔絕,如同被活埋的感覺…
特娘的!
此刻不僅僅是裘良臉色蒼白,一旁坐在椅子上的三位指揮,也是面色蒼白,目現驚懼。
“這是裘大人?怎么落得如此田地?”西城指揮穆忠,驚懼不已地看著裘良這位昔日的堂官。
方才,他幾乎不敢認,往日身形魁梧,臉膛紅潤的裘大人,不是趾高氣揚的嗎?
怎么成了這副階下囚的畏畏縮縮模樣。
南城指揮與北城指揮二人也是面面相覷,如坐針氈。
吳、嚴二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生出一個念頭,懷里揣著的銀票會不會…有些少了?
“嘭!”
就在這時,驚堂木拍響,在肅靜的衙堂中響起,也打斷了三城指揮復雜的思緒。
“裘良,說吧,你是如何勾結劉攸,毆殘應考舉子的?”賈珩沉聲說道。
裘良嘴唇翕動了下,道:“裘某從未和劉攸勾結,也從未毆殘應考舉子!”
似是擔心賈珩不信,裘良又急聲說道:“若是裘某,怎么會使用勾結青皮無賴的手段,必定尋他個竊盜之罪,監押在囚牢中,慢慢炮制。”
賈珩沉聲道:“裘良,你為五城兵馬司以來,瀆職無能,坐視東城匪患,”
裘良道:“東城匪患肆虐非止一日,裘某能有什么辦法?賈大人,你現在提點五城兵馬司,不知腹中有何治安良策?”
許是恢復了一些,裘良不見先前在地牢中的絕望,此刻也漸漸恢復了昔日飛揚跋扈的神采,出言譏諷。
賈珩冷笑一聲,說道:“本官縱腹有良策,也和你這尸位素餐、厚顏無恥之徒說不上半句!”
“你…”裘良臉色鐵青,目中陰沉,冷聲道:“虛張聲勢,本官倒要睜開眼睛看你怎么對付那三河幫中人!彼等身后的大人物,豈是你這小小的三等將軍能夠招惹的!”
賈珩冷聲道:“你是想說齊王吧?”
裘良聞言,臉色大變,倏爾,定了定心神,陰聲說道:“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想來你也不知,齊王已被圣上降爵為郡王,如今被勒令在家閉門思過。”賈珩神色淡淡說道。
此言一出,官廳中的眾人都是悚然一驚。
齊王被降為郡王?
閉門思過?
尤其是三城指揮,原本就對東城幫派背后的權貴知道,此刻已是臉色大變,再也不敢安然就坐,幾乎是紛紛從椅子上彈起,臉色晦暗,目光驚懼地看著那條案后的少年。
忽在這時,一道冷冷目光瞥來,三城指揮心頭一凜,都是齊刷刷地垂下頭來,躬身不敢而視。
而裘良已是愣怔在當場,手腳冰涼,難以置信。
他為五城兵馬司指揮同知,北靜王爺曾三番五次提醒過他,東城那伙兒幫派勢力背后有國家藩王撐腰壯膽,讓他不可招惹,也不可受其拉攏。
唯有如此,他這個五城兵馬司指揮同知的位置,才能坐的穩當。
但現在…怎么回事兒?
還有他究竟被關押了幾天了?
是三天,還是四天?
朝堂這就風云變幻了?
對了,還有北靜王爺,這時候還不知他裘良已被賈珩小兒關押起來了嗎?
然在這時,“嘭”的一聲,驚堂木重重砸在條案上,就是讓胡思亂想的裘良嚇了一跳,打了個哆嗦。
“裘良,你不僅瀆職無能,而且貪墨官中之銀,據本官察知,你任五城兵馬司指揮同知以來,多次挪用四城收繳稅銀,中飽私囊,更役使兵丁建造自家宅邸,以國家公器而謀一己私利,該當何罪!”賈珩沉喝說道。
這一切自是他昨晚在寧府設宴時,聽表兄董遷所言。
裘良在五城兵馬司指揮同知任上,不僅僅出入講究排場,而且還大肆挪用、貪墨官中之銀建造私人宅邸,役使兵丁為自家建造花園、樓閣。
與此同時,據表兄所言,那等收受商賈宴請、賄賂,幫助犯人家屬的枉法之事也沒少干。
裘良面色一變,梗起脖子,似要辯白說道:“我…”
“還要巧言抵賴嗎?此事,整個五城兵馬司,何人不知!”賈珩沉喝說道。
裘良臉色陰沉,冷哼一聲,將頭偏過一旁,輕蔑道:“裘某已革職待參,縱觸犯律法,也自有都察院拿問,你賈大人,哼,無權過問!”
反正他打死了不說,就是進了都察院,也是如此,他就不信,這些文官還能向他動刑不成!
他為國家武勛之后,祖父是大漢景田候,于社稷有大功,府中尚有丹書鐵券,眼前這小兒奈何不得他。
否則早就大刑伺候,也不至于使出關入地窖這等惡心人的手段!
“本官如今受天子賜尚方寶劍,你以為殺不得你這貪贓枉法之徒!”賈珩霍然站起,從案后繞出,忽地自腰間鎏鍍金龍的劍鞘中,抽出一柄寶劍,清冽如水的劍鋒,在門前照耀而來的晨曦下,閃耀著冷芒。
少年內著錦衣,外披黑色大氅,身形頎長,手執天子劍,忽然劍光一閃,橫在裘良脖頸兒,冷冷目光逼視,淡淡喝道:“裘良,本官代天子問你,你可知罪!”
“這是…天子劍!”三城指揮面色狂變,心頭忽然想起,見天子劍,天子親臨,只覺雙膝一軟,噗通一聲,齊齊跪伏于地,渾身顫抖,體若篩糠。
天子劍在,五品以下,先斬后奏!
縱是那少年權貴執劍殺了他們,也沒地兒喊冤去!
裘良此刻感受到劍鋒的一股刺骨涼意,心頭就是一懼,心頭驚疑不定,“天子劍…怎么會?天子怎么…會賜給他一個黃口小兒…”
“跪下!”賈珩面上殺氣騰騰,猛地沉喝說道。
裘良悶哼一聲,卻覺脖頸兒一痛,似有血液從脖子處流下前襟,心頭就是駭恐。
這是要殺了他?
真要殺了他,他可沒地喊冤叫屈!
念及此處,只覺背后冷汗滲出,浸濕中衣,稍稍抬頭,正對上那一雙殺機毫不掩飾的目光,竟有肝膽俱裂之感,嘴唇翕動了下,求饒之語在喉嚨中發出“嚯嚯”之聲。
“跪下!”
賈珩“蹭”地一聲,將劍還鞘,一聲沉喝再次響起。
裘良膝蓋一軟,跪伏于地,深深垂下頭來,心頭恐懼如野草一般迅速滋生,幾乎令其喘不過氣來。
在一眾或恐懼或激動的目光中,賈珩重又回到條案之后,掀袍落座,一拍驚堂木,沉喝道:“裘良,你可知罪!”
“裘良…知罪!”裘良此刻臉色慘白,訥訥應道。
賈珩訊問著裘良,讓一旁的范儀錄著口供。
他昨日替許廬訊問了劉攸以及三河幫中人,今日正好也順手替于德將這裘良的一些惡事坐實,否則一旦入了都察院,裘良就是三緘其口,于德還真不好動刑訊問。
而眼下取了裘良的供詞就不一樣了,事后想要翻供,可不是那般容易的。
而后,裘良主要招供了貪墨稅銀以及役使兵丁一事,對其他的事矢口否認,顯然哪怕再是懼怕賈珩不顧后果斬殺自己,也沒有忘記避重就輕。
賈珩也沒有在意,僅僅憑借著貪墨稅銀,裘良就能派個充軍九邊,永不敘用。
前任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周嵩就是這般被充軍九邊,永不敘用。
“至于想要刑殺裘良,其實難度很大,裘良為景田侯之孫,家有丹書鐵券,而且裘良也沒有犯十惡不赦之罪,充軍九邊,永不敘用,已是罰當其罪。”
賈珩看著裘良在范儀寫好的供詞上畫押,目光幽沉,暗暗思忖著。
“至于以天子劍斬殺一位武勛之后,也不是不能,但極容易落人口實,受人攻訐。”
說來說去,這裘良和他之間的仇恨,起因也只是為賈赦出頭,結果把自己折了進去。
本質上還是,四王八公等武勛集團對他這個賈氏族長的排斥。
“只是當日,我無官無職,現在的話,至少會讓四王八公等武勛集團的一部分人遲疑觀望。”賈珩心頭閃過種種明悟。
“大人,供詞均已畫押。”這時,一個書佐遞來供詞。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將這供詞裝訂成冊,而后送至京兆衙門,遞交都察院的于大人。”
那書佐應命而去。
“帶裘大人下去,押入衙里大牢。”賈珩沉聲說道。
“是。”
京營軍卒應諾著,就是押著裘良離開官廳。
而賈珩這邊又是看向一旁的三城指揮,道:“幾位指揮大人,怎么還跪著?”
“卑職…”西城指揮穆忠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顫聲道:“賈大人,卑職有罪。”
身后的吳斌、嚴彪也是反應過來,紛紛說道:“賈大人,卑職有罪。”
“哦?”賈珩臉色淡漠,沉聲說道:“三位指揮何罪之有?”
穆忠抬頭,硬著頭皮,正要開口。
忽地,一個五城兵馬司的兵丁進入官廳,抱拳道:“賈大人,錦衣衛的曲副千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