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中,崇平帝剛剛落在在御案之后,就喚內監召見著賈珩入內覲見。
賈珩此刻長身而入,行禮而罷,只聽崇平帝說道:“賈卿,這一大清早兒就匆匆求見于朕,可是有什么急事?”
崇平帝接過一旁戴權遞來的香茗,沉聲問著。
“圣上,臣經過連夜訊問五城兵馬司的主簿劉攸,已將應考舉子被三河幫幫眾毆殘一案查清,只是事涉重大,臣惶恐而不知如何查察,還請圣上示下。”賈珩拱手說道。
而聽到賈珩一開口,崇平帝也是一驚,蓋因這聲音略有一些沙啞,而疲倦更是掩藏不住。
崇平帝抬眸看去,就是一驚,只見少年眼中滿是血絲,但目光卻明亮、銳利依然,心頭就是一動。
“竟這樣快?子鈺查到了什么?”崇平帝面色凝重,將茶盅放在一旁旳御案上,目光落在賈珩那張欲言又止的面孔上,心頭隱隱有著幾分猜測。
其實,昨晚他已問過那個喚作曲朗的錦衣衛百戶,對東城江湖幫派已有一定了解,其中以最大的三河幫最為勢大,手眼通天,收買了一些錦衣衛同僚,似乎還和京中權貴牽連頗深,只是牽連何人,牽連多深,曲朗也不知。
他已擢拔其人為錦衣衛千戶,整肅暗通款曲的錦衣衛,今日正要吩咐戴權派人去暗中調查此事,不想眼前少年竟在短短時間查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賈珩道:“圣上,臣已偵知,范儀被毆殘一事,悉由五城兵馬司主簿劉攸因私仇而指使三河幫幫眾所為,然,劉攸之所以膽大妄為,其后還有旁人,昨夜甚至有三河幫眾與五城兵馬司內部之人里應外合,意欲殺劉攸以滅口!”
“沖擊官衙,殺人滅口?”崇平帝面色頓時陰沉的可怕,喝道:“好大的膽子!”
賈珩沉聲說道:“據劉攸招供,三河幫因漕糧卸運而與…”
“與什么?”見賈珩遲疑不言,崇平帝面色陰沉,說道:“前日朕就有言,無論涉及到誰,一律窮究到底,嚴懲不貸!你不要有顧慮!”
賈珩道:“三河幫似與在戶部觀政的齊王殿下交情匪淺,而據劉攸交待,三河幫旗下產業商鋪,營利之銀,幾有六成送至齊王府上,臣一時不知其言真偽,現有口供奉上。”
崇平帝面色鐵青,說道:“戴權,將口供拿來。”
戴權從賈珩手中接過盛有口供的木盒,先打開檢視了下,見并無異樣,這才取出厚厚一沓錄有供詞的簿冊,遞給崇平帝。
崇平帝接過錄有口供的紙張,就是閱覽起來。
大明宮中一時間陷入安靜,秋日清晨的金曦透窗而過,落在殿中的幃幔、熏鼎、書架、花瓶上。
而“刷刷”翻頁之聲,卻愈發急促、快速,好似暴風雨醞釀而來的前奏。
不僅僅是劉攸的口供,還有三河幫派來滅口之人的口供。
以崇平帝心智如何不會在心頭勾勒出事情的全貌來。
劉攸勾結齊王,因事情敗露,被齊王派三河幫中人,至五城兵馬司殺人滅口!
“反了,反了!”
崇平帝將手中的口供猛地拍在地上,咆哮如雷,怒喝道:“一年至少五六十萬兩?三河幫兩三萬人…他要做什么?!朕還沒死呢!”
周圍一眾宮女、宦官都是紛紛跪下,就連戴權也是“噗通”一聲跪地,身軀顫抖。
賈珩面色淡漠,拱手道:“還請圣上息怒,臣以為此事還需詳加查實…”
“詳加查實?五成兵馬司的主簿知,錦衣衛的百戶也知,唯有朕不知!”
哪怕昨天已從錦衣百戶曲朗只言片語中,隱隱猜到有宗藩、勛貴為之張目,但此刻看到三河幫眾兩三萬人,一年至少得利銀五六十萬兩,崇平帝還是被這個數字激得心頭一顫,怒火攻心。
以崇平帝的見識,認為五六十萬兩銀子,只多不少!
現在齊王,既有錢,還有人,若還有重華宮的那位…這是要做什么?
崇平帝不敢往下想,忽然將目光冷冷看向戴權,目光幾欲擇人而噬,“你這狗奴才,齊王與三河幫勾連長達數年之久,你手下的內衛,吃干飯的嗎?”
越說越氣,抓住手旁的鎮紙,就是向戴權砸去。
砸在肩頭之上,戴權悶哼一聲,跪伏于地,叩頭不止,低聲哭喊道:“陛下,老奴真的不知,老奴不管東城那一塊兒啊…”
賈珩見到這一幕,心頭一凜。
天子之怒,其實有些超乎他的想象。
按著疏不間親之論,天子得知后,頂多發一通脾氣,但這一副被拆了龍鱗的樣子,顯然有著他不為所知的皇室秘聞。
再往下思索,隱隱明晰關要。
“這應是一位帝王在被人蒙蔽之后,驟然發現之后的憤怒,而且這應是…感到皇權受到了威脅之后的憤怒!齊王派王戶部觀政快八年了,八年時間,內廠和錦衣衛似乎從未報過…”
賈珩沉吟了下,拱手說道:“圣上,此事是否還繼續查下去?”
許多事情,不在乎你查出了什么,而在于上面愿不愿意查,這個決心下得下不了。
“你不要有顧慮,你和許廬他們嚴查到底,三河幫必須要連根拔起,至于東市流失稅銀,也要追問!”崇平帝臉色幽幽,壓抑著胸腔熊熊燃燒的怒火。
有些人還翻不起什么浪!
他御極天下十四載,親政也有六年,民心所向,誰也動搖不了他的皇位!
賈珩正應著,卻見崇平帝猛然對著一旁的戴權,沉聲說道:“你這狗奴才,喚齊王進宮,朕有話問他!”
戴權只覺心驚肉跳,應命而走。
賈珩聞言,心頭一沉,不管如何,這齊王多半是恨上他了。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你只要想做事,就需得罪人,如果他幫助遮掩,一旦為天子得知,那么他得到的不是嫉恨,而是殺身之禍。
“只是齊王入宮,一定會辯白分說,需得提前打預防針才是。”賈珩念及此處,遲疑了下,說道:“圣上,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漕糧裝卸、水運,須臾離不得這些人,齊王殿下這才不得不與之合作?”
崇平帝聞言,冷哼一聲道:“漕運總督杜季同,自率漕糧衛押運漕糧,什么時候用得這些幫派中人,不過是齊王膽大包天,擅自行事罷了,子鈺,你勿憂此事,他如此膽大妄為,你提前察知,匡其過失,真的要等…大白天下,那時物議鼎沸,就不是這般簡單了。”
賈珩神情默然,心頭多少有些冷意。
這就是內外之別?
看如今天子的意思,似乎仍無廢齊王為庶人的樣子,甚至還有壓一壓的打算?
剛剛明明龍顏震怒…
“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犯十惡之罪,還有八議可論,況親王之尊!而且如今國家多事,不說齊王被廢,就是將其以親王之尊勾結幫派勢力之事,露布天下,多少也會對天子的圣德有影響。”賈珩心思電轉,多少有些把握到天子的心理底線。
三河幫必除,齊王之事要壓一壓。
賈珩道:“圣上,臣還有一事想要啟奏圣上,如今三河幫幫眾人多勢眾,臣恐五城兵馬司軍卒難以支應,請調京營之兵,以備萬一,可靖平東城之匪患!”
調京營之軍,不僅是防止三河幫鋌而走險,也是預備著萬一漕糧卸運不及,也可由京營暫管此事。
“京營之軍,你要調那一支?”崇平帝目光閃爍,說道。
賈珩心領神會,沉聲說道:“臣請調果勇營牛繼宗部!”
崇平帝面色微頓,沉聲道:“朕賜你天子劍,京營之兵由你調遣,但不要現在去調度,再過兩天,牛繼宗會被彈劾,罰以停職,閉門思過,果勇營那時無主,你才可調營兵入京靖平匪患。”
借先前牛繼宗治軍無方一事,再加上齊王被利用,他要先拿回來一營兵權。
賈珩聞言,拱手道:“謝圣上,臣原本也不是想現在就調京營之兵,俟群小露丑,其惡彰世,臣自施加以斧鉞!”
崇平帝點了點頭,望著賈珩的目光愈發多了幾分溫和。
賈珩想了想,道:“圣上,若無他事,臣先告退,與許大人繼續會同審理此案。”
不過,縱然是和許廬會審此案,看天子的言外之意,也是不好再將齊王涉案弄得人盡皆知。
“如果一開始不來覲見天子,讓許廬等人去沖鋒陷陣…也不行,那時天子猝不及防,反而對我有惡感,一旦起了惡感,多疑的性情就會放大。”
賈珩思忖著其中利害。
這就是他先前所言棘手之處,關鍵還是疏不間親,一下子打不死,只能慢慢削。
比如,方才崇平帝龍顏震怒,恨不得活劈了齊王,但雷霆生生懸而不落,只是心頭埋了一根刺。
“所以,想要整倒齊王,僅僅憑借這一件事還不夠,還需得再看。”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崇平帝道:“子鈺先不要忙著離開,等見過齊王再說。”
賈珩心頭微震,抬頭看向崇平帝。
天子讓他留下來做什么,拉齊王的仇恨?
不,齊王早已記恨上他了,那么只有一個目的,以示親厚、安撫,齊王縱然想要動他,也需得慎重三分。
崇平帝冷聲說道:“你匡他過失,他若是器量狹隘,心懷怨恨,那就妄為親王之尊!他與三河幫既然有牽連,想來也知三河幫內里情形,如有其配合。”
就聽著外間戴權稟道:“陛下,齊王殿下在外恭候。”
崇平帝冷冷道:“宣!”
不多時,就見一個年歲二十七八,著親王蟒袍,面皮白凈、身材肥胖臃腫的青年,在內監的引路下,進得偏殿。
“兒臣見過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齊王行大禮參拜,高聲說道。
然而崇平帝卻沒有令齊王起身,冷喝道:“派人進入五城兵馬司襲殺朝廷命官,陳澄,誰給你的膽子!”
“這…父皇這話是從何說起,兒臣不知此事啊。”齊王聞聽崇平帝憤怒下的直呼其名,面色大變,抬頭辯白著,小眼睛掃過一旁的賈珩,心頭閃過一抹冷意。
昨日派往三河幫滅口的人,無功而返,他一早就聽到消息,正是這賈珩這廝所阻!
不想,還沒尋這廝算賬,這廝來父皇這邊兒就進著讒言!
而賈珩自是敏銳察覺到這一掠而過的目光,察覺到那目光深處的惡意滿滿,看著身材肥碩的齊王,心頭莫名閃過五個字。
齊王,匹夫也。
如果一進來乖乖認罪,請崇平帝原諒,他反而要警惕此人口蜜腹劍。
崇平帝沉喝道:“劉攸,你可認得?”
“兒臣不識。”齊王急聲說道。
“還敢狡辯!”崇平帝沉喝說著,將手中的供詞,扔到齊王臉上,喝道:“劉攸供詞,一清二楚,當朕不知!”
齊王面色微變,拿著供詞,急得漲紅了胖乎乎的臉,道:“父皇,這是他攀誣兒臣,兒臣…”
“夠了!”崇平帝冷喝一聲,打斷了齊王的辯白,冷笑道:“勾結幫派子弟,收買朝廷命官,派歹人襲擊官衙,你做的這些惡事,孤廢了你,都綽綽有余!”
齊王聞言,身形一震,垂下頭來,忽地在賈珩看來多少幾分拙劣的表演,嚎啕大哭道:“父皇,兒臣一時糊涂啊,兒臣剛到戶部,手下連個使喚的人手也沒有,沒少受戶部那幫文官的鳥氣,辦不好差事,沒少被人笑話豬頭豬腦,只會混吃等死的廢物!直到見三河幫中人還算知恩義,這才籠絡了在身邊做事,他們這幾年幫著轉運入京漕糧,出力頗多,至于他們毆殘應考舉子,兒臣實不知情!還有派歹人襲擊官衙,此等喪心病狂之事,縱然借兒臣一百個膽子,兒臣也不敢啊,必是有小人惡意中傷,還有那劉攸肆意攀扯…”
崇平帝猛地一拍御案,沉喝道:“朕不想聽你說這些,現在三河幫盤踞東城,多達幾萬人,你收為己用,是要做什么?”
齊王叫屈道:“父皇,三四萬人?父皇,兒臣上哪兒變出三四萬人去?都是一些討生活的苦哈哈,在碼頭、渡口上扛著糧食混口飯吃…”
賈珩見到這一幕,眉頭皺了皺,這齊王不得不說,還真有幾分厚顏無恥的渾不吝勁兒。
哪怕表演再是拙劣不堪,但就莫名很有自信,想要飆一個全世界都滅掉的高音。
“人丑而不自知,天子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這么一個兒子?別不是…”賈珩心頭不敬想著,只是片刻之間,眸光就是深邃幾分,“難道這才是齊王的自保之道,假裝蠢笨?”賈珩心頭閃過一抹狐疑,但又細思三分,卻覺得有不少可能。
“否則無法解釋,崇平帝直到今日才知,齊王竟然在東城隱藏了這么久!外表蠢笨,實則奸詐。”賈珩目光深深,思忖道,“假癡不癲,還真是天子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