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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不作意氣之爭

  隨著朝官群情洶洶,隨著賈珩,向著大明宮而去,原本從部衙、寺監官廳趕來的官吏,聞聽此訊,無不憤慨景從。

  而坤寧宮中,正在用膳的崇平帝早已放下筷子,面色疑惑地問著一旁旳大明宮內相戴權,道:“可問清了,方才是哪里的鼓聲?”

  方才他正在陪著皇后用膳,結果聽到鼓聲如雷,心頭就是一驚。

  戴權道:“陛下,是有人伐登聞鼓。”

  一旁的宋皇后那張雍容華美,典雅明麗的臉蛋兒上,現出一絲不虞之色,道:“陛下,既是有民喊冤,著有司論斷就是,如何擅伐登聞鼓,鬧得滿城風雨。”

  崇平帝擺了擺手,輕笑了下,說道:“登聞鼓多久都沒響了,想必是出了大案,梓童你先用著膳,朕去看看。”

  宋皇后聞言,丹唇翕動了下,幽幽嘆了一口氣,道:“陛下早上才喝了一碗粥,方才又沒吃上幾口飯。”

  “無妨,原也不餓。”崇平帝難得笑了笑,接過一旁戴權躬身奉上的冠冕,正了正冠,而后就在一眾內衛的拱衛下,上了肩輿,向著大明宮而去。

  宋皇后白皙如玉的纖纖素手的象牙筷子也放下,一張秀美絕俗的臉蛋兒多少有些食不甘味,吩咐著一個內監,道:“你跟著去看看,前面是怎么回事兒。”

  那內監頓時領命去了。

  崇平帝行至大明宮太極殿,正好碰到從前方過來稟告的內監,著一旁的戴權詢問。

  那小太監跪下,顫聲說說道:“回稟陛下,云麾將軍賈珩伐了登聞鼓,帶著一眾文官已經到左掖門了,正向著大明宮來,覲見陛下呢。”

  “賈珩?他伐登聞鼓做甚?”崇平帝聞言,心頭微動,面上現出一抹疑惑,問著一旁的戴權。

  倒是沒有多少被驚擾之后的慍怒,而是疑惑。

  他不是剛剛封了他云麾將軍之爵,別是又要辭了罷?

  戴權心頭一凜,暗道,這賈珩怎么回事兒,好端端的,伐登聞鼓作甚,驚擾圣駕,禍福難料。

  聽著崇平帝聲音平靜,并無多慍怒,戴權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笑道:“奴才這就去看看。”

  “不用了,既然群臣都往大明宮扣闕,朕也過去。”崇平帝凝聲說道。

  戴權聞言應了一聲,遂吩咐著內監向著大明宮而去。

  不多時,大明宮前的廣場上,已經黑壓壓的一片人,大約有七八十號人,都是頭戴烏紗,身穿各色官服的文官。

  翰林科道,六部詹事,甚至有一些著緋紅官袍,繡孔雀、云雁補子的三四品官員。

  顯然侍郎一級的官員也到宮門湊熱鬧。

  至于武將倒未見,彼等一下了朝,就騎馬出了宮門,徑直回家而去,反而恰恰錯開。

  宿衛宮禁,聞訊而來的神武將軍馮唐,領著一隊內著紅襖,外披黑色甲胄的禁軍兵卒,列隊兩旁,維持秩序,充當儀衛。

  原本登聞鼓的御史,方從謙與幾個都察院的御史,臨時充任糾儀御史,讓一眾官員列隊而侯,不得大聲喧嘩。

  但群情洶洶,根本沒有太多用,有人在罵京兆衙門尸位素餐,有人罵五城兵馬司,還有一二聲音罵梁侍郎,讓在一旁臉色黑成鍋底的梁元太陽穴直跳,目光憤恨。

  甚至有人低聲竊竊私語,目光咄咄,也不知蠢蠢欲動,到底在串聯什么。

  賈珩立于眾人身前,眸光流轉,將官吏諸般神色收入眼底。

  一個詞在心頭涌起,政潮!

  他雖然是發起者,但極有可能不受他控制。

  等下需得應對好天子才是。

  “既要鬧大,也不能鬧大,否則,就成了意氣之爭,反而被人當了槍使。”賈珩心頭打定主意,等下見機行事。

  政治斗爭歸根到底還是人事斗爭,不要作意氣之爭。

  他現在相當于往糞坑里扔了一個炸彈,雖然有可能把敵人炸死,但也有可能濺得自己一身糞。

  “需得把裘良搞下去,還有東城,需得拿到整頓的主導權,然后侵蝕兵馬司職權,否則這場政爭就成了無謂之爭。”賈珩眸光低垂,迅速盤算著。

  而在遠處,內閣首輔楊國昌也在迅速往這邊兒趕,行至左掖門,見著黑壓壓的一群官吏圍攏著,喧鬧嘈雜。

  楊國昌蒼老面容上,臉色就有些難看,對著一旁戶部侍郎齊昆,憤然道:“賈子鈺挾百官扣闕,這是要鬧得朝廷大亂嗎?”

  明明是昨天在御前定下之事,先由賀閣老查察此事,控制此事影響,現在鬧得士林嘩然,幾乎可以想見,彈章如潮,勢必不能善了。

  齊昆面帶憂慮,說道:“恩相,現在關要是如何平息此事,只怕朝局震蕩,人心惶惶啊。”

  楊國昌布著老年斑的臉上也有幾分凝重,正要說話,忽地見到不遠處,內閣次輔韓癀以及刑部尚書趙默,一前一后向著大明宮行來。

  見此,楊國昌心頭就是蒙上一層陰霾。

  “楊閣老。”韓癀一見楊國昌,儒雅、白凈的面容上現出幾出幾分意外,說話間,就是上前,面色似是有著凝重,說道:“此事是究竟什么一回事,為何登聞鼓突然響了,還有百官都往大明宮去?”

  楊國昌面色淡漠,道:“賈子鈺伐了登聞鼓,將范儀被毆殘一事咸聞于百官,現在詹事科道,群情激憤,聚于大明宮前,正要扣闕上奏天子呢。”

  韓癀聞言,面上“適時”現出驚愕,道:“怎么會到了這一步?”

  楊國昌冷哼一聲,也不知是沖誰,看向遠處大明宮前的百官,道:“如今國家多事,彼等不顧大局,妄起朝爭,實在可恨。”

  韓癀面色不改,朗聲說道:“閣老此言,我不敢茍同,國家應考舉子被毆殘致傷,此事原本就是人神共憤,令人發指,如今百官聞知,群情洶洶,正可見我士林風骨!如見此等兇惡之事而冷眼旁觀,如斯,那韓某反而要不寒而栗了。”

  這位韓次輔,不得不說,這話說得既有喪事喜辦的特點,又軟中帶硬,格局上又比楊國昌似高了那么一丟丟兒。

  刑部尚書趙默點了點頭,雖未言語,但對這位浙黨魁首也生出幾分敬意。

  此言同樣引得戶部左侍郎齊昆,心頭微震,也是深深看了一眼韓癀,暗道,內閣…也是波譎云詭,暗流涌動。

  楊國昌面色微變,半晌無語,而后,抬起一雙渾濁的眸子,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韓癀,竟是笑了笑,說道:“韓閣老之言,高屋建瓴,振聾發聵,老朽受教。”

  既你韓紹興想要借機挑起政爭,在內閣換把椅子坐坐,那老夫奉陪就是!

  “楊閣老言重了。”韓癀卻恍似是驚到了一般,連忙拱手說道。

  齊昆見到這一幕,心頭蒙上一層厚重陰霾。

  雖他也是齊黨中人,但對于這種政爭也有些厭倦,國家多事,正是同心協力,共克時艱之時…浙黨不顧大局啊。

  而在兩位閣臣爭執于無形之時,卻聽遠處傳來太監尖細的嗓音:

  “圣上駕到!”

  楊國昌整了整神色,就是向著大明宮快步行去,韓癀面色如常,沖一旁的齊昆點了點頭,也帶著刑部尚書趙默,向著大明宮而去。

  而這邊廂,百官已經呼啦啦叩拜見禮。

  “見過圣上,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之聲傳來,崇平帝端坐乘輿之下,身后就是大明宮,望著廣場上的眾官,目光落在為首的錦衣少年身上,道:“諸卿都平身吧。”

  百官紛紛起身。

  而這時,不遠處的楊國昌、韓癀等人也是一前一后,手持象牙玉笏,行至近前,大禮參見道:“老臣見過圣上。”

  崇平帝瞟了一眼楊國昌,淡淡說道:“楊閣老、韓閣老也來了?還有趙卿,齊卿,現在就差禮、兵、工部的幾位卿家了,諸卿都平身吧。”

  楊國昌起身說道。

  賈珩聽著這話,不知為何,隱隱似聽出幾分陰陽怪氣,但又不敢確定,只能將身形躬下。

  這時,崇平帝從肩輿上下來,一襲冕服的帝王,靜靜看著一眾群臣,淡淡說道:“方才登聞鼓響,朕就尋思著,這登聞鼓自朕踐祚改元,至崇平十四年,總算聽得鼓聲,原來也是聲如雷霆,岳撼山崩!”

  賈珩面色惶恐,拱手道:“驚擾圣上,是珩之過也。”

  崇平帝聞言,竟是輕笑了下,溫聲道:“子鈺不必如此,這聲如雷霆,響得好!去年河南六月飛雪,當時天下以為冤獄,流言四起,說朕躬德薄,大小之獄,竟不能察,方有天象示警…”

  “臣等惶恐!”不等崇平帝說完,百官呼啦啦再次跪下,就連賈珩也是大禮而拜,心頭生出一股凜然之意。

  天子擅操權術,圣心獨運,這是借力打力,喪事喜辦?

  只是天子之言雖有贊揚,語氣也溫和,卻也讓他心頭生出凝重。

  無他,伴君如伴虎。

  崇平帝看向一群文官,沉聲說道:“爾等惶恐什么?惶恐的是朕,朕登基為帝,登聞鼓十余年不聞其聲,今日聽鼓示警,竟如瓦釜雷鳴,醍醐灌頂,正是子鈺,一鼓驚醒了朕吶,如今不聞鼓聲,來日天下如反,鼓聲何止這三通!”

  “臣等有罪!”百官都是頓首再拜。

  賈珩則是面無表情,將頭深深垂下。

  天子的權術手腕,這是他第一次直面,的確高深莫測。

  “都平身罷,子鈺說說怎么回事兒。”崇平帝見著面色謹肅,一副惶恐之色的賈珩,目中也有幾分潛藏的笑意流露。

  這小小少年,性情剛直,憤世嫉俗,卻不知此舉將會導致政潮迭起。

  賈珩道:“回圣上,范儀被東城那幫青皮無賴毆殘,圣上燭照萬里,已知此事,臣不再贅述,現有五城兵馬司小校董遷被青皮無賴圍堵加害,臣素愚直,誠不知東城之人,竟已無法無天到如斯地步,臣受圣上皇恩浩蕩,心頭憤憤,忍見此輩橫行?”

  崇平帝聞言,面色默然,少頃,看向一旁仍是跪地不起的范儀,聲音倒是溫和幾分,說道:“你就是范儀?”

  “草民見過圣上。”范儀聲音帶著幾分哽咽,抬起頭來,忽地眼圈微紅,頓首而拜道:“草民從賊附寇,罪該萬死!”

  “子鈺和朕說過,你為賊所擄,也算情有可原,說來也是…”崇平帝默然片刻,想了想,目光落在范儀跛的一腳上,終究沒將“朝廷先負了你”后半句話說出口。

  有些話太重,他為帝王,需得斟酌慎重,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承擔得起的。

  賈珩見崇平帝沉默,心頭卻是微微松了一口氣。

  這要再讓這位擅弄權術的帝王多說幾句拉攏人心的話,他預定的文吏,都能被天子拉走。

  但顯然這位圣上,剛強果斷,不是一個輕易說軟乎話的人。

  “范儀,平身罷。”崇平帝默然了下,說道。

  范儀道了一聲謝,撐起拐棍兒艱難起身。

  這時,賈珩連忙伸手攙扶了一把,目光對視瞬間,一切皆在不言中。

  方才情有可原之言,就是金口玉言,先前萬死之罪,已經赦免了。

  崇平帝轉而看向賈珩身旁的董遷,問道:“這位五城兵馬司的兵丁,想來就是被那東城的潑皮打了?”

  想必對范儀的稍稍溫情,崇平帝此刻的語氣多少有些公式化的冷漠。

  躺在床板上的董遷臉色蒼白,滿頭大汗,正要掙扎著起身,卻聽上首的崇平帝,說道:“既是有傷,不必起身見禮了。”

  董遷訥訥應道。

  崇平帝沒有多作詢問,而是將冷峻目光看向群臣,臉色就有些陰沉,說道:“東城匪盜,為禍甚烈,諸卿以為當施何策制之?”

  顯然崇平帝正在以一己之力,引導著談話氛圍。

  彼時,一個青年出眾而出,慨然說道:“微臣翰林侍讀學士,陸理昧死以聞,當擇朝廷重臣嚴查此事,并責成京營之軍肅清東城匪患,此外,微臣彈劾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賀均誠,五城兵馬司指揮同知裘良,京兆府尹許廬,三人坐視國家應考舉子被歹人毆殘,五城兵馬司官差被毆,尸位素餐…”

  “臣河南道御史楊文軒,彈劾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賀均誠,該員老邁昏庸,枉為閣臣,德寡才薄,不能輔圣君佐治天下。”一個青年御史手持象牙笏板,拱手道。

  而后,六科給事中,紛紛彈劾。

  多是彈劾裘良,許廬,賀均誠三人。

  哪怕崇平帝連削帶打,政潮還是爆發開來,近二三十名官員,口誅筆伐,從道德和才干攻訐著禮部尚書賀均誠、裘良、許廬三人。

  有說,賀均誠邀寵獻媚,老邁昏庸。

  有說,裘良鷹視狼顧,飛揚跋扈,卻于靖綏治安身無長策。

  有說,許廬酷烈濫刑,色厲膽薄。

  賈珩看著這一幕,心思急轉,等下他要如何應對。

  他作為發起者,現在糞坑已經炸了,關鍵在于控制炸糞的方向。

  這邊廂,崇平帝也是臉色淡漠,聽著群臣奏稟,直到一個頭發灰白的御史,突然出列道:“臣山西道御史王學勤,彈劾戶部右侍郎梁元阻塞言路,有辱圣譽,當以律嚴懲!”

  在齊昆身旁的粱元臉色一黑,正要張口分辯。

  然后,又是幾個科道言官,跟進彈劾,并將梁元方才的丑態一一道出,再配合著崇平帝方才的一副“兼聽則明”的圣德,妥妥做實了梁元的“惡名”。

  崇平帝看著一眾越班而出的官吏,目光落在幾位內閣閣臣臉上,卻沒有詢問,而是看向賈珩,道:“子鈺,你先糾察此事,你以為呢?”

  賈珩默然片刻,對崇平帝的心思,自是了然,面色一肅,拱手說道:“圣上,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清剿東城匪患,至于禮部尚書為內閣大學士,有失察之責,京兆尹剛剛履任未久,勢單力孤,難制東城匪寇,唯五城兵馬司,據范儀所言,內有小吏與幫派勾連,不可輕縱!”

  崇平帝聞言,默然片刻,看向內閣閣臣,說道:“子鈺所言在理,楊閣老以為呢?”

  楊國昌面容淡漠,拱手說道:“老臣以為賈子鈺之言公允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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