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中——
君臣幾人正在議著邊事,忽地,一個內監自殿外而來,躬身行禮,道:“陛下,戴公公傳旨回來了,現在殿外恭候。”
崇平帝聞言,面色頓了下,倒也有意緩和大明宮中稍顯劍拔弩張的氛圍,吩咐道:“讓戴權進來。”
迎著內閣首輔楊國昌、次輔韓癀,以及閣臣李瓚,趙翼,賀均誠的目光,崇平帝輕輕笑了笑,說道:“賈珩此子,上次進獻三國書稿之時,與朕縱論古今,朕就觀此子見識通達,聰敏過人。”
先前內閣雖已擬旨,但實際多承崇平帝之意,幾位閣臣除卻韓癀外,對賈珩雖有了解,但其實不深。
內閣首輔楊國昌皺了皺眉,倒也沒有說什么。
四王八公的開國勛貴,早已腐朽不堪,再換承爵之人,不過是換湯不換藥,又能如何?
不多時,戴權從殿外而來,先是崇平帝躬身行了一禮,而后道:“圣上,奴才已向賈府傳了旨意,特來復命。”
崇平帝道:“賈族中人,怎么說?”
大明宮中,楊國昌也是看向這位內相,蒼老目光深處有著幾分不喜,對天子重用內監,他規勸過幾次,但天子圣心獨斷,不予納諫。
見天子如此急切,韓癀儒雅面容上閃過一抹思索,不動聲色地看著內監戴權。
李瓚、趙翼,賀均誠則是將淡漠、審視的目光投向戴權。
戴權迎著幾位大學士的目光,面上笑容都是局促了幾分,道:“陛下,奴才過去傳旨之時,賈族中人剛剛除了賈子鈺的族籍…”
崇平帝臉上的淡淡笑容斂去,皺眉道:“除籍?”
幾位內閣閣臣也是皺眉,暗道 戴權道:“奴才打聽了情由,好像因賈珍一事,賈子鈺被族中指責沒有宗族,遂除籍。”
崇平帝臉色青氣涌動,冷笑了一聲。
幾位閣臣都是面色一肅,心頭暗道,賈族中人此舉,簡直不可理喻。
國法大,還是族規大?
賈珍觸犯國律,因罪失爵,賈珩作為受害之人舉告于官府,正是國法煌煌,深入人心之舉。
而賈族卻除籍之事待之,簡直不知禮數教化。
這就是武勛!
鮮衣怒馬,飛揚跋扈,躺在祖宗功勞簿上作威作福,而他們寒窗苦讀數十載,宦海沉浮,才有今日。
崇平帝斂去臉上怒色,面沉似水道:“圣旨既下,賈族中人難道還敢抗旨不成?除籍一事,不過是賈族中人自說自話,眼里何嘗有國法律條?”
戴權面色古怪了下,說道:“陛下這話倒是和賈族中人所言一般無二,賈府中人自是不敢抗旨,接了圣旨后,就風風火火去找賈珩去了。”
說著,戴權就將先前所見繪聲繪色說了一遍,這位大明宮內相口才上佳,見崇平帝興致盎然的樣子,活靈活現,將賈族中人的作態幾乎再現的淋漓盡致。
這一幕自是引起楊國昌等一干閣臣的皺眉,閹人只知諂諛于上,天子卻親近這等閹人,使其掌權用事,以密諜監視百官,實在不妥。
只是隨著戴權的描述,幾位閣臣也是漸漸生出啼笑皆非之感。
文淵閣大學士,工部尚書趙翼,面上現出一抹古怪,說道:“爵位還未承襲?就想著分割田產財貨,這寧國府里…簡直讓人大開眼界。”
想了半天,實在不知如何說,只能以大開眼界。
楊國昌搖了搖頭,說道:“彼輩不讀詩書禮義,無圣賢教訓藏心,張口閉口言及私利、財貨,粗鄙如此,不足為奇。”
這就是地圖炮了。
言外之意,不讀詩書禮義,與禽獸何異?
這是文官集團對武勛的天然優越感。
其他如李瓚、韓癀、賀均誠等閣臣,雖無附和之聲,但面上也現出不同程度的認同之色。
主要是邢夫人話說的太沒有體面,市儈至極。
崇平帝反而臉色平靜下來,只是嘴角閃過一抹譏誚,“貪鄙市儈者多,公忠體國者少,這就是我大漢武勛。”
轉而默然片刻,問道:“你方才說賈珩還讓你帶了一份表文?”
戴權從袖口中取出表文,雙手呈遞上去,道:“陛下,賈珩所言,這封奏表務必呈于陛下。”
楊國昌暗暗點了點頭,對著一旁的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賀均誠,低聲道:“賈家中人,倒也全非不知禮義之輩。”
賀均誠輕聲道:“閣老,據下官所知,賈珩似是寧國旁支,由其襲爵,已是皇恩浩蕩,但終究于禮法…稍有不便宜之處,如今此子上表陳辭,也在情理之中。”
想起了天子同樣是庶子出身,這位內閣大學士話到嘴邊,只是蜻蜓點水一下,轉而提及賈珩。
楊國昌面色動了動,同樣在這個話題上糾結,而是低聲道:“只是國家爵位,圣上親旨賜下,詔書明發中外,豈容他隨意推讓?”
這邊廂,崇平帝已經接過奏表,展開而看,他倒是好奇,這賈子鈺能在奏表上說些什么?
崇平帝垂眸讀著,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行豐潤雅致的館閣之體,而后細讀。
這位帝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心思,忽地端容斂色,目光深凝,原本閱覽速度很快,但漸漸放慢了速度,到最后兩段,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讀著。
許久,抬起頭來,目光復雜,重重嘆了一口氣。
他…似乎忘了這賈珩只是一個年歲十四的孩子。
年少失怙,寡母守節將其養大,與他踐祚改元同齡…
字字如山岳,壓在心頭。
是了,這孩子雖沈重機謀了一些,可畢竟還是一個剛剛成家的少年,甚至比他的兒子還要小上幾歲,驟然推至那般風口浪尖…
先前所下旨意,終究是有失計較了,少矜恤之心,略顯刻薄。
崇平帝眸光幽幽,又是嘆了一口氣,思忖道:“需得再召見這少年。”
帝王之嘆,還是兩聲。
頓時引起了幾位竊竊私議的閣臣面面相覷,齊刷刷地將目光望向崇平帝手中的奏表。
這賈珩在奏表中究竟寫了什么?
天子剛強果斷,從不以弱示人,鮮少于臣下面前發出嘆息,可方才…還是兩聲。
韓癀目光閃了閃,心思莫名。
賈珩其人,他第一次聽說,是從其子韓琿所傳抄的《臨江仙》一詞,而后又聽說著書、治事之才。
先前覺得因三國書稿一事入天子之眼,改襲寧國爵位,倒也不出奇。
天子心性素來剛強,乾綱獨斷,雖以旁支入繼大宗,于禮法有不恰之處,但畢竟是天子恩典。
只是看天子沉吟不決,似乎另有緣故?
李瓚、趙翼倒是沒有那般多心思,而是好奇天子何以有此嘆息?
崇平帝拿起奏表,吩咐道:“戴權,將這封《辭爵表》念給諸位愛卿,這就是我大漢武勛之后,不恩祖蔭,功名自取!若皆如此氣魄,何愁東虜不平,只是…朕倒是處于情理兩難了。”
雖是發做難之語,但崇平帝目光溫和,神色和煦,顯然并不認為這是什么情理兩難。
戴權躬身一禮,雙手接過奏表,面色鄭重,清了清嗓子,迎著一眾閣臣目光,道:“珩本愚直,出身寒微,處田野草芥之間,行江河浮萍之上…”
略顯尖細的聲音在殿中響起,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辭爵表》一疏,在大明宮中字字玉落,落在幾位閣臣耳畔、心頭。
一眾閣臣,面容上漸漸現出復雜之色。
就是李瓚這位兵部尚書,都是眸光流轉,在心頭反復念了賈珩二字。
“…珩不勝感激涕零,謹拜表以聞。”隨著戴權念完最后一句,合上奏表。
幾位閣臣神情莫名,幾乎都是心神震撼。
還真有人言辭懇切地要辭爵?
不是那種“名為辭爵,實為謝表”的虛頭巴腦東西?
這可不是孔融讓梨,這是…爵位。
“惟賢唯德,高風亮節,不慕名利…”
一眾閣臣心頭閃過這樣的評語。
禮部尚書賀均誠,蒼老面頰現出潮紅,躬身一禮,鄭重拱手說道:“老臣為圣上賀喜!”
崇平帝問道:“朕何喜之有?”
賀均誠面帶喜色,說道:“古之圣皇以禮樂教化四方,民沐德化感召而從,崇尚禮讓節義,這是禮樂大興之兆,老臣謹為圣上賀。”
說白了,這就是圣皇在世的德政典范,可以樹立學習典型的。
…是要上史書的。
崇平帝又是嘆了一口氣,不等眾閣臣心驚,慨然道:“朕憫寧國失爵,以爵賜予賈珩,而今珩固辭不受,此間兩難,何以衡之?賀卿,你為禮部尚書,當有一言教朕。”
賀均誠面色微動,道:“此事為臣民感圣上德育教化而行,圣上天心獨運,老臣不敢妄言。”
這聽著像句廢話,但卻是高明之處,這事兒,圣上您怎么處置都有話說,再下一旨,兩全其美也好,還是將此表名發中外,圣旨發而不論,都沒有絲毫問題。
左右禮部都有話說,天下都將以之為美談。
楊國昌嘴唇翕動了下,正要開口,卻見一旁的韓癀開口道:“圣上,此表已明賈珩心志,圣上不若承允其請。”
這個爵位,已是個燙手山芋,賈珩再承其爵,于其人有害無益,而且他也從奏表中體察到了這種心情——“未嘗不夙夜憂懼,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