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東西?”
孫思邈人都傻了。
一方面是隱隱約約的感覺這小牛鼻子不太對勁。
至于哪里不太對勁又說不出來。
而另一方面就是…
“誰把你舌頭咬了?”
別說李臻了,連李淳風都愣了。
李臻呆呆的看著孫老道…
“你…好你個孫妙應!搞了半天,你也懂啊!”
默默不說話裝高手的李淳風又把目光挪到了李臻臉上。
老孫頭呢,沒和眼前這個小牛鼻子口胡。
本著醫者父母心的態度,他走到了李臻面前:
“貧道看看。”
“啊”
李臻張嘴。
孫思邈看著他舌頭那傷口登時眼睛就直了:
“為何想不開要對自己下這般狠手?真活不下去了嗎?”
本來就覺得這個夕歲的夜太長太長夠糟心了的李臻…
更糟心了。
可他能說什么?
能說他必須得裝出來個“受傷”的模樣?
能說咬到舌頭時的感覺,是他這輩子別說悟道了…就是超脫成了三清,都是生命難以承受之痛?
明顯說不得嘛。
于是擺擺手:
“算了算了,問你也白問。潰瘍這東西…到底還是不治之癥。”
說著,走到了桌邊,撿起了個茶杯自顧自的倒了杯茶給自己后,便直接問道:
“這幾日在這邊…沒什么事吧?”
孫思邈沒回應,只是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李臻。
眉頭緊皺。
接著問道:
“你…好了?”
“嗯啊,好了,也悟道了。”
李淳風的眼睛直接就直了。
悟道!?
你在說什么妄語?
“你悟道了?”
“對啊。”
看著他那驚訝的目光,渾身上下仿佛就是一個普通人的李臻點點頭:
“剛才悟道的。”
比起驚訝的李淳風,孫思邈的反應更為直接。
絲毫沒管李臻悟道沒悟道,手就直接扣住了李臻的脈搏命門。
大有“讓爺把個脈”,“不讓爺把脈爺扣死你命脈”的意思。
李臻也不攔著,老孫頭握自己的左手,他右手就在那捏自己的左胳膊內側。
一開始孫思邈覺得他是那里癢。
可看著他在那又是揉又是按的,忍不住來了一句:
“你干嘛呢?”
“有沒有聽到一首《將軍令》?”
“什么東西?”
孫思邈人都有些傻了。
可李臻卻有些遺憾:
“嘖…對牛彈琴。”
屋子里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接著,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出現在孫老道的心頭。
壞消息是…這小牛鼻子到底悟道沒悟道暫時還不清楚,可身體卻強健的過分。
而好消息是…這小王八還是那個小王八,從那種賤嗖嗖的德行來看,當初自己真應該把棺材用鐵水澆筑封閉,這世間就少了個禍害。
“龍樹神窨”之術,可以用。
對醫療重傷之人,有博得一線生機之能。
這是一次很寶貴的臨床經驗。
而在看著孫思邈和李淳風沒事,心里頭那塊大石頭落下來后,皮也皮夠了的李臻忽然揮了揮手。
留意到他動作的倆人都一愣。
下意識的等待了一秒。
以為會有什么“異象”。
結果…無事發生。
好像什么都沒變化。
倆人就有些愣神,可卻聽李臻忽然問道:
“陛下是怎么回事?”
孫思邈臉色立刻一變,還沾著藥香氣的手一把捂住了李臻的嘴:
“不要命了嗎!這宮中俱是耳目聰明之輩,你瘋了不成?”
“放心,聽不到。楊廣老王嗚嗚嗚嗚嗚…”
李臻剛要扯脖子喊,又被孫思邈給捂住了嘴。
李府。
手上拿著一條生臘肉,一壺酒,用刀子正玩利比里亞火腿那一套吃法的守臻不屑的發出了一聲冷哼:
“哼。”
一群聲音靠震動傳播都不知道的無知之輩。
李臻趕緊又甩開了孫老道的手:
“你手上味道酸嘰溜的,摳腳了?”
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搖頭說道:
“放心便是,跟你說了,我悟道了。咱們說的話,我不想讓別人聽,給他天大的能耐他也聽不到。盡管放心就是…你先和我說說楊廣怎么回事吧。我是聽他自己說的,說你用一種邪門的針法,讓他的神志清醒了三息的時間。最后聽到你說他三魂七魄離體后,又重新被關在了那處仙骨之中…咋回事啊。”
“陛下醒了!?”
孫思邈一驚。
可李臻卻把他要站起來的身子壓了下去。
“沒有,還繼續睡著呢。”
孫思邈越聽越迷糊。
可李臻卻忽然看向了李淳風。
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眼后,點點頭,緩緩說道:
“我見過他了…在仙骨之中。”
片刻。
屋內死一般的寧靜。
孫思邈眉頭緊皺,努力消化著從這小牛鼻子那知道的一切。
十二金人是為了成仙?
是為始皇帝換骨而準備著的?
知識是為了消耗一方大教的氣運功德?
這都什么和什么…
太多太多超出常人理解的知識在他的腦海里形成了風暴之云,旋轉個不停。
可他卻沒想到,李淳風竟然第一個開口了:
“你讓我如何信你?”
在孫思邈回神的目光中,他說道。
可李臻卻不在乎的聳聳肩:
“信不信都由你,我只是說了我經歷的。”
但李淳風對于李臻的說辭并不買賬,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那是我的傳道、授業之恩師!”
“所以…”
李臻歪著腦袋看著他:
“得加錢?”
李淳風無語了:
“我要你的錢做什么?”
“對啊,那我騙你又做什么。”
李臻又樂了。
而這下,孫思邈終于明白過來,自從見到這個小牛鼻子后,總覺得他身上那股不協調的問題出在哪了。
他的敬畏,消失了。
不,也不對。
不能說敬畏消失了。
人,還是那個人。
有點混不吝,有點玩世不恭,甚至做什么事都感覺是在隨心所欲。可實際上內里卻是是非明辨、黑白分清的性子。
但這世上卻少了許多讓他會顧忌的東西。
無論是皇權。
還是…實力。
但仔細以這么想,他也就釋然了。
都悟道了…怎么可能還有那種畏首畏尾?
這些悟道之人哪一個不是奉行自身道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貫徹到底的存在?
怕死?
畏懼?
這種人是悟不了道的。
而為了防止倆人吵起來,孫思邈直接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說道:
“陛下的情況,確實很古怪。但你如果不解釋,貧道確實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可如今你說了,那反而好解釋的通了。以前,這瓦崗也好,竇建德之類的也罷,只不過是隱疾而已。哪怕病灶已到五臟六腑,可終究不顯。這天下又沒有能醫治世道的醫生,而仙骨這種上古秘辛又哪里是凡人能輕易知曉的…所以,別說其他人了,貧道也看不出來很正常。”
說到這,他語氣頓了一下。
沒來由的有些失落:
“可終究…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現在說這些不已經晚了?”
李臻端著茶杯隨意的嗤笑了一聲:
“反正我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已經被戳了好幾根鐵矛。兩只手還被兩條好粗好粗的鐵鏈綁著。而他想恢復清醒,因為他有宇文化及,有黃喜子…張道玄在怎么樣也只是天下第二。但…”
“不,國師現在已經是天下第一了。”
“噗…”
一口茶剛入口就被噴了出來。
李臻發出了一陣“咳咳咳”的聲音。
瞪大了眼睛,他盯著孫思邈:
“什么東西!?”
孫思邈微微搖頭:
“用你的話來講:醫者的直覺。現在的宇文化及…打不過國師。”
深夜。
帶著一大堆賞賜的禮單,狐裘大人和李臻領旨謝恩一般走出了宮門。
耳邊還回蕩著好姐姐的那一聲“守初道長,陛下的身體之事,盼卿與孫道長早日尋得救治之方”的祈愿。
其實這種話不應該皇后說的。
皇后是國母,半點祈求之意都不應該流露。
可同樣的。
連這話都說出口了,由此可見她到底心里有多擔憂。
可是…
“唉…”
遠離了行宮,這次,李臻沒用禹步。
只是和狐裘大人一步一步往府邸的方向走。
夕歲的萬家燈火在這后半夜也已經看不見什么喧鬧了。
這是李臻過的第二個夕歲,第一個夕歲被人一頓爆錘,糊里糊涂的睡了2天也就算了。
他之前還挺期待這邊過年的氣氛的。
可現在看來…
其實也都大差不差。
興許是世道亂了的緣故?又或者是其他。
可總之,沒什么過年的氣氛。
大哥也別說二哥。
而聽到了他的嘆息聲后,從剛才看了楊廣的病開始,就一直得不到機會交流的狐裘大人終于開口:
“傷勢如何了?”
“大人請看。”
狐裘大人看著忽然大半夜沖自己在月光下做鬼臉的道人…愣了愣后,才看清了他舌頭上的那道傷口。
瞬間就愣了:
“你…難道…”
“嗯,我自己咬的…裝的。”
李臻微微搖頭。
然后,連孫思邈都沒說的話語,此時此刻炸響在了狐裘大人耳畔:
“我其實能救他的。”
哪怕隔著斗笠,李臻都能猜到她那驚駭的雙眸。
于是,再次把之前的事情復述了一遍。
接著說道:
“在和我說完了所有前因后果后,他讓我把他放出去…我拒絕了。”
哪怕明明猜到了,可狐裘大人的腳步到底還是一頓。
接著復行數步后,才問道:
“這么想來,其實他…和你要把這天捅個窟窿的本質,是一樣的,對吧?”
“對。”
李臻點點頭:
“我要這世間沒有修煉者,當所有人都無法產生凌駕于這世間的道德禮法的力量。畢竟…能解決修煉者的只有修煉者,這是鐵一般的事實。而他那…
也是如此。我實在無法接受一個把自己化身為天下,與天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偏偏忘記…之所以有天下的原因,是因為先有了人,才有了天下這最重要事情的人…繼續活著,或者說還有統治這個天下的可能性。”
“…所以沒救?”
“沒有。然后他就要砍我的頭…”
聽到這話,狐裘大人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絲諷刺的笑聲:
“呵…”
可笑聲過后,她又看了一眼,卻忽然說道:
“那為何感覺…你心路不順呢?”
李臻頗為意外的扭頭。
可狐裘大人卻繼續前行。
斗笠之下的雙眸已經不再看他了。
李臻見狀,猶豫了一下后,才再次嘆息一聲:
“在我離開時…他看我的眼神…是絕望的,也是失望的。”
說完,忽然搖了搖頭:
“甚至失望要大過絕望。”
在狐裘大人的無言中,李臻的聲音里逐漸涌現出了一絲失落:
“我想…他對待我,大人,乃至天下蒼生,其實都像是對待自己家后花園的花草一般吧。從來沒有一天會想過,這些花草也是有毒的…也不能這么說…其實我不覺得陛下有虧欠于我,或者我特別恨他。沒有…一點都沒有。”
不知不覺間用了“陛下”這個稱呼,李臻搖頭:
“雖然我也知道他這些毛病,也不理解他為什么一定要成為這種…暴君?姑且這么說吧。但歸根結底,說自私一點,我倆一來無仇二來無恨。甚至夕歲那日若是沒他,沒人仙,沒國師…我可能真被那些諸子百家骨灰都給揚了…哪里還有現在這般境遇?”
“所以,你不忍。”
“…嗯。”
李臻滿眼惆悵:
“說小點,他可能因我而死。說大點…我這道士半點慈悲不懂,又親手扼殺了一條生命…一條“信任”我之人的生命。心里還真挺難受的…”
正說著,忽然,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腦。
罕見的,狐裘大人對他第一次有了一種過于親昵的動作。
輕撫后腦的頭發,她語氣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
“所以,這才是你最珍貴的溫柔…不同于這世道,更不同于我們。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溫柔。”
在李臻那意外而恍惚的目光中。
微風吹拂,斗笠輕舞。
那斗笠下的溫柔眼眸若隱若現。
“而你這種溫柔…陛下也好,我也罷…能得到,便是我們最大的慰藉了。知道么?”
她問道。
然后…
自說自話:
“因為我們不配。”
說完,她拿開了手。
在李臻的恍惚中,下達了命令:
“道士,回吧。我累了…這個夜,夠長了。就讓它…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