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的時候是很丑的。
至少李臻是這么認為的。
他殺過,所以他知道。
而迄今為止,如果說見過死之前最“漂亮”的人,應該就是那些顯鋒軍了吧?
死的時候很平靜。
什么表情都沒有。
用變態一些的說法來講,算是殺的最“順心”…嗯?
道人一陣恍忽,隨即嘆了口氣,看著那已經開始箭鏃放完了幾波,開始短兵相接的戰場說道:
“洛神閣下一定要這樣?”
“嘻嘻道士,你很不同呢。”
洛神的動靜再次響起。
她一直在躲避著狐裘大人。
只要妖鱗天衣鏈接在一起,那么她就絕對不會出現。而同樣的道理,狐裘大人似乎也不知道妖鱗天衣有這種“隔空對話”的功能。李臻只需要留意一下細節,就知道了。
因為,她幾次來通知狐裘大人傳遞一些消息時,都是用的那些…穿著妖鱗天衣的婀娜女子。
所以李臻也配合她,也想看看她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而洛神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戰場,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
“人皆有七情六欲,可你卻好似無欲無求一般。稍微使一些手段,再怎么悄無聲息,你卻總能很及時的發現…甚至,你的情緒給奴家的感覺,就像是一根金鋼柱,怎么都無法撼動呢…嘻嘻,道士呀難不成…你心里真的沒半點欲望不成?奴家不信呢“
可李臻卻不言。
只是看著前方的戰場。
陳陵那邊的箭雨,只放了三波。然后便主動發起了沖鋒。
這倒讓李臻頗為意外。
不過看得出來…歷陽城的守軍心里其實也壓著一股火,發起了主動重逢后,根本沒有任何避讓的意思,沖上前去,便已經與杜伏威那邊的軍隊廝殺了起來。
李臻看到了金槍軍。
他們確確實實無愧于“軍”之名,一進一退之間,手中的那桿金槍便只有一句話可以概括。
一寸長,一寸強!
李臻注意到…他們的金槍其實按照制式來講,跟普通軍卒的區別并不大。
高低尺寸都差不多。
可已經頂在最前面的他們不知為何,手里的槍卻總比別人長一截。
很奇怪。
不是什么機關,而是…握槍的手法。
如果李臻對于他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的話,那就是這個。
而第二個印象,就是鋒利。
他們,就真的像是一把鋒利的矛尖,本身就處于和陳陵守軍硬碰硬的最前面。
他們每出一槍,敵人的甲胃就像是白給一樣。
一槍,就是一串血葫蘆。
但卻從來不貪多。
槍攻者,一進一突,一收一擋。
就是這種最樸實無華的動作,讓他們輕輕松松的接住了歷陽守軍的第一波。
而在接住了第一波后,他們開始切割戰場。
就像是一把菜刀,輕而易舉的分割開了歷陽守軍的陣型。
但卻不冒進,向前突刺時,不忘策應后方的軍卒。
一群看著跟《滿城盡帶黃金甲》拍攝現場一樣的武林中人,竟然成為了那把最鋒利的矛。
真顯得有幾分諷刺之意。
但確確實實,好用。
好用至極。
而在陣型被一分為二后,李臻看到了翻海會的手段。
用腦子里那一直在偷窺這場戰事的守靜那粗俗的話來講,就是:
“這他媽是在炸魚嗎?”
炸魚,不太恰當。
說插魚更合適一些。
他們的武器,是在戰場之中看起來最沒用的分水刺。
分水刺是啥?
說穿了,兩根長針。
或者說的再形象一些,那就是兩根織毛衣的針。
李臻對他們的武器一直比較好奇,而那次看到了那位田雨小姐姐的用法后,他還覺得這分水刺好生雞肋。
它不是重武器,或許與人搏殺時,能以刁鉆狠毒取勝。
但在這戰場,李臻是真的想不到他們有何發揮的余地。可是…
直到看到了兩根分水刺真正的用法時,他才發現…
對不起,草率了。
原來這玩意,是當特么魚叉使的!
“嗖嗖嗖嗖…”
無數根飛針面對那些被分割的敵人,被他們用一種類似扎魚的手法刺了出去。
與紅纓的那兩把追靈刃還不同。
赤血谷的追靈刃講究的是靈蛇吐信,變化千萬。
兩把鎖鏈短刃一出一收,以鎖鏈相控制,角度隨時可調可變,變化繁多,令人防不勝防。
但翻海會這兩把飛針,純粹就是當魚叉標槍用的。
丟出去后,按飛針就跟子彈一樣,瞬間就穿透一人的要害。透體而出后,也不知是什么手法,總之那飛針還帶回環的。
兩只手操作,各自不耽誤,就這么噼里啪啦的瞄準前方的敵人,手跟砍瓜切菜一樣操作,就像是瞄準了魚群。
大快朵頤。
好狠毒的針…
李臻心里有些驚嘆。
而再看那明月仙宗…他忽然愣了一下。
這群人…是在發呆嗎?
只見那群花花綠綠的女子并沒有跟隨方陣上前…或者說她們保持了一個相當曖昧的距離。
然后每個人都是一副仙子做派…就那種,身穿霓裳,靜默而立,彷佛孤立佳人一般。
懂吧?
飄飄欲仙。
但奇怪的也就在這里了。
她們不上前去,甚至都保持著統一的姿勢。
那就是用雙手耷拉在寬大飄飛的衣袖之中,就像是在發呆。
但偏偏,她們前面的兵卒一個個悍不畏死,不管是身中多少刀,根本就毫無知覺一般,繼續拿著刀朝著前方的軍卒在砍,在拼,在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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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李臻親眼看到了幾個軍卒被捅成了刺猬,要是平常早就死透了。
偏偏沒有。
拿著刀還在砍。
除非是被砍斷了頭顱,否則絕對停不下來。
而每當前面有一個人掉了腦袋,尸首分離時,就會有一名女子抽出藏在袖中的手,衣衫飄飛,好似仙子曼妙飛舞一般,手向前一揮,便會再有一人擋在那方陣之前,猶如不死之身一般,繼續拼殺。
這是什么手段?
直覺告訴自己,那群人似乎被控制了。
可問題是怎么控制的,李臻卻不清楚。
想了想,李臻把手摸向了旁邊。
拉住了狐裘大人的手:
“大人,這明月仙宗的手段…貧道怎么看不懂呢?”
“一群自詡嫦娥的仙子,殺人越貨這種活,能不自己做,最好不要自己做。所以,才有了常年在門外噼樹的吳剛,不是么?“
狐裘大人那帶著譏諷的聲音一響起,李臻就明白了:
“她們有操控人心的手段?”
“是手段,但操控不了人心。她們藏在袖子里的手上,你若仔細看,便會看到一只手套。那手套的打造之法,是已經被墨家鏟除殆盡的公輸家的手段。絲為人,控乃鬼。組成一起,便是一手可操控他人為傀儡,身軀不硬,傀儡不死,便是如此。不過在你這倒是無需懼怕,她們之所以要天資特別好的女孩拜入山門,便是這一手操絲機關術非修煉者不可練。你的金光一到,她們的手段也就廢了。”
“…那要是周圍沒人可操控咋辦?”
李臻問出了一個直指人心的問題。
“那便操控自己。”
李臻嘴角一抽…
好家伙。
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
不過…
“看起來,這些兵卒要敗了啊…”
看著那開始被分割蠶食的兵卒,李臻喃喃說道。
“急什么,這才剛剛開始。“
狐裘大人的聲音里出現了一抹深意:
“道士,戰陣之上,第一批上的人,永遠都是死的最快的那一批人…喏,開始了。”
話音落,方陣前面的兵卒也死的差不多了。
后面的兵卒忽然開始有了動作。
“嗖嗖嗖嗖嗖…”
“那是…”
當看到從那些后方兵卒人群中升起的一波黑壓壓的箭雨時,李臻一愣。
然后人就傻了。
正常而言,弓箭的箭雨應該是一波之后,會出現一個交換弓手,或者重新準備箭失的時間。
可偏偏,這一波黑色的箭雨在空中就如同一條條連綿不斷的絲線一般,朝著杜伏威那邊的陣營飛了過去。
不少人一個卒不及防,即刻就身中箭鏃。
不過這箭鏃威力似乎很小…并且因為是散落而下的緣故,殺傷力很有限…
“啊!
忽然,一聲聲慘叫吸引走了李臻的全部注意力。
那些被箭鏃傷到卻沒致死的人…身上在冒煙!
黑色的濃煙從他們身體的四周冒出,幾乎也就是發出慘叫的眨眼之間,便紛紛跪倒在地…
洶洶火光瞬間在他們的身上燃了起來。
幾個呼吸之間就燒成了擺出各種掙扎形狀的焦炭。
黑煙彌漫。
而這些人的異樣同樣引起了杜伏威那邊的人一陣騷動…就像是前面的路走的太順,冷不丁看到了一座懸崖…他們想剎車,但剎不住。
原本由金槍軍分割開來的陣型立刻變得有些混亂。
而這一波箭雨,也讓那些江湖門派,以及軍卒們都有波及,原本凌厲而有致的攻擊氣勢立刻開始縮減!
“這是…”
“墨家的諸葛連弩搭配陰陽家的燃心炎…道士,是不是覺得很眼熟?”
是啊。
能不眼熟么。
當年夕歲之上,他可是親自看到那姬正堂雙眼紅光一閃,那些名家之人便各自七竅燃火的模樣…
“…怎么做到的?”
看著那又是一波波箭雨升空,李臻問道。
“這連弩本身便是諸葛武侯的手段,可笑的是諸葛家之人都沒存留下來的東西,竟然被他們給弄來了。而那箭鏃之上,也皆涂抹了陰陽家的秘藥罷了。”
“…毒?”
“可以這么說。”
“…這么下作?”
“為何會下作?”
狐裘大人的聲音里有著一種格外的冷靜:
“一切都只是為了贏而已。不過…這倒也是個好事。道士,告訴守靜,去找李忠。讓他把消息通傳天下,陰陽家的燃心炎到底是被逼的交出來了。以后再遇到…讓他們小心。”
“是。”
李臻應了一聲,接著就看到金槍軍之人退了…
“大人,他們退了。”
“嗯。無妨。”
狐裘大人的目光落在了那還在城中的通天黑光柱之上。
“一張足夠震懾敵人的底牌出來了,為了不讓陳陵太狼狽…你也該出來了吧?”
話音落,那黑色光柱,終于開始緩緩移動!
天下第一,玄冰人仙…
要來了!
“道士。”
當看到那光柱以一種不緊不慢的速度移動時,狐裘大人再次開口:
“這天下大勢,便是一場棋局。有舍,才有得。有羊攻,才會有奇襲。有誘餌,才能釣上大魚。”
李臻不言,默默聆聽。
雖然他也不知道…狐裘大人這種如同交代遺言…或者說言語里流露的那種“你快快長大”的意味是怎么回事。
但他還是選擇了沉默。
“不要去計較一場戰事死了多少人,或者哪一座城池陷落,哪一村成了廢墟。沒有用的。當這些野心家決定掀起戰爭時,就意味著他們已經泯滅了一部分良知了…他們如此,我亦如此。”
“而這場戰事,杜伏威要的,是歷陽。這是他的目的。而陳陵…或者說陛下,他要的卻是震懾。震懾住所有江南亂局的人,告訴他們自己還有手段。但這種震懾,宇文化及做不得。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陛下的王牌,他是人仙,是天下第一。所以,別人在決定反他時,便已經做好了直面宇文化及的準備。”
“…所以,陛下要拿出新的底牌,比如這種箭?”
“不錯。難道你沒看出來么,這箭也有古怪。“
“嗯…它似乎能很輕易的鉆透別人的鎧甲…至少,那些金槍軍身上的鎧甲防不住。但貧道怎么看…這箭的威力都不是很大才是。”
“箭的威力是不大,但它的道理大。鋒有無耶?”
“…名家!?”
“嗯。除了他們,這天下還有誰能把詭辯之術發揮到如此境界?明明身穿鎧甲,可卻硬生生的被抹除了作用…老君觀啊…唉。”
狐裘大人一聲嘆息:
“張道玄這個人…我真的看不透。道士,離他遠一些。越遠越好!”
李臻沒吭聲,只是看著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已經逼的杜伏威加派了軍卒,打算用命填到對方消耗殆盡。
如今歷陽城門關閉,這種想法,是可行的。
因為雖然那些箭鏃漫天飛舞,可已經有兵卒開始舉盾了。
雖然沒有用…
但這就是戰爭,沒有什么完美一說。
或許有奇謀,或許有毒計。
但終究是要用人命去填的。
“陛下想讓世人看到的,就是這種箭失?”
“不錯。一群不知數量幾何,制作是否反復,無視鎧甲,無視任何防護,中者必亡的箭鏃。要知道,陳陵只有八千人…”
“那為何不全部裝配呢?剛才死去的那些普通軍卒…”
“若一開始便裝配,怎么能讓杜伏威的軍陣向前移動?”
“他在引誘杜伏威上鉤?”
“不錯。所以我才說…道士,要學會跳出這片戰場,找到兩邊之人真正的用意。“
“…那杜伏威這邊的用意又是什么?”
“很簡單啊。”
狐裘大人的聲音里蔓延出了一絲笑意:
“同樣是引誘對方上鉤。”
“…宇文化及么?”
看著那已經抵達了城門附近的沖天光柱,李臻問完,狐裘大人便應了一聲:
“嗯。他,才是最后那條大魚。”
李臻不知道狐裘大人到底是何等的自信,才會覺得這玄冰人仙竟然也是一條“魚”。
他也不需要去思考了。
因為…
不知何時,天氣…
開始轉涼了。
在這秋衣初顯的夏末。
一場凍結靈魂,由內而外,打心底散發而出的陣陣寒意…
忽然,就這么突兀的涌上了所有人的心頭。
“吱嘎。”
“吱嘎。”
“吱嘎。”
冰冷之中,一道天河憑空而現。
河的盡頭。
中年儒士負手而立。
于半空中…
俯瞰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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