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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0.君臣父子

第441章  午時,御花園。

  楊廣坐在亭子里,目光越過桌子上的幾個精美的酒菜,看向了緩步而來的蒙面女子,臉上是如同長輩一般和煦的笑容:

  “來。”

  他招了招手:

  “再晚一些,菜都要涼了。”

  聽這話的意思,這位帝王似乎在這桌菜肴前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這種事情若傳出去,恐怕還真會讓不知多少人心中震驚,震驚這位李侍郎的恩寵。

  而伴隨著他的話語,黃喜子出了涼亭,取代了那兩名宮女,親自攙扶住了那蒙面的女子。

  同時示意這倆宮女直接退出去。

  “勞煩大監了。”

  聽到這明顯氣血雙虧的虛弱之言,黃喜子搖頭:

  “李侍郎莫怪咱家,咱家已經勸過陛下了。”

  身后立刻傳來了楊廣的聲音:

  “哈哈,小喜,你這話可就說的毫無道理了。禾兒這傷,傷的是心脈,又不是肚腸。朕這一壺連心釀,當年可是救過那因關圣敗亡而引發心疾的劉玄德的!“

  說著,楊廣又催促了一句:

  “來來來,禾兒,快坐快坐,這酒自從被國師復原了方子,便一直在府庫中陳著,用來恢復傷勢,可是上佳之藥。說起來…朕今日還是借了你的光呢。”

  “多謝陛下,臣惶恐。”

  被黃喜子扶著坐到了帝王對面,摘掉斗笠的一瞬間,楊廣便看到了眼前的美人那原本紅潤的朱唇此時此刻卻變成了略帶烏黑之色。

  這下,他是真心疼了。

  英雄惜美人,不過如此。

  臉上的笑容緩緩收斂,一聲長嘆:

  “唉…”

  拿起了筷子,趁著黃喜子倒酒的功夫,他夾了一片才從江南送來不久的春筍,算是把這頓御宴開了頭。

  接著才緩緩說道:

  “你這次…是真莽撞了。”

  狐裘大人無言,只是恭敬的端起了酒杯。

  白瓷的酒杯中,那酒水卻如同紫色的染料,隨著酒水的搖晃,里面時不時的還會有一些金箔碎渣,隨著光線顯得金光粼粼。

  一杯曾經醫過劉玄德心跡的酒水,舉到了半空:

  “臣,敬陛下。”

  “…嗯。”

  楊廣和她碰了一下,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沒去品評什么酒水的味道,又夾了一片北地罕有的春筍,他繼續說道:

  “好端端的,為何去找諸懷?”

  沒夾菜,放下了杯子的女子平鋪直敘:

  “回陛下。再過幾日,臣便要隨陛下下江南了。竇建德去年占據了琢郡后,兵強馬壯,臣恐賊人見有機可趁,趁張將軍與瓦崗鏖戰,兵力吃緊時,起兵進犯。越王殿下雖出自陛下教導,勤政愛民,可對這軍陣終究是疏忽了一些。所以便打算親自去一趟。”

  雖然道理楊廣早就明白,可聽到這還是皺眉問道:

  “所以就把自己鬧成了這般?”

  “…回陛下。”

  女子雙眸平靜坦然:

  “雖傷了心脈,但臣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得到什么了?”

  “臣此行自襄城而發,一路向北,過武陽、齊、平原三郡。轉走信都、入河間、上谷、至琢郡后,北入幽州。百騎司之人皆遵循陛下指令,如今前往了江南。北部的情況臣不親自走一趟,放心不下。而走這一圈后,大概也看到了這群反賊的情況。

  他們兵不算強,馬不算壯,依臣看,無非是仰仗瓦崗反賊之威而已,待到瓦崗平定,其余人不足為據。不過兵刃倒是精良,臣已經派出了一只隊伍徹查兵刃來源,摸出來了十七座商行,此兵刃皆是出自這些商行之手。目前正在追查背后之人…但想來…結果應當和之前相同,有人想發戰爭財而已…”

  聽到她的話語,楊廣臉上出現了一抹冷笑。

  “嗯,只管查。若遇抵抗,無需呈報,是殺是剮,你自行決斷。”

  “陛下…”

  黃喜子下意識的出了聲。

  他認為此事不妥。

  可楊廣卻擺擺手:

  “瓦崗之亂,不出三月便能平定。這些人皆是禍害,死就死了,無妨。”

  “…是。”

  內侍無言,又扭頭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女子,眉頭微皺。

  接著,聲音再起:

  “臣這一路走的雖快,但周圍有百騎司之人配合,也算暫時摸清楚了他們的勢力,有了一個預估。這便是臣的目的其一。臣希望待臣隨陛下下江南后,越王殿下這邊可以鞏固北地局勢,為陛下分憂,而不是讓陛下在修養時,徒勞心神。”

  “哈哈哈哈哈哈”

  帝王臉上的喜悅與笑意如若實質。

  可笑著笑著,眼里的情緒就全被那一抹疼惜所取代。

  “你這丫頭…”

  慈愛溢于言表,語氣里卻全是責怪:

  “然后呢?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可還能動武?”

  女子無聲無息。

  主動的端起了酒杯。

  “你…唉。”

  又是一聲嘆息,楊廣端著杯子搖了搖頭:

  “也罷,小喜也和朕說了,你心脈里的那道炁,不到悟道不可解,對吧?也好,女孩子家家的,舞刀弄槍的總也不合適。朕還盼著你能找個好人家,到時候給你風光大嫁,親自送你入門呢。到時若被公婆家發現你女紅稀疏,對你不好,那朕臉上不是也沒光彩?“

  “誰又會娶臣這早夭之人呢?”

  女子含笑反問。

  楊廣眉頭一皺…

  頓時覺得嘴里的酒水不是滋味了。

  卻見對面的絕世佳人自嘲一笑:

  “臣能有今天這一切,皆是陛下給的。而臣這身子…自己也算清楚。沒幾年活頭了啊…”

  好似說著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一般,她搖頭一嘆,有些無力的起身,主動為楊廣倒了一杯酒。

  又給自己倒滿后,輕飄飄的說道:

  “自古,君如父,臣如子。臣是孤兒,從小跟著師父長大,學會了本事,明了道理后,卻覺得…師父那性子臣不喜歡。而京城這么大,臣又一直想來看看,人就來了。而臣偷跑出來后,不自量力的想要去試試師父心中的頭等大敵玄冰人仙的斤兩。結果人仙欣賞臣之才,讓臣才得能以一介白身,得陛下恩準,為這天下做些事。”

  “嗨…怎么又說起這些事了…”

  帝王的話語并沒有讓她的言語停下,繼續在對面的天子面露追憶之色時,娓娓道來:

  “陛下與娘娘待臣如子…也不怕和陛下說,當時,娘娘問及臣是否有婚配時,臣不是慌不擇路的逃跑了么。”

  “…哈”

  看著輕笑的帝王,女子的臉也出現了一抹微紅。

  嘴唇上的烏紫顏色也淺了一些。

  “雖臣福薄,但好歹…娘娘不嫌臣是個孤兒,親自要為臣說媒。人常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總是心中感激的。可惜…”

  忽然,話鋒一轉:

  “臣這身子,怕是也侍奉不了陛下與娘娘幾年了。”

  “螢火之壽,僅有一夏。可在那百日之中,卻可留下被人銘記的光輝。臣不才,唯有如此而已。傷便傷了,不能動武,都不算什么。”

  “…好了,莫要說這些了。”

  “…是。”

  見帝王臉色遺憾,眼里有些悲戚之色,女子反倒笑了。

  笑的似乎很開心。

  一邊笑,一邊繼續說道:

  “此次出行,臣得到了最重要的一條信息,就是師父已經到達了武者盡頭,欲效仿人仙,汲龍脈氣運,突破己身。不過…龍氣一說,天下隱秘。四年前若不是師父敗于人仙之手,想來也不會知曉這些。而那高士達與竇建德也是知道這個消息的,臣推測是師父主動告知,雙方才能互惠互利。天下第三為其征戰,而他們若真能成功,那么便龍脈易主,好讓他能寸進登頂。這條消息,臣覺得…哪怕用自己這條命來換,也不虧本。”

  “…為何?”

  楊廣眉頭一皺。

  就見女子語氣篤定:

  “師父的性子,臣清楚。為了能達到那頂點,天下無物不可拋。而那高士達竇建德雖看似對師父許了諾,可到時若真敢掀起戰事,所攻之地一定是有龍脈匯聚之城。他們,是以天下人皆吃飽穿暖的借口招募兵力,可若龍脈有損,那么一城氣運消散,天災人禍定會發生。

  到時,只要有人放出消息,對愚昧的百姓言明,這天災人禍,皆因有人借助爾等城池龍脈修煉,導致上天降禍。陛下覺得…高士達與竇建德會如何?師父不會理會百姓死活,只會為了達成目標不顧一切。可卻會動搖竇建德與高士達的根本。屆時,哪里還有什么親密無間?有的只是投鼠忌器、互相掣肘罷了。

  而這,便是臣北地一行的最大收獲。甚至,臣敢斷言,高士達與竇建德不足為慮,眼下他們還很弱小。若是臣的話…臣會極為樂意他們再壯大一些。任由其發展便是。到時,真相大白…呵…“

  一抹冷笑,出現在了女子臉龐:

  “便如同那毋端兒一般,首領一死,除了處理諸懷可能需要人仙廢些氣力,那些被一場空夢招募而來的愚昧之民,不過是土雞瓦狗罷了。”

  楊廣緩緩皺起了眉頭。

  也不接話,而是靜靜思考。

  片刻,他點頭:

  “話是有理,可人心不可揣測…此事還需觀察才是。任其壯大絕對不可,否則隱患頗多…”

  女子眼里一絲遺憾一閃即逝,不過,早有預料的她繼續說道:

  “陛下,眼下便要出發,不若…把這件事,當成越王陛下的考題吧,如何?臣在走之前,會制定出來關于河北那邊一應糧食、兵刃的流調之圖,徹查看看有沒有人暗中資助,到時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嗯,不錯!先斷了其補給。至于剩下的…便看看侗兒如何應對吧。”

  “不過…”

  “怎么?”

  女子臉上出現了一抹猶豫:

  “若真有人資助河北,那么想來…此勢力一定極為龐大。而觀其天下…臣擔憂若是世家…”

  楊廣眉頭又皺了起來。

  一陣微風吹拂。

  擾動了帝王的一根發絲垂落眼前。

  眨了下眼,他說道:

  “七家之下,你自行做主。若七家之人真涉足其中…朕自會處理。”

  “是。”

  “不過也不可太過辛勞…這次下了江南,給朕老老實實的在揚州養病。什么時候悟道了什么時候出門!若是傷勢未好,再敢跟之前一樣偷摸跑去伊闕和玄素寧喝茶泛舟,朕定不輕饒!”

  “呃…”

  看著面露愕然的女子,楊廣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來來來,多余之事不說了。把這壺連心釀喝光再走,前些時日,揚州縣丞來報,今年江南的花可是開的好看至極。江南才子多,倒時候說不得,禾兒你就能看到哪個入的了眼的才子,那到時可真是一樁美談了…哈哈哈哈…”

  三人都知道是謊話。

  可往往有些時候,也只有謊話,最好聽了。

  尤其是看到了女子那似酒醉,似羞紅一般的兩頰時。

  一頓只有四個菜的酒宴吃完。

  才剛剛入京就得到了與陛下對飲恩寵的李侍郎便告辭了。而臨出來之前,楊廣當著她的面,告訴黃喜子,宣還沒有離開京城的李淵覲見。

  皇宮里的消息靈通程度有些時候,甚至比血霧書院走的還快。

  前腳倆人剛開喝,后腳“陛下與李侍郎對飲”的消息就已經傳出去了。

  這般恩寵,不知讓多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往上爬之人眼紅。可卻不知,那帶著三分酒醉的蒙面女子,在出了皇宮之后,眼神里的種種醉態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什么君臣父子,什么忠臣良將。

  戲言而已。

  孤兒?

  斗笠之下,是些許諷刺的笑意。

  看著快步走來,滿眼都是擔憂的老人,李侍郎有些虛弱的跨過了轎子的橫欄。

  可站立不穩,身子還有些趔趄。

  李忠一把攙扶住了她:

  “大人!?”

  “咳咳…無事。走吧“

  被李忠一路攙扶上了馬車,噠噠的馬蹄聲中,馬車滾滾而走。

  很快便回到了府中。

  而回了家,摘了斗笠,看著立刻要去請郎中的李忠,女子擺擺手:

  “給薛如龍發信,讓他把柴寶昌的東西準備好,等到父親過絳州時,都給備上。”

  “小姐,先休息吧。”

  李忠不想讓她在繼續說下去。

  可女子卻擺擺手:

  “我無事。雖然虛弱了些,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非藥石可醫。”

  說著,她繼續吩咐道:

  “孫靜禪現在在哪?”

  “…東宮。”

  “和越王搭上線了?”

  “是。”

  “嗯…”

  女子想了想,說道:

  “她動靜太大,盯著的人太多…讓她的侍女來找我…”

  忽然話頭一頓。

  “她那侍女這幾日可還安穩?”

  看得出來,李忠是真不想回答,只想一門心思讓小姐去休息。

  但卻無可奈何。

  只能點點頭:

  “除了前些時日,就是那守初道長剛回來時,她去了一趟春友社。二人還出游去了一趟人市,買回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第二日,又去吃了一頓飯,便因為翻修東宮的結算問題,沒在出來過。”

  “…買孩子!?”

  “呵…”

  隨著冷笑,平靜的聲音響起:

  “那李守初這幾日…照你這么說,應該過的很瀟灑吧?”

  看著皮笑肉不笑的小姐,李忠似乎想說什么…

  但沒說。

  只是點點頭:

  “嗯。”

  “備車。”

  “嗯????”

  李忠一愣…

  可女子想了想后,卻又食言:

  “算了。光明正大的去給孫靜禪發帖,邀她今夜來府中做客。”

  “…是。”

  隨著李忠的答應,女子眼里又流露出了些許思索之意。

  問道:

  “老大和老二有什么動作?”

  “回小姐,大公子…入城后,就去拜訪了一些和老爺相熟或有舊之人。其中有…”

  報出來了一長串名單后,女子問道:

  “是爹讓他去的?”

  李忠有些猶豫。

  甚至偷看了一下小姐的臉色,卻沒瞧出來半點東西。

  只好如實說道:

  “應當不是,老爺入京后,便一直在府中閉門謝客。”

  “…老二呢?”

  “二公子…已經和守初道長打過照面了。”

  “嗯?”

  看著疑惑的女子,李忠搖頭:

  “二公子昨日與清都郡主之子偶遇在春友社,自行拜訪。待了不足一個時辰后,與杜氏新去河東上任的主簿杜如晦一同出了城。那杜如晦不知從哪學會了一套捕魚的本事…想來應該也是道長教的,用一種拿草木煙氣熏制的手段,讓魚可以長期保存。想來是為了河東之災…而二公子應該是看到了軍糧改進的契機,在春友社出來后,就一直與杜如晦在一起。二人先去了洛水,回來后還和閻家那倆公子一起吃了飯。接著二公子就回家了,到今日也沒出來。”

  “他和那道士…沒交際?”

  “暫時不知。”

  說著,他問道:

  “小姐,可要通知老爺和公子?”

  女子沉默片刻,搖頭:

  “走吧。去香山…老大老二那邊…明日再說。”

  “…可小姐才剛回來。”

  “走吧。”

  沒理會李忠的勸阻,到家還沒十分鐘的女子起身走了出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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