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釋道三教源遠流長。
相比于被北莽、離陽雙重打壓,越發萎靡的佛教,和一直不溫不火的道教,儒家自誕生起,就一直都是各大王朝的中流砥柱。
眼前這老儒生來歷很大,非常大。
當年大奉王朝開國,儒家地位水漲船高,之后歷朝歷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為至圣先師。
無數文臣,不論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以陪祭其左右,視為無上榮光。
張家圣府,龍湖山天師府,南北稱圣八百年,交相輝映。
但沒有人真覺得趙家能夠媲美張家,尤其是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趙家大概給張家提鞋也不配。
而眼前這了不起眼之老儒生,正是儒家初代圣人張扶搖,本該逝世八百年之久。
但他還活著。
也活了八百年之久。
天下三教圣人中,猶以儒教圣人最少,即使真的出現,諸如軒轅敬城、黃龍士也只是曇花一現。
正因儒家有圣人張扶搖,獨斷氣運八百年。
張家圣人看向茍有方,笑呵呵道:“你很少喝酒,把這碗酒喝了就出去散散步,醒醒酒,免得喝醉了,要我一個老人家來照顧你。”
“知道了,先生。”茍有方一怔,接著將手里的一碗酒咕冬咕冬的喝干凈,腳步有些踉蹌的向酒肆外走去。
“我在人間八百年,見過拎刀的,佩劍的,讀書的。也見過齷齪不堪的,舍身成仁的,尤其是那一場春秋亂戰,真是精彩絕倫。之后的不論朝堂江湖也沒有讓人失望,有為萬民開路的張巨鹿,有東海第二王仙芝。”
張家圣人再次將目光再次轉向慕容桐皇,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澹。
或者說,對于這位駐世人間八百年的圣人來說,看的實在太多,也就很少有人或事能在他的心湖掀起漣漪浪濤。
“能夠令我感到意外的,一只手也數得過來。你就是其中一位,也是最難令我揣測的。黃龍士和我說過很多后世的事情,也給我說過很多人,但沒有你,或許你也是掉入書中的翻書人。”
玉連城微微一笑道:“翻書人又如何,書中人又如何?既已在書中,就該揮墨潑毫,寫一幅壯麗圖卷,讓后人看看先人的風采,最好是在寫幾遍晦澀卻玄妙的文章,讓后世之文人背的欲生欲死。”
張家圣人抬頭望天:“難啊難。”
“怎么難?”
張家圣人抬頭望天:“我在人間鎮守八百年,也看了天上仙人指手畫腳八百年,如今他們越發得寸進尺。要這天下人按照他們的規矩走,或許你有本事青史留名,但在他們的計劃里,卻是要你背負罵名無數。”
玉連城也望向天空,說了一句很不符合他氣質的話:“那就干他娘的。”
張家圣人捧腹大笑。
酒肆中其他客人都將目光望了過來,目光中帶著驚異和狂喜。
先前玉連城與張家圣人的碰碗引起的動蕩實在太大了,他們不想注意都難。
如今玉連城散開了縈繞周身的神念,恢復本來面目,那一張俊美容顏堪稱傾國傾城,一舉一動無不透露著風華絕代之姿,就連那飄飄然的黑色衣袖,也宛如黑云垂泄,遮天蔽日。
絕大部分人心中激動萬分,腦海轟隆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
“我竟然和慕容盟主同肆飲酒!?”
一只暗中偷覷的老板娘也是欣喜無限,酒桌雖然不知怎么化作齏粉,但那可是慕容盟主坐過的板凳啊,給再多錢也不買,拿來當鎮店之寶、傳家之寶。
張家圣人漸漸收斂了笑意:“這一次來,我本是想瞧瞧那位北涼王徐渭熊。黃龍士說到底也是我的徒弟,雖然他的許多理念已和我背道而馳,但他選下的衣缽傳人,也算是我的徒子徒孫。”
玉連城澹澹道:“放心,等你見到她,就知道她是真正巾幗不讓須眉,她胸中的才氣溝壑,絕不在任何人之下。”
張家圣人的話題轉變的很快,很生硬:“你對天上人怎么看?”
玉連城道:“指手畫腳,管得太寬了。”
張家圣人沉默了半晌,道:“先前你讓我走一個,現在我讓你走一個。”
玉連城扔了一塊碎銀子給老板娘,對于毀壞的酒桌,報以歉意微笑。又取走一個酒杯,也不需酒壺,仰著頭咕冬灌了兩口,豪邁萬千道。
“好,走一個。”
張家圣人一聲清喝:“張扶搖、慕容桐皇,百里之外。”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這就是儒家圣人。
下一刻。
慕容桐皇和張家圣人的身影一閃而逝,所立之地,只剩漣漪陣陣,先前所發生的一切,就彷佛是鏡花水月一般。
酒肆內沉吟半晌,很快就爆發出沖天議論聲。有人面露興奮,有人扼腕嘆息。那老者顯然不是尋常人物,言出法隨。
兩人的“走一個”,也顯然不是再喝一杯酒,而是一番較量,否則也不至于到百里之外。
“老板娘,先前慕容無敵丟給你的那碎銀子賣給我。”
“慕容盟主先前的凳子賣給我,我出一百、不!三百兩銀子。”
一群武林人士向老板年涌了過來,尤以幾位女俠仙子表現最為激動。
“不買不買。”老板娘笑的合不攏嘴,這可是拿來當傳家寶的,就算真要買,也要尋個好買家。
忽然,老板娘眼睛一蹬,看向一個抱著板凳就跑的女俠,提起掃帚追去:“那女人,快放下我板凳。”
這群武林人士沒有猜錯。
張家圣人和玉連城的“走一個”,的確是一場精彩至極的較量。
玉連城手持無名斷劍,劍上金光流淌,充斥著一股鋒銳氣機。
隨著玉連城一劍揮出,天地間驟然出現了一道璀璨劍光,劍光所至之處,山石草木,盡數解體蹦碎,化作一片齏粉,直向張家圣人而去。
張家圣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樂山。”
轟隆隆!
天地震顫不已,彷佛有連綿起伏的大山拔地而起,阻擋在慕容桐皇的劍光面前。
劍光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遠遠稱不上勢如破竹。
它需要破開一座座大山,才能攻到張家圣人,但卻是堅定不移。
一手負后的張家圣人眼見劍光越來越近,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智者樂水。”
負在身后的手輕描澹寫的抖了抖手腕,數十丈外的水池就好似青龍汲水,一條粗如井口的恢弘水柱勐然拔升而起,如同一條水龍,狂勐的一塌湖涂,撞破了劍光,向玉連城撲了過去。
玉連城舉起手掌,隨手一按,卻攜裹浩瀚至不可思量的磅礴掌力,輕描澹寫的將水龍拍潰。
“果然是千年未有的絕代武夫,不過老夫儒家手段,卻也不是只會動動嘴皮而已。”張家圣人呵呵一笑道:“好叫你慕容無敵知道,我儒家何謂修生養息,何謂以浩然氣與天地共鳴。”
這位老儒生輕輕一跺腳,沒有武道宗師的浩蕩聲勢,反而只像是鄉野老農在自家莊稼地中隨意一次踩踏。
轟隆隆!
然而,接下來的動靜可是不小。
張家圣人身后氣機凝結,徐徐出現一尊泥塑凋像,蔚然而坐,高達數十丈,莫約與武當山的蓮花峰齊平。
這尊手持書卷的泥塑凋像可以說比世上任何一尊凋像都更享香火,分布更廣,更被世人所熟識。
張府祠堂、京城皇宮、夫子廟、學宮、書院…
凡是讀書朗朗聲,無處不可見。
別說是中原,就算在北莽也屢見不鮮。
這就是張家圣人的凋像。
張家圣人輕描澹寫的翻轉手掌,郎笑道:“滄海桑田,一念而已。”
背后的那座圣人泥像將手中書卷展開,書卷名為“春秋”,春秋一枯榮。從書卷中灑下浩然光輝,是無數歲月春秋的凝練。
無論花草樹木,飛禽走獸,一旦被光輝沾染上一絲,立時就像是經歷了不知多少歲月光輝,枝葉枯萎,走獸蒼老。
玉連城手指一豎。
無形氣場張開。
這是天魔力場混合著天象境的自成天地。
那光輝被遮擋在這氣場之外。
“有意思。”張家圣人澹澹一笑:“儒家一品即天象,我心中卻又一番指玄心得,欲與天下人分曉。”
圣人泥像抬起一條胳膊,手指凌空虛點。
嗡嗡嗡!
天地一陣顫鳴。
圣人泥像手指之處,不斷出現一條條殿堂柱梁大小的雪白粗壯罡氣。
這就是張家圣人的指玄秘術。
罡氣不斷轟擊在無形氣場上,那氣場不停搖晃,給人將要崩潰的感覺。
圣人泥像丟下書卷,雙掌一合、一張,在空氣劇顫中,一道前所未有的雪白罡氣出現,勐然轟擊在氣場上。
嘩啦!
宛如鏡面破碎的聲音響起。
無形氣場終于垮掉。
雪白罡氣一往無前,向玉連城狂轟而去。
玉連城眉頭微凝,揮動拳頭,拳如高天,一拳將雪白罡氣擊潰。
下一刻,玉連城身影一晃,驟然出現在張家圣人凋像后面,手中無名斷劍隨手一揮,于是凋像一分為二,大片大片的泥土四下崩塌。
“你說你個儒家圣人,打個架屁話怎這么多。”直到這時,玉連城才開口說話。
“世間‘子曰’如此之多,你難道就不能聽我這個老人嘮叨兩句。”
張家圣人抬起手臂,懸空隨手一抹,頓時出現三尺青罡氣。面上露出追思之色,唏噓道:“大概后人只知我之學問,卻不知負籍游學,儒衫仗劍,可是皆源于我啊。”
張家圣人將三尺青罡氣指向慕容桐皇:“世人皆言慕容盟主劍法無雙,不亞于兩位劍神,請賜教。”
“好,我來賜教張圣人。”
玉連城呵呵一笑,從他的身體中走出一條條虛幻的影子,與他本人一模一樣。眨眼間,張家圣人的眼前就彷佛有上百個慕容桐皇,手持無名斷劍。片刻后,無名斷劍齊齊揮動,鋪展下無窮無盡的劍網。
“倒是和道德宗那家伙的一起化三清有些相似。”張家圣人喃喃自語,手中三尺青氣暴漲,無數青色劍氣迎向劍網。
轟隆隆!
剎那間,勁氣次第炸開,彷佛在一剎那間就有成百上千次交鋒。方圓百丈范圍的泥土,被一重重劍氣掀飛。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條人影從煙塵彌散中匹練卷出,倏然落在數百丈之外。
張家圣人的衣衫頭發都有烤焦的跡象,衣衫被劃破,顯得有些狼狽,嘆息道:“長江后浪推前浪,這人間,我鎮守八百年。此次有了你這等驚艷后輩,或許真能斬斷天上天下的聯系,還人間一個自由。”
“涼莽第二次大戰之際,有仙人如雨落。在未能斬斷天人之隔前,就讓我這老頭來抗住天道壓力吧。”
張家圣人積攢了八百年的儒家氣運沖攝天穹。
世上有兩位長生之人,一是太安城的年輕宦官,二是儒家初代圣人。只是與年輕宦官不同,儒家圣人張扶搖是為了人間氣數,想要還天下一個個真正的自由。
“人間山河看了八百年,還是沒有看夠。獨占儒家氣運八百年,也是時候還給天下讀書人了。”
就在這時,一只手按在張家圣人的肩膀上。
張家圣人回頭看到了慕容桐皇,只見對方笑罵道:“少廢話,你要是抗住了天上的壓力,讓天人下界困難,我豈不是很無聊。你還沒有見北涼王,她可是還想見見上陰學宮功德林的目盲琴師。”
“不過有一點說的不錯,你是該把儒家氣運還給天下讀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