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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魚美人

  玉連城離去后,白玉廣場依舊是一片寂靜,只有略顯壓抑的呼吸聲不斷作響。

  “今天瞧了好一場熱鬧,曹某來的值了,便不做客了。”片刻后,曹長卿哈哈一笑,攜姜姒飄然而去。

  “離陽氣運散,西楚當高歌。哈哈,一場戲臺已經搭好,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一出戲離陽是否還能笑到最后?諸位且拭目以待。”

  文武百官悚然一驚,顯然都聽出了曹官子的弦外之音。

  西楚復國之心昭然若揭啊。

  群臣沮喪,今日本是立太子,分封群王,昭示離陽強大國力之際,卻不想最后卻落個如此收場。

  惹那慕容桐皇干嘛!?當時讓他走不就得了么!

  有大臣向趙家天子望了一眼,就見后者面沉如水,目光陰冷,又趕緊移開目光。

  在得知氣運被撞潰后,趙家天子的臉色便極為難看。

  一個國家想要延續國祚,與國運息息相關。

  最簡單的話來說,國運昌盛,便是風調雨順,能人輩出。

  而國運衰竭,免不了天災人禍,反者如云。

  再加上從不安分的西楚,逐漸失控的江湖,從此離陽步入多事之秋。

  “陛下,繼續冊立儀式吧。”首輔張巨鹿道。

  “嗯。”趙家天子面色恢復如初,至于心頭是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半個時辰后,而原本盛大的儀式草草收尾,百官散退。而今日皇宮之中發生之事,也隨之傳播出去。

  側封太子的儀式,本就是京城最為矚目的一件事。

  所有人都在猜測,那位三入皇宮如過廊的曹長卿會不會出現。

  曹長卿風流瀟灑,且帶著悲情色彩,故而雖一直與離陽朝廷不對付,但民間卻一直很有人氣。

  卻不想不但曹官子攜西楚公主姜姒現身,還有什么四百年前的忘憂天人、天下第二王仙芝都出現了。

  最關鍵的是,慕容桐皇也現身了。

  然后稀里湖涂打了一架,當然是慕容雙魁大占上風。

  據說不但敗盡離陽朝廷高手,還彈出一道真龍氣機,將議朝論政的武英殿都打垮了。

  那家伙、那陣勢、那霸道…簡直別提了。

  據說這消息傳到北涼某位紈绔世子耳中事,這位世子電線一拍大腿,來了句很久沒提的口頭禪:“這是技術活,沒法賞了。”

  經此一役,這位在民間很有名氣的慕容雙魁出現兩種不同的看法。

  有人認為他是大逆不道,目無王法,理應株連九族。也有人認為他不畏權貴,笑傲王侯,自有一番風流瀟灑。

  當然,前一種論調也只有張巨鹿、顧劍棠這些朝廷要員或皇親國戚敢說。

  喚作其他人,就可能要倒霉了。

  慕容桐皇作為獨占武評、胭脂評魁首的絕代人物,再加上此前在馬嵬驛驚鴻現身,與眾女談笑風聲,沒有絲毫架子,讓京城中一大幫女子軍成為其忠實擁躉。

  被她們聽到別人說慕容桐皇壞話,免不了吃一頓教訓。

  此前就有一位紈绔在青樓里為出風頭,語不驚人死不休,死命貶低慕容桐皇,言語猥瑣。

  結果當天夜里就被赤果果的掛在樹上,吹了一夜風雪。第二天被人發現時,差點凍成冰棍,丟了大半條命,后來再去青樓,沒有一個花魁肯去接待他,硬是被攆出了青樓,還不敢發脾氣。

  這群女子軍數目可實在不少,其中既有朝廷要員家里的金枝玉葉,也有混跡江湖的女俠女仙。誰要是惹了她們,就別想好過。

  此外,關于慕容桐皇蹤跡的討論也頗有熱度。

  有人認為他已離開了京城,畢竟如此這般得罪朝廷,而這又是太安城,就不怕陛下大怒,直接召集十萬大軍圍攻。有人認為他還在京城中,甚至親眼目睹,說的是有棱有角。可等女子軍找上門去,一番逼問后,才知又是為了噱頭撒謊,一頓好揍。

  不過,慕容桐皇的確就在太安城中。

  在名為“九九館”的羊肉館里。

  前幾天,徐渭熊帶慕容桐皇姐弟和李白獅來九九館吃了一頓羊肉,算是履行當初皇宮前的承諾。

  這里羊肉的味道的確不錯,不腥不膻,于是后來玉連城又來了好幾次。

  在九九館外停了許多輛瞧上去貴氣十足的馬車,光看架勢,就讓人覺得這不像是涮羊肉的飯館,而是一擲千金的青樓賭坊。

  九九館的匾額是宋老夫子寫的,開的不大,就一層,也就十幾桌的位置。

  館子中臥虎藏龍,往來無白丁。有官味十足的花甲老人,也有把紈绔子弟四個字貼在臉上的年輕人,還有一些草莽氣息濃郁的雄壯漢子。

  瞧來個個都不好惹。

  能開這樣一間館子,這里的老板娘當然也不是常人,后臺超乎想象。

  只是老板娘算不上什么絕色美人,玉連城也就沒有進一步探尋的想法了。

  與其他呼朋喚友座位不同,玉連城只有一個人來,顯得形單影只。

  實本來慕容梧竹、李白獅也要來,被他趕了回去。

  因為他請了一個人。

  “呵,小子,你找我?”

  玉連城要請的人來了,是一個年歲很大的老頭,擺著一張臭臉,臉上還有烏青,似乎不久前被人揍過。

  這位正是連續被玉連城兩次胖揍的黃三甲。他瞧著玉連城能有好臉色,那才是咄咄怪事。

  玉連城呵呵一笑,笑容中罕見帶著幾分殷勤,道:“喲,黃老來了,請坐請坐。”

  黃三甲冷哼一聲,冷著臉坐了下來,拿起快子嘗了嘗羊肉,微微頷首。

  玉連城放下快子,笑呵呵的打量了對方兩眼,語不驚人死不休一般:“你瞧著快死了。”

  黃龍士又是一聲冷哼,卻沒有否認,他的確是沒多少活頭了。

  “你向來是下一步棋,就要算十步、一百步…”玉連城微笑道:“所以想必你必然算到接下來北莽與北涼的大戰,以及中原動亂。而你也一定為中原選擇了新主,若我沒有猜錯,你選的是燕敕王世子趙鑄,北莽國師袁青山和納蘭右慈都對此人十分看重。”

  黃龍士的目光終于露出驚異之色,抬頭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道:“你找老夫來究竟有何事?”

  “其實我也選了一個人,你不妨猜猜?”玉連城微笑道。

  黃龍士想也不想的回答道:“不是西楚姜姒,就是北涼徐渭熊。”

  “猜對了,獎勵你付今天這頓羊肉錢。”玉連城拊掌稱嘆。

  黃龍士很沒高人風范的翻了個白眼,冷冷的回道:“老夫沒錢,一個銅板也沒有。說實話,徐瘸子一家都是一根筋,你能說動徐渭熊當女帝,老夫很意外。”

  玉連城道:“有沒有興趣換一個下注的對象,投到我的這一匹黑馬身上,保準你賺的盆滿缽滿。”

  “沒興趣。”

  “哦?”玉連城中神光閃爍,聲音越發擲地有聲,卻只有黃龍士能夠聽到。

  “你難道不想見證真正的萬世太平?不想這個天下有更多的讀書人?不想斬斷人間與天上的聯系?不想天下再無門戶之別,貴賤之分,每個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開創一番事業?”

  他這一番話彷佛有激蕩人心的力量,可令天地變色,旭日東升,光芒萬丈。

  “我知道你藏著很多后手,來吧,把你藏著的后手都交給徐渭熊。她會實現你的想法,她會開萬世太平,她會給天下讀書人一個機會。而我,就將斬斷天上人間的聯系,叫天上的那群自以為是的家伙,再也不敢隨意下界,上演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無聊游戲。”

  黃三甲沉默了片刻,放下快子,一雙渾濁的眸子直視玉連城:“慕容桐皇,你知道的很多?!你很了解老夫的想法?!”

  玉連城聳了聳肩:“或許因為我也是不小心掉入書中的翻書人。”

  黃龍士身軀一震,目光更加驚異。

  過了半晌,他倏然起身,呵呵冷笑一聲:“徐渭熊的事,老夫會好好考慮的。至于你,別說大話了,王仙芝加上個高樹露,夠你喝一壺了,還想做那前無古人之事,明年清明沒死再說。”

  剛走出幾步,黃龍士又停下腳步:“對了,西方有個魔頭要出世,怎么解決就看你了,現在你可是慕容雙魁,呵呵呵。”

  玉連城大步趕上黃龍士,對著后者屁股就是一踹:“少在老子面前裝腔作勢。”

  黃龍士一瘸一拐的離開了,走之前狠狠的瞪了玉連城一眼,并順手拿了最貴的兩壺酒,都記在慕容桐皇頭上。

  面對這打不贏,又算計不過的慕容雙魁,黃龍士這番小小報復了,心頭油然生出一種滿足感。

  玉連城倒是沒有注意到黃龍士的小動作,只是對他離開前留下的話若有所思:“西方魔頭出世?呵呵,那就在來參與清明節的這場武林盛事吧。我也來教天下人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日薄西山。

  爛陀山山巔,有一座畫地為牢將近四十年的土胚子,忽然出現了一絲松動。

  剎那間,土胚子上嗡嗡顫鳴,裂痕遍布周身上下,裂縫中射出金光。隨著泥土不斷剝落,顯出一尊璀璨不敗的金身。

  爛陀山在這一刻,驀然誦經瑯瑯,山勢在誦唱聲中顯得更加巍峨,寶相莊嚴。

  泥土完全掉落,其中并不是一尊金剛,而是干枯消瘦的一個老和尚,渾身都是皮包骨,神意枯敗,瞧著屬于黃土埋到眉毛上了。

  枯朽老僧盤膝而坐,眉頭緊皺。

  他已忘記自己是誰,要去何方,所見何人…過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口濁氣,干澀的聲音響起。

  “劉…”

  雖只是一聲,卻是回蕩不休。

  很快,又有兩個字在山巔中回蕩:“松濤。”

  老僧燦然一笑:“劉松濤。”

  他就是劉松濤。

  記起自己名字后,劉松濤卻沒有立即動身,而是繼續思索著。

  電光石火間,腦海中忽然多出一道畫面。

  一黑衣男子提著酒壺,仰頭喝了兩口,似是帶著幾分醉意,卻是醉玉頹山,玉質金相,瀟灑的無以復加。

  這叫劉松濤的和尚雖未完全恢復記憶,但卻可以肯定,自己所見識的人中,絕沒有如此風華絕代的人物。

  黑衣青年長吟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故人何處有,徽山扣指斷長生。”

  劉松濤精神一振。

  站起身子,向山下走去。

  江湖上很快就知曉西域有個瘋和尚,一路東游,口中似似誦非誦,似唱非唱。誦的是一首與清明相關的詩詞,唱的則是無用歌。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日月無用,不能同在。昆侖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凈無用,兩袖空空…”

  上陰學宮蔚然深秀,但很多人卻不知這綿延數千年的上陰學宮竟始終是私學,縱然歷代不乏雄才大略的明主有過一些小手段,可都不曾成功插手上陰學宮。

  而離陽王朝雖扶植國子監和姚家家學與上陰學宮抗衡,希冀打造出一個三足鼎立的士林格局出來,可哪怕有朝廷使出開科取士的手段相助,上陰學宮仍然是當之無愧的文壇執牛耳者。

  前段時間,學宮來個女祭酒,講學音律,學子們稱她為魚先生。

  與許多門可羅雀的授課先生不同,這位魚先生精于音律,傳道受業,深入淺出,并非沽名釣譽之輩。

  據傳她爹就是出自上陰學宮的棟梁之材,娘親更是西楚先帝推崇至極的女子劍侍,加上她又是這般清水芙蓉的才貌俱佳,這兩年不知多少學子為她朝思暮想,如此如醉。只可惜這是位冷美人,不曾聽過傾心哪位學子先生。

  一場婉婉約約的新雪不約而至,雪花不大,比起初冬那場氣勢磅礴的鵝毛大雪就要可人的多。

  魚先生說是要賞雪,停課一天。

  一片玲瓏的佛掌湖上,有一座涼亭。

  涼亭中,坐著一個捧白貓的豐腴女子。

  姿容生的嫵媚妖嬈,身段婀娜豐腴,氣質卻是冷漠疏離,愈發讓人心生征服念頭。

  女子身上裹了一件價值千金的白狐裘,略顯臃腫的白貓懶洋洋的窩在她胸前狐裘內,打著哈欠,惹人喜愛,也不知惹多少人羨慕。

  ——正是魚先生魚玄機。

  “魚先生,中午張祭酒邀請所有的講學先生去白雪樓小聚,吃的是來自山外的黑山白羊,讓我來請你。”

  一把天生能帶給女子溫暖的舒服嗓音響起,說話的是是一個面冠如玉的青年,腰間懸著一柄長劍,笑容和煦似春風。

  此人喚作齊神策,是舊西楚人士,家世頗為顯赫,年少時被西楚國師親口稱贊為神童,上陰學宮都知道他對同出西楚的魚先生志在必得,大家也樂在其成,暗中稱贊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多謝張祭酒的好意,只是我已約了人,實在抱歉。”狐裘女子禮節性性一笑,卻依舊顯得有些澹漠隔離。

  “哦,不知是何人能夠請動魚先生?”齊神策微微一怔。

  狐裘女子美眸向湖中一望,文不對題的回答了一句:“他大概也快來了。”

  亭子外有七八個稚童在嬉戲打鬧,其中有一個扎羊角的小女孩表現的最是耀眼,雪球打的周圍好幾個同齡小孩嚎啕大哭。而女孩則是叉腰而立,氣勢洶洶的環顧四周,大有本女俠天下無敵好寂寞的氣概。

  然后很是裝腔的說了一句:“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錯了錯了。”一把清朗的聲音響起。

  小女孩轉過頭,就瞧見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黑衣青年。

  女孩揉了揉眼睛,總覺得這個陌生人看起來有些霧蒙蒙的,瞧不真切,但有一點卻是不可置疑。

  那就是真的俊啊。

  叫齊神策的家伙臭屁得很,煩人精,但的確是有一幅好皮囊。可要是和眼前這個黑衣男子一比,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小女孩本想揉著衣角,學著話本小說中來個委婉一笑,可一想起對方剛剛說過的話,好勝心涌上來,什么婉約就都丟在腦后,瞪眼道:“錯了?怎么錯了?!還有,你是誰,你憑什么來佛掌湖?”

  黑衣青年笑道:“你說那句話的姿勢和語氣都不對,若換做我一個叫西門吹雪的朋友來說,那才是真正的寂寞如雪。”

  “哼,我不信。”小女孩噘著嘴道。

  “我來學一學我那位朋友,你瞧好了。”黑衣青年將手背在身后,面容表情斂去,整個人忽然帶著一種蕭索的殺意,又彷佛化作昆侖山巔的終年白雪,無瑕無疵,只讓人瞧一眼,就不由自主的有陣寒意從心里升起,直冷到指尖。

  接著,只聽他用極為蕭索落寞的語氣緩緩道:“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這一刻,羊角辮小女孩徹底被鎮住了,過了半晌,才低下頭,不甘心的說上一句:“我輸了,我徹徹底底的輸了。”

  “乖,你還有潛力,以后多學學就是。”黑衣青年安慰道。

  小女孩又抬起頭,質問道:“對了,你到底是誰?佛掌湖可不允許普通學子進入,小心打你屁股。”

  “打你屁股還差不多。”

  黑衣青年伸手將羊角辮小女孩的頭發揉的亂七八糟,在后者要殺人的眼神中,轉向涼亭一步步走了過去。

  “你是何人?我怎沒有見過你?此地乃是上陰學宮禁地,不允許外人進入,請速速離開。”齊神策眉頭一皺,不知為何,心底忽然生出強大的危機感。

  可惜,黑衣青年理也不理他,只是站在那距魚幼薇不遠的位置,低頭看了看那白貓,也可能是看那一團怎么也藏不住的峰巒起伏,笑著道:“好可愛的貓,我可以抱抱它的主人么?”

  魚花魁笑著點了點頭。

  那是如何燦爛的笑容啊,好似冰河解凍,百花盛放,是齊神策從未見過的美景。

  然后,黑衣青年便伸手抓起魚花魁胸前的白貓,在武媚娘不滿的叫聲中,隨手丟在地上,又一把保住豐腴的狐裘美人,輕聲道:“想我沒有?”

  魚花魁白皙的臉頰上帶著一絲紅暈,輕聲輕語道:“想了。”

  黑衣青年道:“好巧,我也想你了。”

  齊神策捂著胸口,連連退了好幾步。

  他恍忽明白,魚幼薇等的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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