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撫司…搜查…門房神情緊張,忙道:
“各位大人稍等,小的這就通報…”
“不必了,進門!”余慶沒等他說完,揮手下令。
笑話,是來查贓款的,還能讓你慢悠悠通報?
“咣當!”
推門聲里,齊平與同僚們手持火把,如狼似虎撞開院門,越過前院,沖入內院。
府內犬吠,人聲躁動,府中下人們慌張奔出,噤若寒蟬,不知發生了什么。
但看到這群錦衣官差的兇悍模樣,都不免緊張恐懼。
“何事喧嘩?”
一名二十多歲的青年從內堂走出,看樣子是侍郎公子,終究要鎮定些,看到余慶,意識到什么,臉色難看下來。
“錢公子莫要激動,例行搜查而已。”余慶淡淡道。
卻懶得與他多說,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看向了后方,正從內堂里走出來的錢侍郎及家人。
搜查還有例行的?
青年想反問,但還是壓下了火氣。
“余百戶,”工部侍郎年近五旬,容貌與傳統的科舉文人做派不同,膚色較深,有些老態,臉上帶著些許滄桑意味,此刻只穿著件簡樸的衣袍,凝神道:
“不知鎮撫司衙門,這大晚上,來本官府上所為何事?”
咦,雖有慌亂,但并不恐懼,眼神并無閃爍,氣場很足啊…
有兩種可能,第一,自身干凈,所以心無畏懼,第二,身居高位,養氣功夫好,就像當初的徐士升…
齊平站在后頭,沒有跟隨其余錦衣去抓人,而是暗暗打量嫌疑人。
恩,能坐到三品大員,絕非常人。
基本的察言觀色,無法確認心中是否有鬼。
齊平突然覺得,今晚行動可能并不會順利。
余慶平靜道:
“鎮撫司衙門接到檢舉,懷疑侍郎大人可能涉及貪腐,我等此來,便是核查此事。”
錢侍郎揚眉,待看到余慶手中牌票,竟也毫不動怒,笑了笑,道:
“那可惜了,看來諸位要失望了,不知是何人污蔑,竟懷疑到本官頭上。”
余慶說:“污蔑與否,還得搜過才是。”
這時候,在錦衣的驅使下,宅邸內所有人都聚集到院子里。
大紅燈籠的光影中,大多是下人,神情惶惶。
“大人,人已悉數在此。”一人稟告。
余慶點頭,吩咐道:“搜仔細一些,莫要讓錢侍郎憑空污了清白。”
“是!”眾人應聲,頓時去了大半,顯然,對搜查流程爛熟于心,極有經驗了。
錢侍郎道:“余百戶進堂內坐吧。”
說完,轉身領著家人往內堂走,余慶并未阻攔。
作為錦衣的一員,齊平也行動起來,習慣性,與裴少卿和洪嬌嬌湊到一起。
裴少卿道:“你第一次做這個吧,先看我怎么做就行了。”
齊平虛心學習,雖說大晚上搜查并非初次,例如當初查封天下書坊,以及搜查奉通牙行,都有經驗。
但具體到,搜查官員宅邸,尋找貪污證據,他確實沒經驗。
“會不會有人手腳不干凈?”齊平走著,突然問。
裴少卿解釋說:
“看情況,像是尚未定罪的侍郎府,大家還是規矩的,一般不會偷拿,容易出問題。”
懂了,就是說,如果是小官,就不一定了…齊平不意外,輕輕一嘆,這種事從古至今,無法避免。
說話的功夫,三人依次推門,翻找起來。
齊平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張開靈符引燃,四下望去。
“你干嘛呢。”洪嬌嬌用手肘捅了他一下,黑亮的眸子狐疑看他。
齊平道:“萬一有用陣法封鎖的暗門呢?這不比手動排查方便?”
洪嬌嬌愣了下,心說自己怎么沒想到,好聰明…繼續捅他:“哎,給我也整一張。”
齊平不搭理她:“我看就行了,你拿了浪費。”
洪嬌嬌柳眉倒豎。
就在齊平等人忙著搜查的同時。
京都夜幕下,五十余歲,臉龐瘦長的工部尚書乘車,自皇宮中返回。
宛州洪澇,工部首當其沖,壓力最大,尤其以工代賑新法,更要由工部出力。
故而,直到此刻,他才從宮中結束商討,返回衙門,準備略作吩咐,再回家。
然而,工部尚書剛走近衙門大門,便看到一群下屬官員急匆匆趕來,神情緊張:
“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出事了!”
“何事?”工部尚書詢問。
一名官員道:“剛收到消息,鎮撫司領了牌票,去了錢侍郎府上,據說是收到檢舉,要查侍郎大人貪腐。”
“是啊,是啊,此事如何是好?”其余官員也很緊張。
工部尚書臉色一沉,反問道:
“事先沒收到風聲?”
一名郎中苦笑:
“事發突然,您又在宮里,我們也不敢胡亂做主,只好等您回來掌事。”
另外一人也道:
“大人,錢侍郎素來清廉,遠近聞名,此事,恐怕有人作祟…我等,不能坐以待斃啊。”
這話說的隱晦,明面上為錢侍郎辯白,實則,關鍵是最后一句。
眾人的緊張并非沒有道理。
兩個多月前,吏部侍郎貪腐案就在眼前,當時,一經定罪,牽扯出一堆人落馬。
實際卷入案子的且不談。
整個吏部衙門,從張諫之到下方大小官員,都跟著遭殃,如今,類似的事情在工部上演。
錢侍郎若是干凈還好。
可倘若…真被查出貓膩,工部眾官員會極為被動,免不了,也要遭受懲處,工部尚書這位“直屬領導”,必會遭受牽連。
工部尚書也明白這一點,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你們覺得該如何?”
一名官員正色道:
“趁著那邊還沒實證,必須把鎮撫司擋回去,就算要查,也可以咱們工部自行核查,最差…也可以交給大理寺或刑部。”
眾人附議。
一位三品大員,給誰查都行,但絕對不能交給鎮撫司,那樣太被動了。
工部尚書略一思襯,下定決心:
“你們且等著,本官去一趟。”
錢府。
齊平最終也沒發現什么元氣封鎖的“暗門”。
非但如此,三人將分到的一片掘地三尺,毫無所獲。
別說什么大額贓款了,就連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古董字畫,全然看不到,房間架子上擺放的,都是市井里很便宜的物件。
吐槽。
有些失望。
齊平道:“先回吧,沒準贓款在別處。”
三人原路返回,抵達內堂。
錦衣們大部分還未返回,府里家丁丫鬟仍站在庭院里,余慶與錢家主人們,則坐在堂內。
圓桌上,還盛著飯菜。
很樸素,四菜一湯,聽起來多,但一家子人共享,便著實太寒酸了。
“頭兒,我們那塊,沒有發現。”齊平稟告。
余慶點頭,沒說什么,三人便也站在了一旁。
圓桌主位上,年近五旬,容貌滄桑的錢侍郎慢條斯理吃著飯,竟似乎,毫不慌張。
聞言,將口中米飯咽下,笑道:
“余百戶,本官說過了,你們查錯人了,錢某為官數十載,是從地方州府,一步步坐到這個位置上,深知民生多艱,豈會收受賄賂?”
余慶平靜道:
“錢大人兩袖清風,我也是早有耳聞。便是這宅邸,莫說三品大員,比之一些縣官,都稍有不如。”
“所以嘛。”錢侍郎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說:“你們莫要聽了奸人的話,成了某些人手里的刀。”
余慶沉默不答。
角落里,齊平借助燈火,觀察堂內眾人。
除了錢侍郎外,還有妻妾二人,兒女三人,大的如那青年,小的才幾歲,此刻或惱怒,或忐忑,或擔憂,表情各異。
與印象里,年輕貌美的官宦人家女子不同,若說那小妾還有幾分姿色,那正妻卻是人老珠黃,氣質上,也較為柔弱。
此刻,坐在圓桌邊,垂著頭,俯身抱起不明所以的幼童,輕輕拍打著,似在安慰。
不是眾生相,又似眾生相。
齊平收回審視的目光,看了眼桌上四菜一湯,忽然開口:
“錢大人這么晚才用飯啊。”
安靜的堂內,視線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錢侍郎微微揚眉,并不認識這少年校尉,眼神投向余慶,笑了笑:
“鎮撫司還真是威風啊,一個小校尉,也敢質問本官了。”
陰陽怪氣。
余慶卻不為所動,平靜道:
“錢大人應該聽過他,前不久的皇陵案,便是我這小兄弟偵破,徐士升便是由他逮捕的。”
恩,尸體也算逮捕。
錢侍郎眼神一動,面上浮現些許訝色,看向齊平:
“原來是你…無怪乎有些膽氣。
呵,吃飯嘛,的確晚了些,沒法子,宛州洪澇,工部這兩日事務繁多,本官年老疲憊,回來后,先小睡了會,家人便多等了陣子,可有罪過?”
齊平笑道:“您說哪里話,這自然不算罪過。”
錢侍郎哼了一聲,見少年校尉不再詢問,也便閉目等待起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其余錦衣陸續返回:
“大人,沒有發現。”
“沒有發現。”
“我們這邊尋到一些財物,只是不多…”大嗓門校尉將一個箱子呈上來,里頭是一些錢莊票據和銀兩。
余慶拿起翻看了下,大概也就幾百兩的樣子。
錢侍郎笑道:
“這幾乎便是府里所有錢財了,唔,還有幾張地契,在底下,本官好歹是一部侍郎,有這些,不算貪腐吧。”
余慶沉默了下,搖頭:“自然不算。”
眾錦衣無聲。
彼此對視,臉色都不太好看,齊平見狀,也有些犯嘀咕,心想,莫非是情報有誤,的確是誣陷?
這并非不可能。
朝野動蕩,政敵攻擊,有人想要借鎮撫司出刀,也不意外。
只是…沒有收獲的話,布局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就在這時,突然,前院傳來騷亂聲,眾人忙看去,便見數道人影急匆匆趕來,為首的一人,披著緋紅官袍。
待踏入光亮處,余慶皺眉,起身,便見來人面沉似水,威勢極大,踏步走來,目光一掃,眉間郁色舒展。
錢侍郎驚訝萬分:“尚書大人!您怎么來了?”
工部尚書冷聲道:“本官剛從宮里回來,便聽聞此事,故而來瞧瞧,錢侍郎,你好大的膽子!”
余慶欲要開口。
錢侍郎惶恐萬狀,卑躬屈膝:
“大人容稟,下官并未收受賄賂,鎮撫司諸位校尉已搜查完畢,此事,定為小人污蔑,大人明察!”
尚書二品,侍郎三品,雖是上下級,但平素也不會如此尊卑分明。
眼下這一幕,多少有點表演的成分了。
工部尚書蹙眉,確認般看向余慶,求證道:
“余百戶,此事當真?”
余慶是個不善言辭的,聞言,無奈道:
“檢舉之事,有待核實,我等奉命而來,倒也的確…未有發現。”
堂內,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工部尚書心中安穩,臉色卻并無好轉,反而愈發陰沉下來:
“哦?也就是說,錢侍郎并未貪腐。”
余慶道:“只是暫未查證。”
工部尚書淡漠道:
“既無實證,本官倒是真的好奇,鎮撫司究竟是從哪里得知,那檢舉之人,又是何身份,竟令你等,如此這般粗暴上門,搜查一位三品大員的宅邸?
又或者,這所謂檢舉之人,并不存在?!”
余慶忙道:“尚書莫要誤會。”
工部尚書大怒:
“鎮撫司雖負監察百官之責,但也非許你等此等專權,毫無實證,只憑所謂檢舉,便敢如此,是當真未將我六部官員放在眼里?今日你若不說個明白,明日上朝,本官定要參杜元春一本!”
氣氛一肅。
所有人噤若寒蟬,齊平眼皮一跳,心說這是什么情況?
莫非是要借題發揮?
他知道,這幾日,鎮撫司正借奉通牙行花名冊一事,再次肅清朝堂,六部儼然與鎮撫司針鋒相對。
雙方在短暫的休戰后,再起爭端。
此事若是處置不好,的確容易落人話柄,而且,他還多想了一層。
倘若,今日之事,是早有預謀呢?故意布下的局?可能性不大,但并非沒有…
有無牌票是一碼事。
沒有實證,搜查三品大員是另一碼事。
總之,倘若處理不好,余慶和他們這些人,恐怕都有點麻煩。
“尚書大人息怒,這許是個誤會…”余慶臉色也很難看,卻毫無辦法。
人群角落,洪嬌嬌咬著嘴唇,很緊張,突然用胳膊捅了下齊平,低聲說:
“哎,怎么辦,姓錢的好像真沒貪。”
齊平咂咂嘴:“那可未必。”
“什么意思?”洪嬌嬌茫然,下一秒,便見齊平走上前,道:
“尚書大人且先等等,這案子…可還沒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