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這一天,原本平靜的鎮撫司衙門突然起了波瀾。
起先,還只是一少部分校尉知曉。
但很快,這件匪夷所思的事,便經由一道道好事者的口,在整個衙門傳揚開。
“聽說了么,余慶手底下的那個校尉,又搞出事了。”
“那個喚作齊平的?莫不是又破了什么案子?”
“不…是破了很多案子…”
一時間,人們相顧議論。
待聽聞齊平用了一個上午,翻看大堆積壓結案的卷宗,竟通過彼此印證,找出一堆線索來,所有人都難掩驚訝。
仿佛天方夜譚。
受限于時代,帝國制下的校尉們并不知曉“大數據”這種存在,也缺乏實踐的能力。
不同堂口“各自為政”,為了鼓勵競爭,所以除非是皇帝親自吩咐的案子,才會通力協作。
一些撈“績效”的小案,往往反復“造輪子”,一個官員,你這個堂口查一次,我也查一次。
大家查出來的東西,一般也不會互相透露,畢竟涉及“分功勞”,再受限于能力,便積壓了很多。
此次,齊平能從不同衙門要來卷宗,很大程度,是因為這些卷宗“沒有價值”,已經被放棄追查了,所以才搞來。
結果,匯集成數據庫后,再經過齊平大腦分析,竟由此奇效。
當然,即便有了數據庫,能串聯起來,抽絲剝繭…這項工作,也很少有人能做到。
“這齊平,是個寶貝啊。”
一時間,不同堂口的人蠢蠢欲動,急匆匆去找余慶,想借人,膽子更大的,直接去找杜元春:
“咱直接把他要過來不就得了?”
衙門后院。
陽光瀲滟,水波不興,那一方池水蕩起褶皺,春風亭內,穿黑紅錦袍的鎮撫使正聽取手下匯報。
李千戶、洪廬、余慶并肩而立。
“大人,妖族的事,就不查了?”李千戶表示困惑,難得的,多說了幾個字。
杜元春搖頭,說:“可以交給手下人盯著,但不必投太多精力,那妖族,眼下不在京都。”
這是他從道院得到的答案。
不過,他心中仍有疑慮,總覺得,此事不簡單。
“好。”李千戶說。
就在這時,院外有喧囂聲,杜元春皺眉:“何事喧嘩?”
有吏員通稟:“大人,各個堂口的百戶求見,說,想要一個人…”
要人?
亭中幾人茫然,待聽,那吏員將事情原委敘述完,洪廬第一個坐不住了,瞪大眼睛:“他還有這本事?”
說完,望向鎮撫使,拱手:“大人,這人我要了。”
余慶臉一黑:“滾,不給。”
氣質精悍,站如標槍的李千戶說:“我也要。”
杜元春頭疼,又驚訝,又好笑,那帶著三分磊落之意的眉下,眼中流露驚訝贊嘆。
略一思襯,大概猜出齊平推理的方法,蔚然輕嘆:“倒是心思玲瓏。”
旋即,他笑呵呵道:
“你們也莫要爭了,昨日那小子斬破了刑部大門,傷了守衛,論罪,便是從輕發落,也要剝去官身,這樣,你們還要?”
三人一怔,才想起這事。
洪廬想了想,突然說:
“大人,昨日的事,卑職也聽說了,雖沖動了些,但也情有可原,關鍵…此子是個人才,若是便這般放掉了,未免可惜。”
杜元春似笑非笑,看向他:“你倒是求情起來了。”
洪廬尷尬,他不想的,架不住昨晚洪嬌嬌在家賣萌撒嬌。
“行了,此事本座自有決斷,不必多說了。”杜元春收斂笑容,說道。
三人沉默,垂首:“是。”
就在衙門里“風起云涌”的同時,拿到線索的校尉們,各自點了一隊白役,朝不同地點進發。
裴少卿一馬當先,身邊,跟著陪同的大嗓門校尉。
很快抵達了榮華街。
這是一處城北,富戶聚集區,一眼望去,都是座座白墻黑瓦的三進大宅。
按照齊平的叮囑,裴少卿差手下白役去敲門,詢問周邊住戶,哪座宅子這較為“形跡可疑”。
自己則停在街角,等待匯報。
“你說這真的假的,就憑借幾份去歲積壓的卷宗,就確定這邊有私宅?”大嗓門校尉到現在,都將信將疑。
裴少卿捏著卷宗,說道:
“我方才看了下,齊平在紙上用朱筆標記了關鍵處,照行徑軌跡,去歲年末,徐士升的確多次來這邊。”
大嗓門校尉羨慕:
“你說啊,齊平這腦子是怎么長的,要給我,別說找出這了,光是那么多卷宗,沒個三五天,都看不完。”
那是你習慣了摸魚劃水…工作效率就不一樣好嗎…裴少卿吐槽。
“大人,有發現!”這時,有白役回稟。
兩人精神一震,立即循著指引,抵達一處府邸外,嘗試叩門。
不多時,大門拉開一條縫,有人警惕看來,吃了一驚,卻竟不等發問,便“砰”的一下,把門關上了,旋即,院內傳來急促呼喝聲。
“果然有問題!”
兩人對視一眼,呼吸急促。
“破門!抓人!”大嗓門校尉吼道,一角踹出,混著真元,大門瞬間破開,官差蜂擁而入。
不多時,將院內幾人押住。
“大人,這廝試圖翻墻逃走,被我們逮了回來。”一人將開門男子擲在地上,咧嘴道。
裴少卿冷聲:“你是何人,報上名來,此處宅邸為何人所有?為何見官差便逃?”
那男子六神無主,卻沉默著,不答。
裴少卿冷笑:“搜!”
一眾衙役應聲奔入宅內,不多時,有人喊道:“大人,這邊有暗門!”
兩名錦衣聞聲,踏入書房,便見墻邊書架被移開,雪墻上,是一扇金屬鐵門。
“沒有鎖,打不開…施加了禁制。”一人說。
裴少卿一笑,抽刀劈砍,不多時,鐵門禁制破開,狠狠一拉,眾人呆住,只見,密室地上,堆滿了珠光寶氣,雪花白銀。
奉通牙行,位于京都東南角,是徐士升妻弟的產業。
所謂牙行,按照齊平熟悉的詞,便是“中介”,其中還要細分,買房租房的,做生意牽線的,乃至牲畜交易…都屬此列。
夸張里說,整個帝國商貿,方方面面,都離不開。
《士商類要》曾寫:“買貨無牙,稱輕物假;賣貨無牙,銀偽價盲。”
可見一斑。
故而,京都內,做牙行生意的不少。
奉通牙行專走大戶人家,會將想要賣身的,聚起來,有專人培訓,然后,介紹給富戶高門做丫鬟。
:“各位大人怎么來了。”
周方冷冷掃視對方:“上次的那一樁案子未了結,再找你確認下情況。”谷 接著,他便將齊平找出的疑點道出,管事聞言,面容發苦:
“大人們誤會了,我們哪里敢隱瞞不報?那餐飯支出,實則乃分攤了蠻人的伙食。”
按照他的說法,徐府平素與蠻子做生意,那些蠻商每次到來,都由他們負擔食宿,故而,開支才算在了一起。
“大人們若不信,可再去核查,自上次蠻商離去后,牙行伙食便少了。”管事言之鑿鑿。
不似作假。
洪嬌嬌皺眉,突然道:“有沒有問題查了才知道,跟我進去搜查!”
說著,背負大刀,闖入院子,一陣雞飛狗跳,那些養在此處的女子被揪到庭院中。
一個個鶯鶯燕燕,面色惶恐。
“我問你們,可是被倒賣來此?此處,可還有他人藏匿?”洪嬌嬌橫刀立馬:
“不要怕,盡管說,我們乃是鎮撫司校尉,這牙行有什么不對勁的,替你們做主。”
一女子搖頭:“我等是自愿來的,想要賣身大戶人家,為家里賺些銀錢,不曾有逼迫,此處也并無他人隱藏。”
其余女子附和。
洪嬌嬌皺眉。
管事笑道:“大人們真的誤會了,誤會了。”
周方冷笑一聲:“我會盯著你們的,若有什么隱瞞的…”
“不敢,不敢。”
周方冷哼,揮手:“走!”
一群人呼嘯離去,等目送人離開,那管事笑容斂去,喚來伙計:“速去稟告東家。”
街道上,一群人沮喪往回走。
洪嬌嬌煩躁道:
“難道是齊平猜錯了?的確是個誤會?”
周方說:
“有可能,齊平只是從卷宗里發現了出入,但并不能,就此便說,牙行真有問題,只是告訴我們一個疑點。不過…我總覺得不對勁。”
想了想,他點了手下一名錦衣:
“接下來幾日,你留心,多盯著這牙行,看是否有異常。”
“是。”
徐府。
下午時分,徐士升提前早退,從衙門返回宅邸,心情陰郁,關于紅樓未能查封的消息,他已獲知。
非但未能如愿,還惡了秦郎中,稍后,免不得出血一次,彌補對方。
“禮部尚書怎么會干預?若他早先出手,金瓶梅都未必能封禁,怎么偏生到了紅樓,就打了回來?”
徐士升不解,心頭煩躁,下了馬車,在府內下人服侍下,回到后院,正待休憩一番。
忽而,有家丁來報:“老爺,外頭有人來求見。”
“誰啊。”徐士升問。
家丁卻一時語塞,說道:“不少人呢,都是各個商行管事、東家,前后腳來的,您快見見吧。”
商行…徐士升心頭一沉,升起些許不安,沉聲道:“叫他們進來。”
不多時,一群或臉色驚慌,或面露憂色者,奔入后堂,廊下,徐夫人聞聽動靜,帶著丫鬟好奇地喚來家丁:
“出了什么事?”
家丁搖頭:“不清楚呢,但似是商會那邊,出了問題。”
徐夫人面露擔憂,想了想,邁步朝后堂走,人還沒進去,便感覺到了屋內凝重肅殺的氣氛。
“老爺…”徐夫人張了張嘴。
徐士升臉色陰沉,仿佛蘊著雷霆,揮手止住她,分別朝一名名管事叮囑了幾句,命其離開,旋即,說:
“我出去一趟。”
“去哪?”
“去趟榮華街…”徐士升說著,突然又醒悟過來:“不行,我現在不能過去。這樣,你將那…”
正說著,忽然,家丁又引著一人趕來,徐士升看到對方,忽然心中一緊,便聽后者哭喪著臉:
“大人,榮華街那邊,給鎮撫司查封了。”
“咚!”徐士升暈眩了下,一手扶住桌案,穩住身形,引得一陣驚呼。
旋即,卻平靜了下來:“出去。”
“老爺…”
“出去!”
一行人害怕地離開,又將門關上,等走遠了,方聽到后堂內傳來瓷器碎裂,以及憤怒的咆哮聲。
府內下人愕然,他們從未見過,老爺這般失態。
整整一個下午,鎮撫司都極為熱鬧,一隊隊錦衣,帶著白役興奮奔出去,過了一陣,愈發興奮地返回。
手里,往往都多了一些收獲。
根據齊平指出的疑點,突擊搜查,大都有所發現,當然,也有部分,與奉通牙行一般,仍未查出問題。
畢竟,發現疑點不意味,必定破案。
可錦衣們已經極為滿足了,這般恐怖的效率,太過驚人。
連帶的,詔獄里新進的犯人,數量激增,引得莫小窮一頭霧水,特意跑過來詢問,待得知是齊平搞的鬼,表情相當怪異:
“妖孽。”
妖孽…在齊平進入衙門那天,他多了這個稱號,但后來,漸漸沒人提了,直到今日,人們才再次想起。
“這波啊,那徐士升怕是要罵娘了,惹誰不好,偏要惹他。”廊下錦衣笑道。
“可誰能想到,齊校尉這么狠…昨晚,帶人查封了天下書樓,今天,更狠。”有人感慨。
“不過那徐士升老奸巨猾,手段極多,大不了壯士斷腕,把手下人犧牲掉,加上黃黨照顧,未必就真會出事。”有人搖頭。
眾人沉默,仍舊不覺得,這樣可以扳倒一名權臣,只是…元氣大傷是肯定的。
值房內,齊平對于同僚們的議論并未在意,在查完徐士升卷宗后,幾個堂口的人都找了過來,求他幫忙。
齊平來者不拒,用同樣的手段,幫著尋找破綻。
倒不是為別的,主要,是想給那位杜鎮撫看,當初在河宴,他便知曉,想要被人重視,需要表現出價值。
河宴如此。
眼下亦如此。
“去書院只是備選,灰溜溜離開不是我性格。”齊平想著,放下卷宗,就見落日西沉。
到了散值的時候。
眾錦衣也陸續散去,齊平起身,找到余慶,后者臉色復雜:“辛苦了。”
齊平咧嘴一笑:“開心的很,不辛苦。”
頓了下,他說:“頭兒,明天想跟您告個假。”
“可以,你一天滴水未進,想必也累了,好好休息一天吧。”余慶說。
齊平笑笑,收拾好物品,披著漫天紅霞,朝南城走,他可沒準備休息,明天便是桃川詩會。
他今晚,還要做些準備。
夕陽照在內城寬闊整潔的石板路上,反射著耀眼的光亮,齊平一人一馬,那紅霞,宛若騎士披風。
明天,他要一炮而紅。
以筆為刀,戰一座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