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元盧家。
是蜀地一代,最為赫赫有名的大家。
據說。
他們從很多年前就已經存在了。
好像和蜀地的歷史一樣久遠。
歷經了無數朝代。
也歷經了無數的戰火,生死。
但依舊屹立不倒。
如今。
他們的勢力,已經遍布到了蜀地的各行各業。
他們的人,也已經遍布到了蜀地的各個角落。
即便是玄機閣。
他也有盧家的幾代閣老。
有人說。
蜀地,其實應該姓盧。
叫盧地。
歷代朝廷,無論是大魏朝,還是之前的唐周宋明,都曾經想過,將這個盧家給抹除。
但總是徒勞無功。
因為盧家實在根深蒂固。
甚至。
他們通過各種手段,教育,恩惠,善舉等等。
把盧家這兩個字,都烙印在了那些蜀地百姓的心里。
怎么也抹不掉。
歷朝明主能臣。
能夠做到最大的程度。
也就是削弱它的影響力而已。
武成皇帝這一代。
曾經想過培養新的家族勢力,取代盧家在蜀地的地位,就算不能取代,也至少能夠與之抗衡。
但是。
結果也不盡人意。
他暗中支持的王家,在這里經營了幾十年,最終也只是勉強打開了一點局面而已。
蜀地千里。
現在依然大部分都被盧家掌控,而且是鐵通一塊。
王家幾番努力,都被盧家輕描淡寫的化解。
如今。
盧家依然是這蜀地的頂梁柱。
五指山。
無人能夠取代,也無人能夠搬開。
盧家的老宅。
和盧家的地位并不是很相襯。
以盧家這樣的豪門大族,其老宅至少應該是王府那樣的。
奢華富貴,無比絕倫。
雕欄玉砌,鼎盛繁華。
納蜀地煙云。
但是。
這座老宅卻僅僅是一座看起來有些破敗的,蕭索的,而且很不起眼的小型宅子。
圍墻之內。
只有一處前院,建著迎客廳。
一處后宅。
一間正房居中,兩間廂房在左右。
一個下人。
正蹲在破舊的大門口,打著瞌睡。
他只負責守門。
什么都不做。
整個宅子里。
沒有什么假山園林,也沒有什么走廊池塘,連一處基本的涼亭都沒有。
最明顯的,怕就是后宅庭院中央,擺放的那一處水缸了。
這水缸。
據說延續了無數年,經久而不壞。
底部的苔蘚一年又一年。
都把水缸染成了墨綠色。
院墻上,漆皮斑駁,有些瓦片也已經碎掉了。
就連那間正房。
也是到處都充滿著古舊之相。
窗戶紙上被人補上了補丁。
墻壁上,被人扎上緊箍,中間一條裂縫像是蛇一樣盤旋。
廂房的屋頂甚至都漏水。
前幾日正好下過大雨。
里面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
那是殘余的雨水滴落在地上的水盆中,鬧出的聲響。
“爺爺,該吃早飯了。”
右面的廂房里,傳出了一個年輕的聲音。
隨后走出來個腰間系著圍裙,面容俊朗的年輕男子。
他手里端著一個食盤。
上面是兩菜一湯。
菜,是簡單的腌蘿卜,還有剛炒的白菜。
湯是蛋花湯。
還有四個饅頭。
饅頭表面爆皮了,應該是昨天剩下的,今天又熱來吃。
別看男子面容俊朗,眼神清明。
那臉上的皮膚卻有些糙。
他走到了正房門口。
輕輕的敲響了屋門。
敲門的時候。
能夠看到他的掌心,上面還有不少的老繭。
似乎是常年干農活的人。
這有些奇怪。
但在盧家,卻又一點都不奇怪。
這男子是盧家當代家主的第三個兒子。
名盧德仁。
是自小選出來,放在這里,跟隨著盧家上一代家主修行的子孫。
他從住進來這里開始。
便是自力更生。
自給自足。
連城外的那幾畝地,都是他自己種出來的。
他還固定要去城里的酒館,青樓,書館,這三個地方做學徒。
每月九日。
每個地方三日。
二十年間。
從沒有間斷過。
做這些的同時,他還要學習琴棋書畫,四書五經,以及盧家的家規等等。
可以說。
他沒有任何時間是閑著的。
從睜開眼,就要按照固定好的計劃表,做事。
嚴格的就像是一個上了發條的鐘表。
一絲一毫都不能出錯。
錯一次。
就要受到嚴苛的懲罰。
從無例外。
這是盧家的規矩。
從很早的時候就建立起來的規矩。
盧家家主。
當以勤儉仁德義學薄,七字,為畢生所踐行的座右銘。
從被選定做家主的那一刻開始。
就要在這老宅內。
接受最艱苦,最可怕,也最嚴酷的修行。
而在他們修行的期間。
不允許碰觸,插手,家族的任何事物。
也不允許接觸家族的任何人。
除了父母。
而在盧家之內,那些與他同樣的后輩,則可以隨意施展。
也就是說。
盧家當代家主,會主動給他們足夠的機會和機遇,去建立自己的勢力。
當盧家下一代家主修行結束。
便是會被派遣到盧家的產業之中。
從中間做起。
如果十年之內,不能夠眾望所歸,坐上家主的位置。
便視為失敗。
而,能夠打贏這個人的盧家子孫,則取代他。
坐家主之位。
盧家七字真言里。
薄字。
為最后,卻為最重。
薄,為薄情。
父母君師妻子,均可拋。
這最后一關,以家族內斗為試煉場,烈火淬真金,也是為了煉這個薄情的薄字。
只有真正通過這所有關卡的人。
方能為盧家家主。
盧德仁。
已經在這處舊宅里生活了十八年。
今年正好二十五歲。
他一如既往的做好了早飯,然后恭敬地端到了這個正房面前。
里面。
是他的爺爺。
盧義學。
上一代盧家的家主。
盧義學。
盧家的傳奇。
原本他這一脈,只是盧家一處分支。
他靠著自己一點一滴的積累,在四十五歲那年,將盧家嫡系的家主打敗。
坐上了家主的位置。
當然。
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出現過。
盧家這幾千年的歷史里。
打敗嫡系而翻身的。
也有好幾個例子。
盧義學。
不過是最快的那個而已。
“進來。”
屋子里傳來了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
盧德仁小心推開屋門。
端著食盤走進去。
屋子里的擺設很簡單。
床,椅,桌。
還有書架。
僅此而已。
一身灰色長衫的老者,盤膝坐在書桌前。
正端著一卷古老的書籍看的津津有味。
老者衣衫整齊。
面容干凈。
精神也不錯。
顯然是醒來多時了。
他便是盧義學。
盧德仁先是給盧義學請安。
然后,恭敬地將飯菜擺放在了桌上。
他又將盧義學從座椅上抱起來,放在了這餐桌之前。
是的。
盧義學是個瘸子。
雙腿盡斷。
當年爭奪家主之位地時候,異常激烈。
他差點兒便死在了對手派來的刺客手中。
僥幸活了下來。
但雙腿卻廢了。
但沒有人覺的這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
畢竟。
刺殺。
也是盧家整個家族都默許的。
想要登極位。
當擔極險。
“坐。”
盧義學坐好,對著盧德仁點了點頭。
后者這才是坐在了對面。
一老一小。
吃飯吃地很慢,也很安靜。
飯過。
盧德仁將所有的東西收拾利索,又取來抹布將這桌子仔細地擦拭干凈。
這張桌子在這間屋子里已經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年。
表面被擦了無數次。
除了舊一些。
依然很干凈。
連那些拼接的縫隙里面,都沒有污垢。
徹底清理之后。
盧德仁又擺上了棋盤,黑白各一方。
陪盧義學下一盤棋。
也是他每日的必修之事。
盧義學起手。
白子先落。
多年前,一直都是盧德仁先落子的,因為他一直輸給盧義學。
但三年前開始。
他有輸有贏。
去年。
他便是一直都贏。
然后,這規矩便改了,盧德仁先落子,占盡先機。
他,破局。
“天下將亂。”
盧義學落下第五子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話。
“天下大勢。”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本就是規律。”
“大魏朝一百年前就已經到了巔峰。”
“烈火烹油!”
“大廈將傾!”
“只不過陛下乃不世明君,又得了徐公,杜公,傾心輔佐。”
“大魏朝才得以再延續這數十年安穩。”
“他之后。”
“無明君,無徐公,無杜公。”
“倒是有陸行舟,徐盛容,合王白蓮,東南萬家,等諸多變數。”
“亂,是必然的。”
盧德仁又將一字落在白子旁邊,見盧義學不說話,又是繼續道,
“這幾日,孫兒在青樓酒肆書館,也聽得不少消息。”
“東廠重啟。”
“太子罷黜。”
“九皇子登場。”
“譽王又意圖謀反。”
“可謂之,天下風云變幻。”
“若孫兒所料不錯,這風云,也該化雨了。”
他一邊說著。
一邊繼續落子。
黑白兩色,好像是兩支軍隊,在這方寸棋盤上廝殺。
你進我退。
你退我進。
針鋒相對。
盧義學手中白子落在了棋盤一角。
看似亂七八糟。
毫無章法。
但卻恰到好處,將盧德仁剛剛擺好的局,給破了。
現在的感覺。
就像。
他站在棋局之外。
低頭俯視著整盤棋的殺伐。
那一片你爭我奪。
已經與他無關。
他笑了笑,問道,
“盧家,該何去何從?”
盧德仁也不慌,也不亂,右手執子,踟躕不落。
左手食指輕輕摸索著下巴。
稍許。
黑子落于東南角的一片空白上。
同樣看起來摸不著頭腦。
但若仔細一看。
竟然又是巧妙地將盧義學那一枚走出去地白子,給連上了。
又將他拉回了棋局。
“亂世。”
“沒有誰能置身事外。”
“倒不如主動入局。”
“盧家在這蜀地窩了幾千年,早就應該去外面走上一遭。”
“英雄逐鹿,大世之爭。”
“男兒當如此。”
盧德仁的眼睛里閃爍著光,下子的速度越來越快。
黑子如滾滾烏云。
瘋狂席卷。
稍許間。
已經將白子壓地只剩一隅之地。
茍延殘喘。
再破局。
已經是難如登天。
又是一黑子落下。
好似烏云之中有雷霆破裂。
轟得一聲。
白子滿盤皆輸。
盧德仁慢條斯理的將那被包圍起來一片白子從棋盤上一個一個的撿起來。
扔回到了盧義學身側的棋罐里。
笑著道,
“承讓了。”
盧義學看著那盤滿是黑子的棋盤,沉默著。
許久后,嘆了口氣。
“若入局,便是生死。”
“一千年前的隋唐之亂,咱們的先祖爭過一次,差點兒毀于一旦。”
“是靠著改姓分支,才存下來的。”
盧家。
本不姓盧。
姓竇。
隋唐亂世爭雄之際。
乃當年赫赫有名的夏王,竇建德之后。
當年。
竇建德與虎牢關與李世民對壘,生死一戰,功虧一簣。
從此夏王朝風雨飄零。
竇家知天下大勢已去,無以為繼。
便想出了一個偷天換日的法子。
以延續竇家的血脈。
竇家分為兩支。
一支為劉黑闥所引,建立漢東政權,繼續與李唐爭鋒。
另一支,改姓為盧。
意為立于尸體之上,不忘當年。
盧姓一支,攜帶著夏氏王朝幾乎所有的珍藏,逃過了李唐的封鎖,遠走蜀地。
這才是逃過了一劫。
然后有了如今。
自那時候起。
盧家祖訓。
第一條。
不爭天下。
“你莫忘了。”
盧義學道。
“不敢忘。”
盧德仁又開始收那些黑子。
屋子里的光影,有些虛無縹緲。
稍許。
棋盤上只剩下了一顆黑子。
盧德仁食指拇指相接,將其捏了起來,然后笑道,
“但不敢從。”
盧德仁手腕猛地翻轉,食指彈起。
黑子射出。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鑲在了盧義學的眉心之處。
沒有鮮血。
也沒有慘叫。
盧義學依舊是那么平靜。
好像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日。
他坐在那里。
眼神開始慢慢的渙散。
“祖訓,是人定的。”
“人也能改。”
“請老祖宗恕罪。”
盧義學起身,走向屋外。
外面。
已經陸陸續續的出現了幾個人。
有他做工的那間青樓的花魁。
紅衣錦緞。
眉眼生情。
有他做工的那間酒館的老掌柜。
手握金算盤。
氣度雍容。
也有他在書館的夫子。
手中一副量天尺。
背后牽一狗鏈。
狗鏈的那一頭,是一條手臂,跪在地上的李因緣。
“見過主子。”
幾人躬身行禮。
盧德仁把身后的那間屋子門慢慢關閉。
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
笑道,
“安葬了老祖宗,再派人告訴父親。”
“他可以退了!”
“我來接管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