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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天黑黑

  二月的最后一個周末,天像是被捅破了一般,雨落個不停。

  窗外的世界是灰色的,天空很大,卻看不清楚。

  蘇松屹坐在落地窗前,安靜地聽著雨聲。

  雨水很急,落在陽臺上的聲音很嘈雜,卻又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不少,汽車鳴笛的聲音都變得很悠遠。

  方知嬅的房間里,放著孫燕姿的《天黑黑》。

  “我的小時候,吵鬧任性的時候。”

  “我的外婆,總會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

  在他的身旁,魚丸乖巧地蹲坐著。

  用藍寶石似的貓眼好奇地打量著那扇玻璃窗外的世界。

  雨水淅淅瀝瀝地順著窗戶落下,像是懸掛著的水簾。

  “喵嗚”

  魚丸揚起貓頭,輕輕蹭了蹭蘇松屹的腿。

  蘇松屹把手放在它的頭上,任由它瞇著眼,親昵地磨蹭。

  “嗒嗒!”

  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急促又拖沓,那雙腳像是沒有抬起來一樣,踩著拖鞋在木質的地板上劃。

  “坐地上干嘛?屁股不冷啊”

  方知嬅從冰箱里拿出了一盒麻辣雞翅,還有一盆小龍蝦,瞅了一眼蘇松屹。

  蘇松屹回頭看了她一眼。

  頭發有些亂,幾根頭發翹得老高,肯定兩天沒洗了。

  睡衣也松松垮垮,扣子也錯了位,不修邊幅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埋汰,但仍舊是美的。

  “就是想靜靜,什么也不想。”

  蘇松屹一把抱起了魚丸,將這只軟軟的布偶貓摟到懷里,然后把臉安心地埋在了它厚厚的毛里面。

  “喵嗚”

  魚丸很乖巧,沒有掙扎,兩只小爪都沒有撲騰。

  “坐墊子上吧,地板上濕氣重,坐久了當心風濕。”

  方知嬅穿著拖鞋走了過來,將兩個墊子扔到了地上,順帶打開了地暖。

  “是不是又有心事啊”

  方知嬅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戴上了兩個塑料手套,將小龍蝦的殼麻利地掰開,取出蝦尾遞到了蘇松屹嘴邊。

  “你吃吧,我不愛吃這個。”

  蘇松屹搖了搖頭。

他其實一直搞不懂,小龍蝦這東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吃起來麻煩得要死,全是調料的味道,而且肉少得塞進牙縫里,剔都剔不出來。

  方知嬅見他不吃,心情不由得好了幾分。

  其實她只是客套一下而已,沒想真給他吃,剝小龍蝦好麻煩的喲。

  “好吃!”

  方知嬅吃得津津有味,粉唇邊沾染了辣椒和紅油。

  “你今天不是要跟雨婷去覃敏家做客嗎?”

  見蘇松屹久久不說話,方知嬅便主動開口了。

  “班長告訴你了啊?”

  “嗯,跟你有關的事情,她都會跟我說的,就像報備一樣。”

  方知嬅點了點頭。

  “時間不早了吧還不出發嗎?今天天氣不好,要不改天”

  她其實是不太愿意蘇松屹去覃敏家的。

  但如果蘇松屹非要去,她也不會阻攔,最多有些不開心。

  “等會兒就去了。”

  既然答應過她,去她家里做客。

  那他就不會食言,更不會說改天。

  蘇松屹很討厭“改天”這兩個字。

  改天、下一次、以后,這樣的字眼,在很多時候,就等同于“永遠也不會”的意思。

  “改天我請你喝奶茶吧”、“下一次我請你吃飯”、“以后有機會我們出來玩”。

  有些人說出這樣的話,可能只是出于客套,但聽者卻信以為真,期盼著那個人說的“改天”到來。

  可直到兩人分道揚鑣,不曾再見,也沒有等到那個“改天”。

  如果一個女孩子說,改天請你喝奶茶,那就不要對此抱有期待。

  除非她說:“走,我請你去喝奶茶!”

  如果一個女孩子說改天請你出去玩,不要心存幻想。

  除非她說:“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去玩吧”。

  如果一個女孩子說想送你生日禮物,不要懷揣著過分美滿的希望。

  除非她買好了禮物,然后告訴你:“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現在就要給你”。

  (以上,都是本人的經歷和心得。)

  所以,蘇松屹不會對覃敏說“改天”再去。

  如果今天他說了“改天”,也許下一次去她家里,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甚至,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

  蘇松屹只是在想,如果去了覃敏家,遇到了牧君蘭,那一定會很尷尬吧。

  “天黑黑,欲落雨。”

  孫燕姿唱著兒時的童謠,讓人有些想要入眠。

  這句歌詞是怎么唱的,她一直弄不太明白。

  “松屹,你對外婆有印象嗎?”

  聽著這首歌,方知嬅突然想起了外婆。

  “有啊!”

  蘇松屹點了點頭。

  “那你外婆是個怎樣的人呢會這樣唱歌哄你嗎?”

  方知嬅吃著小龍蝦,對于蘇松屹以前的家庭,也有些好奇。

  “讓我想想。”

  蘇松屹杵著臉,開始回憶記憶里印象不太深厚的老人。

  小時候,牧君蘭曾帶他去見過那個外婆。

  外婆家里有好幾個孩子,牧君蘭是老二,外公走得早。

  外婆實在養不起她,便早早地將她送到了孤兒院。

  他曾聽那個嗜賭的爺爺講,牧君蘭在孤兒院很聽話,不吵不鬧,所以他就將她從孤兒院里帶了回來。

  他還聽爺爺說,牧君蘭從小就不愛笑,孤兒院院長也說這姑娘天性涼薄,不會心疼人,也不會愛人。

  蘇松屹記得自己六七歲的時候,牧君蘭牽著自己的手,回了一趟外婆的家。

  自始至終,她都表現得很平靜。

  平靜得可怕,平靜得讓蘇松屹覺得她不是正常人。

  現在想來,或許是因為,她在情感上有著天生的缺陷和障礙吧。

  “那里是媽媽的家,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將我扔在了孤兒院,再也沒回來過。”

  她在說這話時,除了有過極其輕微的一絲迷惘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情緒。

  “媽媽,你一直記得回去的路嗎?”

  小松屹曾這樣問過她。

  “記得,但是我不能回去。因為我回去了,她會過得更加辛苦。”

  牧君蘭說這話時,沒有憎恨,也沒有委屈,只是在陳述一件客觀事實。

  她好像誰都不愛,也誰都不恨。

  她帶著幾歲的兒子回去看了那個老人。

  但是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帶。

  媽媽對于她來說,只是代表一種稱呼,對一個特殊的陌生人的稱呼。

  她告訴小松屹,這是外婆。

  小松屹就很乖巧地喊她:“外婆”。

  同樣的,外婆對小松屹來說,也只是一種稱呼罷了。

  外婆這個身份,沒有任何重量。

  蘇松屹記得那個老人家看見了他歡喜不得了。

  笑起來很和藹,眼睛瞇成了一道縫。

  聽人說那婆婆眼睛瞎得厲害,只能模糊看個人影。

  她住的是個木頭和茅草搭建的小房子,很小,不超過十平米地。

  床和灶臺連在一起,煙囪熏得發黑。

  床上是兩疊破舊的棉絮,又黃又臭。

  連帶著那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是又臟又臭,指甲縫里都帶著黑泥。

  地上是沒有地板的,是泥巴地,也不存在天花板一說,只有蓋莊稼的一片破油布。

  昨夜下了雨,上面還漏著水。

  小房子里最隆重最干凈的是一個掉漆的紅木桌,上面放著一個香爐。

  還掛著一片紅布,上面用毛筆字寫了好多人名,全是繁體字。

  小松屹歪著頭,用好奇的聲音一字一句念道:“大仙之神位”

  “媽媽,那個名字念什么”

  “張百忍,也就是玉皇大帝。”

  牧君蘭淡淡地道。

  “哦。”

  小松屹那時候懂得不太多,只記得那張紅布上面有好多他不認識的人名。

  或者說,神名。

  他想啊,這個老婆婆應該是和海子一樣,把對生活的希望都寄托給了來生。

  住在那個窩棚里,老人就像活在垃圾堆里的蟑螂,毫無尊嚴可言。

  盡管她有五個兒子。

  小松屹從小衣食無憂,家境優渥,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社會最底層人的樣子。

  外婆應該是個挺善良的人。

  牧君蘭說要給她些錢,她哭著說不要。

  生而不養,已是天大的罪過,又怎能再要求更多呢?

  更何況,若是知道老二有錢了,哥哥和幾個弟弟又會過來要錢。

  她說,不能拖累她。

  所以她一分錢沒有收,還用自己吃飯的米,在一口神奇的鍋里烙了幾張甜餅,笑瞇瞇地遞給小松屹。

  這是這個一無所有的人,能拿出來的最珍貴的東西。

  時隔多年,蘇松屹已經記不清那些餅是怎樣烙出來的了。

  只記得那餅很白,吃起來很軟,是甜的,當地人叫“餾餅”,學名叫什么,蘇松屹至今仍未得知。

  “餾餅”和外婆干枯皸裂的手放在一起,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牧君蘭帶著他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看。

  小松屹記得他走的時候,那個外婆在大仙們的神位面前又唱又跳。

  像是哭喪,又像是祝賀,還有厲聲的呵斥。

  “媽媽,外婆在做什么啊?”

  “唱歌。”

  “可是我聽不懂。”

  “那是唱給大仙們聽的。”

  “哦。”

  小松屹沒有深究,他聽不懂外婆的歌,就像他看不懂海子的詩。

  如今想來,那個外婆唱的,應該是祝牧君蘭和蘇松屹一生平安無憂吧。

  至于那些呵斥聲,應該是對魑魅魍魎說的。

  警告它們,不要找我女兒和外孫的麻煩。

  以上,就是蘇松屹對外婆所有的記憶。

  “想起來了嗎?”

  方知嬅等了許久,就在她以為蘇松屹想不起來的時候。

  蘇松屹笑著說道:“我外婆烙的餅特別好吃,是甜的,她有一口很神奇的鍋。”

  “她還會唱歌,雖然我聽不懂。”

  他話音剛落,孫燕姿的歌落下了尾聲。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蘇松屹和方知嬅都聽不太懂。

  歌詞是這樣,但唱起來是另一回事。

  “好啦,我出門了。”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蘇松屹將魚丸放下。

  “喵嗚”

  離開了主人舒適的懷抱,魚丸有些幽怨。

  方知嬅將jio從拖鞋里抽了出來,往魚丸肚子上蹭了蹭。

  “喵嗚(莫挨老子)”

  超兇的一聲貓叫,魚丸一溜煙舊沒了影,竄回了貓窩。

  方知嬅吃著小龍蝦,咯咯直笑。

  “出門記得帶傘!”

  眼看著蘇松屹出了門,她忍不住叮囑道。

  說罷,她看了看窗外的雨,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廢話”。

  媽的,方知嬅,你干嘛老是說一些廢話啊?

  反正類似于“記得穿保暖衣”這樣的廢話,他是不會聽的。

  小區外面下的雨很大,地表徑流積水很厚。

  蘇松屹從衣帽間隨手拿了一把傘,慢悠悠地出了門。

  空氣清冽,帶著泥土和植被的氣息。

  因為雨幕的遮擋,能見度不是很高,甚至路上的汽車都會打開遠光燈。

  攔了輛出租車,蘇松屹給鄭雨婷發了消息。

  “出門了嗎?”

  “正準備出去,不過雨有點大。”

  “我打的過去接你。”

  “謝謝(可愛)”

  “師傅,先去蘭苑小區一躺,接個人,等會再去鳳城路別墅區。”

  上了車,蘇松屹頭也不抬地道。

  位于棚戶區的蘭苑小區是出了名的“平民窟”,鳳城路的別墅區則是楠城地價最高的地方。

  同時去這兩個地方,出租車司機有些好奇,但并沒有問。

  覃敏家,別墅區。

  覃敏趴在沙發上,看著外面的大雨,心情低落。

  “今天天氣這么差,松屹應該不會來了吧。”

  “嗚嗚嗚”

  覃敏這樣想著,一頭栽倒在床上,不滿地打了兩個滾。

  她已經能想象出,蘇松屹會給他發類似于“今天天氣不好,我們改天再約吧”這樣的消息了。

  “叮咚!”

  門鈴陡然響起,覃敏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穿上拖鞋就往外面跑。

  門邊的顯示器里,正是蘇松屹和鄭雨婷的臉。

  蘇松屹竟然來了!

  覃敏心花怒放,連忙開了門,從衣帽間拿出拖鞋,熱情地招呼起來。

  “雨這么大,沒打濕吧”

  “沒有,松屹直接打車來我家接的我。”

  鄭雨婷遞過去一大包海產品零食。

  有海蜇頭,有蟹卷,還有海魚干和魚皮,都是她媽媽家那邊的特產。

  “謝謝!”

  覃敏接過她給的零食,抱在懷里心花怒放,然后撅著嘴,用一副期盼的眼神看著蘇松屹。

  蘇松屹只是提了提自己的手。

  手里拎著兩個大塑料袋,裝著各種食材,都是他提前備好,從家里帶來的。

  “還沒吃飯吧”

  “嗯嗯!餓死了!”

  覃敏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委屈地摸了摸肚皮。

  “我就知道。”

  蘇松屹瞪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妹妹頗有些不省心。

  “等著,我去給你做飯。”

  “好耶!”

  覃敏開心得又蹦又跳,伸出手和鄭雨婷擊了掌。

  “你要給我做什么”

  她滿心歡喜地問道。

  “糯米肉丸,你愛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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