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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0章 借魄

  隨著北方的大事小事一件件安排妥當、南征之事又提上議程,李瑕便準備南歸了。

  去歲他從開封北上時便未帶儀駕,這次回去則是輕車簡從,準備在沿途抽調兵馬。

  正月十二,隊伍出了北平,文武諸臣出城相送。

  天空還在飄雪,隨張玨而來的諸將在長亭外站了一排,都有些氣悶。

  “看樣子,大帥真要留守北方,我們也不能南征了。”

  史炤道:“我早便告訴你們了,莫抱這種期望。”

  “你們說這不是鬧嗎?”劉金鎖嘟噥道:“我可是臨安人,打臨安卻不帶我,多糊涂啊。”

  “劉大傻子,你說誰糊涂?”

  “張大帥糊涂。”

  “我聽說前幾日議事的時候,陛下說了,南征就不用太多兵力,也打不了多久,小仗,小仗。”

  “我看也是,帶的都是文官。”茅乙兒道:“到時肯定勸降的多。”

  “那不得帶上我們劉大將軍?一張嘴能說會道的,不得勸降許多人。”

  “哈哈,伱現在這般笑話我,但要讓我去,沒準真讓我辦成了。”

  諸將于是大笑起來。

  他們或多或少都在之前的戰事中受過傷,兩月來又是養傷又是戰后整備也是許久未得清閑,今日是難得聚在一處,馬上又要分鎮中原各地了。

  “茅將軍!”

  忽聽得前面傳來一聲呼喚,諸將轉頭看去,卻見是一名文官正匆匆向這邊趕來。

  “陳先生。”茅乙兒喜道:“那是我原先的軍中參議官,打點錢糧、出謀劃策可是一把好手哩。”

  “我軍中參議官就每次都說錢糧不夠用,定是不懂打點。”劉金鎖道:“不如叫這陳先生到我帳下來。”

  “打完仗他已經立功調任、改知壽州了,往后當個高官要得。”

  說話間,陳虞之已趕到了面前,有些氣喘道:“茅將軍,我今日便隨陛下南下了,方才想起,當日還有首詩未送給將軍。”

  “詩?”茅乙兒一愣。

  “不錯,當日鏖戰乃顏,學生方欲一詩相送卻正遇敵沖鋒,不想便拖到了今日。”

  “嚯。”

  諸將紛紛羨慕地起哄。

  茅乙兒有些赧然,左顧右盼之后又有些得意。

  于是在起哄聲中,便見陳虞之抱著拳,鄭重將那詩吟了出來。

  “柳濕征衫晚出關,荒城古雪劍花寒。西風漠漠龍沙路,馬上青山帶醉看。”

  “好!”

  諸將雖然聽不懂,卻能在陳虞之的態度中感受到對他們征戰沙場的敬重,文也好、武也罷,共同收復河山,與有榮焉。

  “好!好詩…”

  長亭之中,眾臣還在捉緊時間與李瑕商議各種事宜。

  忽聽得后方一陣吵鬧,張柔遂讓人去問。

  待得知是有陳虞之給茅乙兒作了詩,眾臣點評了幾句,來了興致,皆說今北方平定、南征在即,當以詩詞相賀。

  這種事,眾人自然是先看向了白樸。

  張柔開口相邀道:“太素筆落詩成,先來一首,如何?”

  之前白樸因其父親之事被捕到燕京,被金蓮川幕府諸漢臣們保下性命,如今燕京既復,他便在翰林院混一個清閑的文職。

  當時忽必烈讓白樸作詞,他只作了首表達不愿仕元之詞。

  但在今日,他卻是含笑應了。

  “恭敬不如從命,且由學生來拋磚引玉。”白樸捻著長須,環顧周遭,道:“那便為南征賦詞一首。”

  “好。”

  “笳鼓秋風,旌旗落日,使君威震雄邊。羨指麾貔虎,斗印腰懸。盡道多多益辦,仗玉節、亳邑新遷。江淮地、三軍耀武,萬灶屯田…”

  白樸吟到后來,轉身,看向官道上一個個身披盔甲的武將,吐出了最后一句。

  “明年看,平吳事了,圖像凌煙。”

  這詞不算驚艷,卻是個好彩頭,指出大軍一兩年內便能平定江南。以白樸平時之為人,可說是非常給面子了。

  不過他與張家有關系走得近,其中有幾句話便隱約像是給張家寫的,算是他的性情如此。

  等眾人評說了幾句,白樸團團行了一禮,又退回隊伍里,不愿出風頭。

  其后旁人紛紛上前寫了詩詞。

  如今北方文脈凋零,連他們這些士人作的詩詞也只能算是不錯,少有名篇佳作。

  直到劉秉恕身后有個年輕人出列,有些傲然地微昂著頭,吟了一首詩。

  “臥榻而今又屬誰?江南回首見旌旗。路人遙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歲兒。”

  “咦。”

  眾人不由紛紛看向劉秉恕,笑問道:“這是劉公帶來的人?好銳氣的詩。”

  “這是真定硯公的學生,劉因劉夢吉…”

  李瑕如今常讀書,倒也聽得懂這詩中典故,這個真定來的年輕官員嘲諷的是宋太祖趙匡。

  那“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便是趙匡滅南唐時的名言;至于“周家七歲兒”指的則是趙匡陳橋兵變時、年僅七歲便被奪了皇位的周恭帝柴宗訓。

  短短一首詩,把對趙宋的譏意表達得淋漓盡致,確是才氣逼人。

  只是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

  比如陸秀夫便一直站在百官之中,聽了這詩心里便微微搖頭。

  待這些年輕官員們都寫過詩,則是幾位重臣出列。

  郝經寫了首長詩,依舊是那娓娓道來的風格。

  “白叟休垂泣,蒼生獲再蘇。只知期用夏,更擬論平吳。旭日冰天透,仁君雪國無。終能到周漢,亦足致唐虞…”

  這是到現在為止陸秀夫最喜歡的一首,不像白樸那么敷衍,不像劉因那么凌厲。

  可惜這詩還是太晦澀了,沒能讓更多人感受到如今北方平定、馬上要吞并江南的格局。

  而此時還敢跟在郝經后面寫詩詞的,已只有劉秉忠了。

  看到眾人的目光向劉秉忠看去,卻見這位老臣笑了笑,出列向李瑕行了一禮,捻著長須,開口緩緩吟誦。

  “望乾坤浩蕩,曾際會,好風云。想漢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

  陸秀夫聽了不由緩緩點頭,認為這首詞的氣象確實是夠的。

  “…天君幾時揮手,倒銀河,直下洗囂塵。鼓舞五華鸑鷟,謳歌一角麒麟。”

  “好!”

  待到劉秉忠一詞念罷,群臣紛紛大贊。

  哪怕周圍的武將并不能聽懂詩詞,也能因此而大感振奮。

  這是劉秉忠與郝經的不同之處,他刻意在詞中用了更多淺顯大氣的詞語,為的便是讓不通文墨的將士也能感受到新王朝的恢宏之氣,讓南邊的士紳百姓向往這天下一統的太平之世。

  “臣以此詞,預祝陛下旗開得勝,早日平定江南、混一天下。”

  “借諸卿昔言。”

  李瑕伸手虛扶了一些,目光看去,卻發現有不少臣子目光灼灼,其中便包括白樸。

  他才想起來,這些人是以為他很會寫詩詞的。

  畢竟氣氛到了這里,果然有人敢開口相邀。

  “陛下許久未作詩詞了。”

  李瑕擺了擺手,道:“朕從來不作詩詞。”

  陸秀夫本已十分期待,聞言不免失望。

  然而,下一刻李瑕卻又道了一句。

  “不過確有篇先人的詞作十分應景,當與諸卿共賞。”

  陸秀夫不由再次驚奇,連忙與群臣一并行禮,道:“請陛下賜教。”

  “好,這也是在書上看來的。”

  李瑕并不推托,轉身看向遠處的雪原,徑直開口。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只這第一句,陸秀夫聽了不由便是一愣。

  昨夜他還在想該如何向那些從未見過北方雪原的師朋故舊描繪,卻始終沒能想到這般大氣、壯闊的句子。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轉過頭,窮盡目力還看不到長城,但知道它就在那里,便能讓人心安。

  只這開頭兩句,氣吞中原、不忘失地的魄力與志向,就已足夠讓陸秀夫感慨。

  他不由心想,一定要把這首詞寫給江南的親友。

  相比躲在江南仕奉那連故都汴京都忘了的趙宋,他們若能來感受一下,眼前看著這大氣磅礴的河山,耳邊聽著這大氣磅礴的詞句,方知何謂英雄。

  李瑕卻忘了后面的句子,停頓了一小會兒。

  長亭里一片寂靜。

  眾人似乎連呼吸都不敢。

  唯有雪花落下時還有極細微的響動。

  終于,李瑕繼續開口。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陸秀夫只覺腦子里熱血上涌,意識都有些混沌起來。

  并非是因為詩詞中的文采,而是在窩囊了三百年之后,猛地聽著這一再拔高的氣魄,對比實在是過份強烈了。

  是夜。

  姜飯聽到馬蹄聲,從篝火邊站起來,瞇著眼看著風雪中狂奔而來的那人,驚訝地喚了一聲。

  “陸相公?”

  “姜司使…”

  “陸相公,陛下讓你暫留北平,怕的就是你太沖動。”

  “我知道。”

  陸秀夫卻是用凍得通紅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沓信件,語速飛快。

  他行事素來端正,少有如此匆忙的時候。

  “這是我改過的,諸公的詞作,還有那首《沁園春》亦在其中,詠的是北國,該收的是江南。司使當把它們盡快送至江南,該讓他們看看…”

  話到這里,陸秀夫停頓了一下。

  他整理著心情,發現連“好似周家七歲兒”這樣的句子自己都不覺得凌厲了。

  相比起來,把趙禥那樣的皇帝比作柴宗訓,根本就是抬舉趙禥了。

  于是,陸秀夫咬咬牙,發了狠般地補了一句。

  “該叫這些偏安一隅的井底之蛙們放開眼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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