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說是要回長安,其實才走到孟津渡,駐蹕在龍馬負圖寺。
這日他正在渡口等待剛由河北安撫使遷為工部尚書的郭守敬,準備一起往西面的黃河峽谷走一走。
平定天下之后的這兩個月,他大致完成了各州縣的官員審核與遷任,如今南方的庫銀與第一批的鹽稅已押解到了,終于可以開始他的規劃與治理。
眼前是寬闊浩蕩的黃河,會在他的治理下提早上百年甚至數百年結束對人間的禍患。
讓他不由浮起一種大好江山由他揮筆書寫的豪情。
在李瑕眼里,這才是帝王之樂。
只是郭守敬還沒到,開封反而先傳來消息,趙禥忽然死了。
在不影響江南穩定的情況下,李瑕對此事并不在乎。但在曹喜吊唁回來之后,他只是開口隨意問了一句,便把曹喜嚇得跪在地上。
“請陛下安,奴婢回來了。”
“看過趙禥了?是病死的還是全久殺的?”
“啊!陛下恕罪,奴婢此次去瀛國公府,并未…并未想要查此事。棺槨已封上了,奴婢沒有看到…”
“起來。”李瑕又問道:“沒看到尸體,但沒人告訴你?”
曹喜擦了擦額頭,小心翼翼地應道:“稟陛下,奴婢只探查到一件事。瀛國夫人北上時,曾收買了留夢炎,請他代為說些好話。”
“沒讓你說好話。”
“當時她沒想到奴婢也能得到陛下的恩赦,她于是讓留夢炎問陛下,是否還記得在錢塘時的少年往事。”
曹喜說罷,偷眼打量了李瑕一眼。
一國皇后,淪為俘虜,再說句帶著些許曖昧的話語,多少有種尋常難得的意趣。
果然。
“好。”
就在曹喜以為李瑕是要召全久來見一面時,卻聽他道:“她既然不想當瀛國夫人,那便傳旨降為田川郡夫人。”
“陛下,奴婢知罪!”
曹喜嚇得魂飛魄散,才起身,已再次跪倒在地。
他意識到與全久的對話被人聽到了…回想當時,只能是王清惠偷聽之后主動報給輿情司的。
“奴婢知罪!奴婢心知并非陛下無人可用,而是看奴婢殘了身子,無處可去。陛下發了善心才留奴婢在身邊。奴婢萬死也難報陛下大恩,自該知無不言…”
“你沒做錯什么,休在這聒噪了,去將留夢炎召來。”
“是。”
曹喜匆匆起身,忽然又在想,瀛國夫人也好田川郡夫人也好都是虛封不假,只是這田川郡又在哪里?
李瑕早便看到張文婉從黃河邊向這邊跑過來,此時才招了招手容她上前。
“姐夫。”
“嗯?玩不住了,想從這里渡河回保州?”
“才不是。”張文婉道:“原本讓安安姐在河邊給我作畫,玩得好好的,大姐兒非要說我壞話。”
“什么壞話?”
張文婉大急,抬手一指河邊,話起話來卻是語無倫次。
“姐夫在等的新任工部尚書郭守敬的弟弟是都水少監郭弘敬,郭弘敬剛到長安時又結識了江荻,覺得江荻溫婉文雅,還有才華,不像北面家中給他說的人家,既不讀書,且舉止粗魯…啊,姐夫知道我氣什么吧?大姐兒真的好煩。”
“朕不知道,朕覺得文靜說的沒錯。”
“哼,反正我得嫁得比江荻還要好才行…”
“知道了,去玩吧。”
“對了,方才過去那個宦官是原來宋國皇后的吧。趙衿不讓閻容殺她,閻容可生氣了。”張文婉雙手叉腰,柳眉一豎,仿佛閻容的口吻,哼道:“我告訴你,本宮來開封就是為了弄死她!”
“你怎么又知道?”
“我和趙衿玩得好啊。”張文婉理所當然道。
“你不是生她氣嗎?”
“我早就不生她氣了,姐夫不知道嗎?”
李瑕只記得自己納了趙衿時,張文婉非常不滿,卻不知她們何時和好的。
他也搞不懂這些女人七七八八的事,道:“去吧,朝臣來了。”
“哦,對了,姐夫,我去叉條黃河魚,晚上烤著吃吧?”
“呵。”
李瑕只覺自己整個后宮都沒她一個人吵鬧,卻也沒擺皇帝的譜,只是揮手將她打發了。
留夢炎得到召見,匆匆從龍馬負圖寺趕到黃河邊。
這還是他歸順之后,李瑕第一次單獨召見他。
屢立大功,結果卻不得重用,他心里其實十分不解。
今日好不容易面圣,只見李瑕站在黃河邊,身材依舊高大魁梧,眼神依舊英氣勃勃。與十多年前相比更具威嚴,其他變化卻不算大。
留夢炎馬上就有一種感受——眼前這位皇帝沒有因為養尊處優而有絲毫懈怠,其野心還沒有被滿足。
“臣留夢炎,拜見陛下。”
“隨朕走走。”
“臣遵旨。”
李瑕一邊走,一邊問道:“趙禥死了,你心里是如何感受?”
跟在身后的留夢炎微微為難,道:“瀛國公素來孱弱,臣不意外。”
“你倒是坦蕩。”
“回稟陛下,臣在臨安時,便時常因瀛國公之庸昧、荒淫而憂憤。好在天降陛下,一統四海,實家國之大幸。宋主螢燭之火,絲毫不能與陛下日月之輝相提并論…就連瀛國夫人也是這般說的。”
留夢炎本是懶得為全久說好話,以免得罪了寧妃、康妃。
可事實上,寧妃在大唐根本就沒有以前“閻馬丁當”的權勢,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貓,卻沒能找到靠山,加入什么閻黨或趙黨。
全久既說與陛下有舊,他不介意當一回掮客。
此時見李瑕不答,留夢炎略略停頓之后,又道:“陛下風采,當年在臨安,哪個女子不心動。”
李瑕忽道:“曹喜方才已經將你賣了。”
留夢炎一驚,只覺背上涼颼颼。
“臣…臣不是…臣有罪…”
“好鉆營不是什么大罪。”李瑕道,“但朕若要女人,自己會找,不用臣下為朕搜羅。蔡京、秦檜之流,能替朕滿足私欲的官員,朕不需要,你莫想著走這條路子。”
這話有很大的辯解空間,但留夢炎不敢辯解,只敢俯身應道:“臣知罪,臣領旨。”
“你投順時立了兩樁功,朕卻一直不重用你,可知為何?”
“該是臣不堪重任。”
“你潛通蒙古,叛國了,不是嗎?”
留夢炎這次才是真的嚇了一跳,連忙跪倒,以額抵地,道:“臣不敢,臣雖與張家有所通信,實因早年曾受過張家恩惠,故而為其辦些私事,卻從未給異族透露過軍機要務。當時臣為世侯張家之人,而非蒙元之臣…”
他辯解的思路很清晰,意思是,李瑕若想處置他,需要先處置了沉開、張延雄、靖節等等張家的人。
李瑕確實也不會以這種十多年前的舊事治留夢炎的罪,既沒有證據,且若真算起來,滿朝上下太多人有罪了。
但留夢炎確實讓他有種不值得信任的感受。
仔細一想,或許是因為留夢炎擔任宋廷右相時,不主導讓宋廷投降,而只顧自己先在新朝尋靠山。
眾人皆降,唯獨他降得不體面。
從這些事一看就覺得他像是奸臣、佞臣,然而近來李瑕審查宋臣,卻有些意外地發現,留夢炎為官以來,即不貪贓枉法,也不苛待百姓,任官以來每樁公務都辦得妥妥當當。
除了私德有虧,竟讓人摘不出別的什么錯來。
“陛下。”
留夢炎愈發驚恐,又道:“宋主懦弱昏庸,臣在宋廷心中惴惴,終日難安,遂犯大錯。今陛下英明蓋世,方值得臣失志追隨,臣唯恨半生蹉跎,不能早逢明主。不敢求陛下寬恕,唯求往后能為太平盛世出一份薄力…”
他說得很真誠,絲毫不讓人感到有熘須拍馬之意。雖然仔細一想,都是熘須拍馬之詞。
李瑕想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因為留夢炎最后還是說到了點上。
他十四余年抗爭,驅逐外寇,戡定禍亂,為的本就是改變世道。
世道原本不好,很多人原本按著這不好的世道的規則在行事。但現在既然改變了,如何再以原本的規則去怪罪這些人?
他要讓他們學會在新的規則里行事才對。
“留夢炎。”
“臣在!”
“朕真心希望你在這新王朝里會是一個大忠臣、大能臣,造福萬民、遺澤百世。”
留夢炎只覺死里逃生,額頭上俱是冷汗。
他似乎是用盡了全力 來回答。
“陛下重托,臣雖肝腦涂地而萬死不辭!”
一艘官船停在了渡口。
郭守敬下了船,前方已有人迎了過來。
“兄長。”
郭守敬拍了拍郭弘敬的背,不待寒暄便道:“方才在黃河上看到鐵龍爪揚泥船了!軍械坊造船的速度很快啊。”
“已經分出去了好幾個衙門,農械、造船,軍械坊甚至還把研與造分開了,因孫德或總說‘量產才是最麻煩的’。”
“為學、為官最不能怕麻煩…”
“兄長,陛下親自來了。”
郭守敬吃了一驚,轉頭看去,只見黃河岸邊確實有許多人,真是天子儀衛。
再定眼一看,見到了正在河邊的李瑕,他連忙迎上去。
“陛下。”
“不必多禮,郭卿若不嫌舟車勞頓,這次便仔細巡查一番,給朕一個準信吧?”
“臣亦迫不及待。”
見這種本就心系百姓的官員,總是比調教留夢炎這種官員要輕松。
李瑕笑了笑,隨意道:“走吧。”
一些官員、護衛們紛紛聚上來,隨著李瑕與郭氏兄弟沿黃河往上游而行。
“朕的意思在信上說不清楚,還是到實地邊看邊說為好。黃河被掘了又掘,泥沙又多,都說下游如何如何治理,但能否在上游筑堤,既可調解水量,又可蓄水沖沙。當然,朕是外行,只是提個建議,郭卿看看再談…”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無非是筑壩清淤、防洪,但建此壩極難,幾不可能。”
說著不可能,郭守敬卻又道:“臣記得上游不遠有一處峽谷,過峽谷后河面開闊舒展、氣象萬千。陛下請…”
視察黃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時,隊伍中的韓承緒與楊果便停了一下,由人護送著回龍馬負圖寺。
“老了,無用了啊。”韓承緒感慨不已。
楊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僅年輕力壯,還每日健體,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腳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腳步了啊。”韓承緒也笑。
“我可沒有這一語雙關之意。”楊果連忙擺手,道:“你本就說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還要跟到孟津渡來?”
“不放心啊。”
韓承緒捶了捶腿,抬頭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執意要修黃河,讓人不放心啊。”
楊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并吞戰國,一統海內,當事時六國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筑長城、南收兩越,故二世而亡,使漢繼秦業。隋撥亂反正,削平天下,而后修運河、建東都、征高句麗,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繼隋業。老夫便在想,有時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楊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煬。他還年輕,他的志向更不是我們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韓承緒默然良久。
最后,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歸商丘去。”
“咦?”
楊果反問道:“郭若思才到,視察水利猶有數日,結果未出,具體花費須幾何、人力須幾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從開封跟到洛陽,從洛陽跟到孟津渡。之后陛下回了長安還有許多朝議,開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樁樁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處不想跟著?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總該有處地方讓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輩子,得回去啊。”
楊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余年,待休養生息,許還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長安,再從長安回山西。”楊果得意地笑了笑,又問道:“你不再回長安,見見李老真人?”
韓承緒搖了搖頭,道:“若是有哪位故人過得不好倒可來商丘見我。猶在逍遙快活的,何必我邁著老腿去見?”
楊果大樂,其后唏噓道:“如此說來,往后我也見不到你嘍。”
終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邊,終于看到一位老道正盤腿坐在池邊,腳邊還放著一卷書。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喚道:“父親。”
李墉睜開眼,道:“你難得來了,正有樁趣事。今晨我與劉娘賞花,遇到一個道士,問我既是出家人為何娶妻,我說我不是全真教。他便問我,既不是全真教,為何在終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親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連天下都一統了,南邊的道士還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嗎?”
李昭成勉強笑了一下,實不明白這算什么有趣。
“天下一統了啊。”李墉感慨道:“當年瑕兒才出生,光熘熘的,不過這么一點大。如今卻已是一統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兒當年與他彈石子時,也未曾想過這一日。”李昭成說過,稍嚴肅了些,道:“陛下已傳旨回來,年前便會歸長安,父親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擺了擺手,道:“如今這身份,到長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兒上山來與父親過節,到時做幾道素菜,如何?”
“我過幾日要閉關清修。”
李昭成一愣。
李墉神秘笑了笑,道:“江南既平,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讓人知曉。”
李昭成優柔寡斷的性子又顯出來,撓了撓頭,道:“孩兒想送父親一道去,只是…”
“不必送,為父已與張十二郎約好了一并去。你有何事為難?”
“陛下歸朝后便要封賞功臣,孩兒雖毫無寸功,唯仗著陛下親緣,群臣皆為我請王爵,實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戰事皆敗,因響應唐高祖起兵,猶不失王爵,配享廟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該受的不受,該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后,他若追贈我一個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親!”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無禁忌。”
李昭成嘆息一聲,道:“陛下傳信回來了,稱欲封我為帶方郡王,并任我為山東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兒不太明白。”
“帶方?”李墉捻須思忖了一會,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讓官員們意識到陛下重視此事。”
“孩兒明白了。孩兒雖能力不顯,必會完全陛下托付。”
“早點下山吧。”李墉抬頭看了看天色,道:“為父該下棋了。”
這天夜里,孫德或用手指捏起一塊雞肉丟進嘴里吃了,贊不絕口。
“等陛下回來,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還能不能吃到這樣的珍饈?”
李昭成懶得理他,道:“你師兄呢?怎么還不來?”
“你不知道?啊,也是,終南山確實太遠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孫德或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調令,今早便往涼州了。”
“涼州?”李昭成道:“未免太遠了。”
“遠嗎?”孫德或道:“你可知往后十年,天下間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處?出將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師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懶得聽他賣關子,又問道:“江蒼呢?怎也不來?”
“被江知府關在家里,準備科考呢。”孫德或搖了搖頭,道:“你說,江荻都任禮部侍郎了。江知府這么多年還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這個便要回去了。”孫德或吮著手指道:“再與你說樁大事,左相與楊參政都辭仕了。江荻來信說,想助戶部嚴相公進中樞,哪怕是同簽書樞密院事,哦,官制可能也有變動,總之是這樣的一個位置。不過我看啊,只怕難。”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韓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勢與戰時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樞不太妥當,該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聽說嚴云云的事,已沒有了當年的季動,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噓。
他覺得當年最早從龍的一批人,武勛就不說了,連他這種功勞不大的近屬都有封賞,文官中唯有嚴云云升遷最難。
“咕。”
孫德或卻已將桌上的湯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長安城唯有李大郎君這里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臨安豐樂樓。啊,我走了,過幾日陛下回來又要催我。”
半個月后,李昭成便一直在關注著朝中換相一事。
他本以為如孫德或所預料的,嚴云云不太可能入中樞。
但結果出來,卻是史俊、李冶任相;韓祈安出任了兩浙安撫制置使一職,前往臨安。
其余的,如聶仲由鎮兩廣、劉金鎖鎮福建之類的消息,李昭成顧不得聽,因為,嚴云云真就進了中樞。
他著實驚訝。
此事,史俊作為他岳丈也一個字都沒曾與他事先提過,只在結果出來之后笑呵呵解釋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與李公多大年歲了,再不任相,豈還有機會?”
李昭成聽后啞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親到了江南,還能與韓相公小酌一番…”
不論如何,隨著韓承緒、楊果致仕,這新王朝又進入了新的時代。
數日之后。
李瑕親自送楊果離開長安。
行到霸橋,楊果道:“陛下請回吧,老臣終得歸鄉了。”
“韓老要致仕時偏要送朕到洛陽。楊老致仕,朕無論如何也要送遠些,且在路上多聽聽楊老的教誨。”
楊果愿意與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這次換相,老臣才發現,朝堂上英杰還是很多的。南方與北方還有許多名臣盼著得到陛下信任后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該早些把位置讓出來。”
“楊老到歸鄉了,還想著幫別人說好話。”李瑕道:“這數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杰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當不好這個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與郝經雖總說宋室錯處,然平心而論,趙匡有敬畏,其得天下時權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遠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殺功勛;學術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輕儒生;恩澤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亂之禍。陛下英資蓋世,驅強虜、復中原而后取天下,兼繼唐之正統,無可詆毀,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后老臣等人不在君側,請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謹慎待此得來不易之太平。僻如,遷都之事,北平路遠,錢糧轉運不便,老臣雖是北人也請陛下三思。”
“楊老臨別之言懇切,朕必銘記于心。”李瑕道:“凡事謀定而后動。”
楊果上了船,回過頭,又向李瑕行了一禮。
“陛下請勿再送了,老臣這便告別了。”
“朕北巡之際,到祈州探望楊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圣駕。”
小船沿霸水而下,行進渭水。
關中雖未大興土木建造宮闕,水利河渠卻是修過,十分便捷。
入夜時,楊果在船頭回望,已望不見長安。
“一杯聊為送征鞍,落葉滿長安。”
他喃喃著與李瑕初見時寫下的詞句,心頭忽生感慨。
誰曾想這一世人,少年時還與元好問同是金國士子,聽其填詞,“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到年老時,卻已是開國功臣,聽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六十余年天下興亡,俱是戰亂不休,白骨遺野,蒼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沒工夫想這些。如今忽然閑下來了,楊果不免有了萬千思緒,于是老淚縱橫。
這本該是富貴好還鄉的一夜,老者卻在船艙中無法入眠。
黎明時分。
岸邊能聽到雞鳴。
船只由渭水駛入黃河。
眼前就是“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的潼關,楊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關懷古》,心念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見一輪白日于黃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開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開封城中李瑕給他的一句許諾,讓國強而民不受辱的許諾。
時隔十余年,他依舊記得那少年堅定的眼神,且慶幸萬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殘詩,我也送你一句殘句吧?”
“哦?”
“一唱雄雞天下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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