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
設置
前一段     暫停     繼續    停止    下一段

第1343章 天下白

  李瑕說是要回長安,其實才走到孟津渡,駐蹕在龍馬負圖寺。

  這日他正在渡口等待剛由河北安撫使遷為工部尚書的郭守敬,準備一起往西面的黃河峽谷走一走。

  平定天下之后的這兩個月,他大致完成了各州縣的官員審核與遷任,如今南方的庫銀與第一批的鹽稅已押解到了,終于可以開始他的規劃與治理。

  眼前是寬闊浩蕩的黃河,會在他的治理下提早上百年甚至數百年結束對人間的禍患。

  讓他不由浮起一種大好江山由他揮筆書寫的豪情。

  在李瑕眼里,這才是帝王之樂。

  只是郭守敬還沒到,開封反而先傳來消息,趙禥忽然死了。

  在不影響江南穩定的情況下,李瑕對此事并不在乎。但在曹喜吊唁回來之后,他只是開口隨意問了一句,便把曹喜嚇得跪在地上。

  “請陛下安,奴婢回來了。”

  “看過趙禥了?是病死的還是全久殺的?”

  “啊!陛下恕罪,奴婢此次去瀛國公府,并未…并未想要查此事。棺槨已封上了,奴婢沒有看到…”

  “起來。”李瑕又問道:“沒看到尸體,但沒人告訴你?”

  曹喜擦了擦額頭,小心翼翼地應道:“稟陛下,奴婢只探查到一件事。瀛國夫人北上時,曾收買了留夢炎,請他代為說些好話。”

  “沒讓你說好話。”

  “當時她沒想到奴婢也能得到陛下的恩赦,她于是讓留夢炎問陛下,是否還記得在錢塘時的少年往事。”

  曹喜說罷,偷眼打量了李瑕一眼。

  一國皇后,淪為俘虜,再說句帶著些許曖昧的話語,多少有種尋常難得的意趣。

  果然。

  “好。”

  就在曹喜以為李瑕是要召全久來見一面時,卻聽他道:“她既然不想當瀛國夫人,那便傳旨降為田川郡夫人。”

  “陛下,奴婢知罪!”

  曹喜嚇得魂飛魄散,才起身,已再次跪倒在地。

  他意識到與全久的對話被人聽到了…回想當時,只能是王清惠偷聽之后主動報給輿情司的。

  “奴婢知罪!奴婢心知并非陛下無人可用,而是看奴婢殘了身子,無處可去。陛下發了善心才留奴婢在身邊。奴婢萬死也難報陛下大恩,自該知無不言…”

  “你沒做錯什么,休在這聒噪了,去將留夢炎召來。”

  “是。”

  曹喜匆匆起身,忽然又在想,瀛國夫人也好田川郡夫人也好都是虛封不假,只是這田川郡又在哪里?

  李瑕早便看到張文婉從黃河邊向這邊跑過來,此時才招了招手容她上前。

  “姐夫。”

  “嗯?玩不住了,想從這里渡河回保州?”

  “才不是。”張文婉道:“原本讓安安姐在河邊給我作畫,玩得好好的,大姐兒非要說我壞話。”

  “什么壞話?”

  張文婉大急,抬手一指河邊,話起話來卻是語無倫次。

  “姐夫在等的新任工部尚書郭守敬的弟弟是都水少監郭弘敬,郭弘敬剛到長安時又結識了江荻,覺得江荻溫婉文雅,還有才華,不像北面家中給他說的人家,既不讀書,且舉止粗魯…啊,姐夫知道我氣什么吧?大姐兒真的好煩。”

  “朕不知道,朕覺得文靜說的沒錯。”

  “哼,反正我得嫁得比江荻還要好才行…”

  “知道了,去玩吧。”

  “對了,方才過去那個宦官是原來宋國皇后的吧。趙衿不讓閻容殺她,閻容可生氣了。”張文婉雙手叉腰,柳眉一豎,仿佛閻容的口吻,哼道:“我告訴你,本宮來開封就是為了弄死她!”

  “你怎么又知道?”

  “我和趙衿玩得好啊。”張文婉理所當然道。

  “你不是生她氣嗎?”

  “我早就不生她氣了,姐夫不知道嗎?”

  李瑕只記得自己納了趙衿時,張文婉非常不滿,卻不知她們何時和好的。

  他也搞不懂這些女人七七八八的事,道:“去吧,朝臣來了。”

  “哦,對了,姐夫,我去叉條黃河魚,晚上烤著吃吧?”

  “呵。”

  李瑕只覺自己整個后宮都沒她一個人吵鬧,卻也沒擺皇帝的譜,只是揮手將她打發了。

  留夢炎得到召見,匆匆從龍馬負圖寺趕到黃河邊。

  這還是他歸順之后,李瑕第一次單獨召見他。

  屢立大功,結果卻不得重用,他心里其實十分不解。

  今日好不容易面圣,只見李瑕站在黃河邊,身材依舊高大魁梧,眼神依舊英氣勃勃。與十多年前相比更具威嚴,其他變化卻不算大。

  留夢炎馬上就有一種感受——眼前這位皇帝沒有因為養尊處優而有絲毫懈怠,其野心還沒有被滿足。

  “臣留夢炎,拜見陛下。”

  “隨朕走走。”

  “臣遵旨。”

  李瑕一邊走,一邊問道:“趙禥死了,你心里是如何感受?”

  跟在身后的留夢炎微微為難,道:“瀛國公素來孱弱,臣不意外。”

  “你倒是坦蕩。”

  “回稟陛下,臣在臨安時,便時常因瀛國公之庸昧、荒淫而憂憤。好在天降陛下,一統四海,實家國之大幸。宋主螢燭之火,絲毫不能與陛下日月之輝相提并論…就連瀛國夫人也是這般說的。”

  留夢炎本是懶得為全久說好話,以免得罪了寧妃、康妃。

  可事實上,寧妃在大唐根本就沒有以前“閻馬丁當”的權勢,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貓,卻沒能找到靠山,加入什么閻黨或趙黨。

  全久既說與陛下有舊,他不介意當一回掮客。

  此時見李瑕不答,留夢炎略略停頓之后,又道:“陛下風采,當年在臨安,哪個女子不心動。”

  李瑕忽道:“曹喜方才已經將你賣了。”

  留夢炎一驚,只覺背上涼颼颼。

  “臣…臣不是…臣有罪…”

  “好鉆營不是什么大罪。”李瑕道,“但朕若要女人,自己會找,不用臣下為朕搜羅。蔡京、秦檜之流,能替朕滿足私欲的官員,朕不需要,你莫想著走這條路子。”

  這話有很大的辯解空間,但留夢炎不敢辯解,只敢俯身應道:“臣知罪,臣領旨。”

  “你投順時立了兩樁功,朕卻一直不重用你,可知為何?”

  “該是臣不堪重任。”

  “你潛通蒙古,叛國了,不是嗎?”

  留夢炎這次才是真的嚇了一跳,連忙跪倒,以額抵地,道:“臣不敢,臣雖與張家有所通信,實因早年曾受過張家恩惠,故而為其辦些私事,卻從未給異族透露過軍機要務。當時臣為世侯張家之人,而非蒙元之臣…”

  他辯解的思路很清晰,意思是,李瑕若想處置他,需要先處置了沉開、張延雄、靖節等等張家的人。

  李瑕確實也不會以這種十多年前的舊事治留夢炎的罪,既沒有證據,且若真算起來,滿朝上下太多人有罪了。

  但留夢炎確實讓他有種不值得信任的感受。

  仔細一想,或許是因為留夢炎擔任宋廷右相時,不主導讓宋廷投降,而只顧自己先在新朝尋靠山。

  眾人皆降,唯獨他降得不體面。

  從這些事一看就覺得他像是奸臣、佞臣,然而近來李瑕審查宋臣,卻有些意外地發現,留夢炎為官以來,即不貪贓枉法,也不苛待百姓,任官以來每樁公務都辦得妥妥當當。

  除了私德有虧,竟讓人摘不出別的什么錯來。

  “陛下。”

  留夢炎愈發驚恐,又道:“宋主懦弱昏庸,臣在宋廷心中惴惴,終日難安,遂犯大錯。今陛下英明蓋世,方值得臣失志追隨,臣唯恨半生蹉跎,不能早逢明主。不敢求陛下寬恕,唯求往后能為太平盛世出一份薄力…”

  他說得很真誠,絲毫不讓人感到有熘須拍馬之意。雖然仔細一想,都是熘須拍馬之詞。

  李瑕想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因為留夢炎最后還是說到了點上。

  他十四余年抗爭,驅逐外寇,戡定禍亂,為的本就是改變世道。

  世道原本不好,很多人原本按著這不好的世道的規則在行事。但現在既然改變了,如何再以原本的規則去怪罪這些人?

  他要讓他們學會在新的規則里行事才對。

  “留夢炎。”

  “臣在!”

  “朕真心希望你在這新王朝里會是一個大忠臣、大能臣,造福萬民、遺澤百世。”

  留夢炎只覺死里逃生,額頭上俱是冷汗。

他似乎是用盡了全力  來回答。

  “陛下重托,臣雖肝腦涂地而萬死不辭!”

  一艘官船停在了渡口。

  郭守敬下了船,前方已有人迎了過來。

  “兄長。”

  郭守敬拍了拍郭弘敬的背,不待寒暄便道:“方才在黃河上看到鐵龍爪揚泥船了!軍械坊造船的速度很快啊。”

  “已經分出去了好幾個衙門,農械、造船,軍械坊甚至還把研與造分開了,因孫德或總說‘量產才是最麻煩的’。”

  “為學、為官最不能怕麻煩…”

  “兄長,陛下親自來了。”

  郭守敬吃了一驚,轉頭看去,只見黃河岸邊確實有許多人,真是天子儀衛。

  再定眼一看,見到了正在河邊的李瑕,他連忙迎上去。

  “陛下。”

  “不必多禮,郭卿若不嫌舟車勞頓,這次便仔細巡查一番,給朕一個準信吧?”

  “臣亦迫不及待。”

  見這種本就心系百姓的官員,總是比調教留夢炎這種官員要輕松。

  李瑕笑了笑,隨意道:“走吧。”

  一些官員、護衛們紛紛聚上來,隨著李瑕與郭氏兄弟沿黃河往上游而行。

  “朕的意思在信上說不清楚,還是到實地邊看邊說為好。黃河被掘了又掘,泥沙又多,都說下游如何如何治理,但能否在上游筑堤,既可調解水量,又可蓄水沖沙。當然,朕是外行,只是提個建議,郭卿看看再談…”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無非是筑壩清淤、防洪,但建此壩極難,幾不可能。”

  說著不可能,郭守敬卻又道:“臣記得上游不遠有一處峽谷,過峽谷后河面開闊舒展、氣象萬千。陛下請…”

  視察黃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時,隊伍中的韓承緒與楊果便停了一下,由人護送著回龍馬負圖寺。

  “老了,無用了啊。”韓承緒感慨不已。

  楊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僅年輕力壯,還每日健體,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腳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腳步了啊。”韓承緒也笑。

  “我可沒有這一語雙關之意。”楊果連忙擺手,道:“你本就說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還要跟到孟津渡來?”

  “不放心啊。”

  韓承緒捶了捶腿,抬頭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執意要修黃河,讓人不放心啊。”

  楊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并吞戰國,一統海內,當事時六國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筑長城、南收兩越,故二世而亡,使漢繼秦業。隋撥亂反正,削平天下,而后修運河、建東都、征高句麗,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繼隋業。老夫便在想,有時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楊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煬。他還年輕,他的志向更不是我們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漢武,略輸文采。”

  韓承緒默然良久。

  最后,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歸商丘去。”

  “咦?”

  楊果反問道:“郭若思才到,視察水利猶有數日,結果未出,具體花費須幾何、人力須幾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從開封跟到洛陽,從洛陽跟到孟津渡。之后陛下回了長安還有許多朝議,開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樁樁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處不想跟著?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總該有處地方讓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輩子,得回去啊。”

  楊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余年,待休養生息,許還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長安,再從長安回山西。”楊果得意地笑了笑,又問道:“你不再回長安,見見李老真人?”

  韓承緒搖了搖頭,道:“若是有哪位故人過得不好倒可來商丘見我。猶在逍遙快活的,何必我邁著老腿去見?”

  楊果大樂,其后唏噓道:“如此說來,往后我也見不到你嘍。”

  終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邊,終于看到一位老道正盤腿坐在池邊,腳邊還放著一卷書。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喚道:“父親。”

  李墉睜開眼,道:“你難得來了,正有樁趣事。今晨我與劉娘賞花,遇到一個道士,問我既是出家人為何娶妻,我說我不是全真教。他便問我,既不是全真教,為何在終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親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連天下都一統了,南邊的道士還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嗎?”

  李昭成勉強笑了一下,實不明白這算什么有趣。

  “天下一統了啊。”李墉感慨道:“當年瑕兒才出生,光熘熘的,不過這么一點大。如今卻已是一統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兒當年與他彈石子時,也未曾想過這一日。”李昭成說過,稍嚴肅了些,道:“陛下已傳旨回來,年前便會歸長安,父親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擺了擺手,道:“如今這身份,到長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兒上山來與父親過節,到時做幾道素菜,如何?”

  “我過幾日要閉關清修。”

  李昭成一愣。

  李墉神秘笑了笑,道:“江南既平,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讓人知曉。”

  李昭成優柔寡斷的性子又顯出來,撓了撓頭,道:“孩兒想送父親一道去,只是…”

  “不必送,為父已與張十二郎約好了一并去。你有何事為難?”

  “陛下歸朝后便要封賞功臣,孩兒雖毫無寸功,唯仗著陛下親緣,群臣皆為我請王爵,實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戰事皆敗,因響應唐高祖起兵,猶不失王爵,配享廟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該受的不受,該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后,他若追贈我一個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親!”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無禁忌。”

  李昭成嘆息一聲,道:“陛下傳信回來了,稱欲封我為帶方郡王,并任我為山東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兒不太明白。”

  “帶方?”李墉捻須思忖了一會,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讓官員們意識到陛下重視此事。”

  “孩兒明白了。孩兒雖能力不顯,必會完全陛下托付。”

  “早點下山吧。”李墉抬頭看了看天色,道:“為父該下棋了。”

  這天夜里,孫德或用手指捏起一塊雞肉丟進嘴里吃了,贊不絕口。

  “等陛下回來,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還能不能吃到這樣的珍饈?”

  李昭成懶得理他,道:“你師兄呢?怎么還不來?”

  “你不知道?啊,也是,終南山確實太遠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孫德或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調令,今早便往涼州了。”

  “涼州?”李昭成道:“未免太遠了。”

  “遠嗎?”孫德或道:“你可知往后十年,天下間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處?出將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師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懶得聽他賣關子,又問道:“江蒼呢?怎也不來?”

  “被江知府關在家里,準備科考呢。”孫德或搖了搖頭,道:“你說,江荻都任禮部侍郎了。江知府這么多年還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這個便要回去了。”孫德或吮著手指道:“再與你說樁大事,左相與楊參政都辭仕了。江荻來信說,想助戶部嚴相公進中樞,哪怕是同簽書樞密院事,哦,官制可能也有變動,總之是這樣的一個位置。不過我看啊,只怕難。”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韓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勢與戰時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樞不太妥當,該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聽說嚴云云的事,已沒有了當年的季動,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噓。

  他覺得當年最早從龍的一批人,武勛就不說了,連他這種功勞不大的近屬都有封賞,文官中唯有嚴云云升遷最難。

  “咕。”

  孫德或卻已將桌上的湯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長安城唯有李大郎君這里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臨安豐樂樓。啊,我走了,過幾日陛下回來又要催我。”

  半個月后,李昭成便一直在關注著朝中換相一事。

  他本以為如孫德或所預料的,嚴云云不太可能入中樞。

  但結果出來,卻是史俊、李冶任相;韓祈安出任了兩浙安撫制置使一職,前往臨安。

  其余的,如聶仲由鎮兩廣、劉金鎖鎮福建之類的消息,李昭成顧不得聽,因為,嚴云云真就進了中樞。

  他著實驚訝。

  此事,史俊作為他岳丈也一個字都沒曾與他事先提過,只在結果出來之后笑呵呵解釋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與李公多大年歲了,再不任相,豈還有機會?”

  李昭成聽后啞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親到了江南,還能與韓相公小酌一番…”

  不論如何,隨著韓承緒、楊果致仕,這新王朝又進入了新的時代。

  數日之后。

  李瑕親自送楊果離開長安。

  行到霸橋,楊果道:“陛下請回吧,老臣終得歸鄉了。”

  “韓老要致仕時偏要送朕到洛陽。楊老致仕,朕無論如何也要送遠些,且在路上多聽聽楊老的教誨。”

  楊果愿意與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這次換相,老臣才發現,朝堂上英杰還是很多的。南方與北方還有許多名臣盼著得到陛下信任后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該早些把位置讓出來。”

  “楊老到歸鄉了,還想著幫別人說好話。”李瑕道:“這數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杰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當不好這個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與郝經雖總說宋室錯處,然平心而論,趙匡有敬畏,其得天下時權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遠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殺功勛;學術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輕儒生;恩澤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亂之禍。陛下英資蓋世,驅強虜、復中原而后取天下,兼繼唐之正統,無可詆毀,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后老臣等人不在君側,請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謹慎待此得來不易之太平。僻如,遷都之事,北平路遠,錢糧轉運不便,老臣雖是北人也請陛下三思。”

  “楊老臨別之言懇切,朕必銘記于心。”李瑕道:“凡事謀定而后動。”

  楊果上了船,回過頭,又向李瑕行了一禮。

  “陛下請勿再送了,老臣這便告別了。”

  “朕北巡之際,到祈州探望楊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圣駕。”

  小船沿霸水而下,行進渭水。

  關中雖未大興土木建造宮闕,水利河渠卻是修過,十分便捷。

  入夜時,楊果在船頭回望,已望不見長安。

  “一杯聊為送征鞍,落葉滿長安。”

  他喃喃著與李瑕初見時寫下的詞句,心頭忽生感慨。

  誰曾想這一世人,少年時還與元好問同是金國士子,聽其填詞,“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到年老時,卻已是開國功臣,聽一句“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六十余年天下興亡,俱是戰亂不休,白骨遺野,蒼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沒工夫想這些。如今忽然閑下來了,楊果不免有了萬千思緒,于是老淚縱橫。

  這本該是富貴好還鄉的一夜,老者卻在船艙中無法入眠。

  黎明時分。

  岸邊能聽到雞鳴。

  船只由渭水駛入黃河。

  眼前就是“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的潼關,楊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關懷古》,心念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見一輪白日于黃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開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開封城中李瑕給他的一句許諾,讓國強而民不受辱的許諾。

  時隔十余年,他依舊記得那少年堅定的眼神,且慶幸萬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殘詩,我也送你一句殘句吧?”

  “哦?”

  “一唱雄雞天下白!”

  (全書完)

.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

無線電子書    終宋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