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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8章 最是倉皇辭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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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長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捻、一抹,冷冷的琴音便響起了。

  撫琴的是個面容皎好的白衣男子,氣質沉靜。

  謝道清看著他,忽問道:“先生今年還未有三十歲吧?”

  “學生是辛丑年生人,屬牛,二十又九矣。”

  “如此說來,李瑕只比先生大一歲。”謝道清低聲喃喃道:“卻已這般蠻橫霸道。”

  汪元量不知這些,一邊撫琴,一邊開口唱起詞來。

  “一片風流,今夕與誰同樂。”

  “月臺花館,慨塵埃漠漠。”

  “豪華蕩盡,只有青山如洛。”

  “錢塘依舊,潮生潮落…”

  他沒有掩飾這亡國之際的惆悵。

  謝道清為這詞曲觸動,須臾便紅了眼眶。

  她閉上眼,仿佛看到了這臨安宮闕荒蕪。更無情的卻是錢塘江,在自己離去之后,依舊潮生潮落,不知離愁。

  正沉浸在哀思之中,偏連這最后的清靜也要被人打破。

  “太后。”有內侍匆匆趕來,稟道:“諸公回來了。”

  琴聲戛然而止。

  謝道清回過神來,搖手道:“容老身聽完這一曲,可好?”

  她堂堂太后,用的卻已是種類似于乞求的語氣。

  “這…諸公已在前殿候見,像是十分著急。”

  “唉,擺駕吧。”

  謝道清嘆息著起身,往外走去。

  她恨自己為何不早些死了,免受這樣投降的屈辱、亡國的罵名,偏又留戀這塵世。

  走了幾步,忽聽得身后琴音又起。

  汪元量那帶著悲意的動聽歌聲傳了過來。

  “玉梅消瘦,恨東皇命薄。”

  “昭君淚流,手捻琵琶弦索。”

  “離愁聊寄,畫樓哀角…”

  謝道清屢屢回首,心知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聽他唱詞了。

  可惜鳳輦已被抬起,去往選德殿。

  殿上,去往皋亭山議事的諸臣全都回來了,表情各有不同。

  吳堅神態疏離,家鉉翁面露悲色,劉祒目光茫然,唯聞云孫十分認真而鄭重,一板一眼地稟報著諸多大小事宜。

  “太后與官家出城之后,高元帥會派人來解散所有朝廷征召來的義兵,依名冊發還回鄉。其后,他會在臨安設兩浙安撫司,派文官入城安撫百姓、清點錢糧…”

  “夠了!”

  謝道清忽然哭喊著,打斷了聞云孫的話,大罵道:“向你問計時一句話沒有,如今降了卻有許多話說?!”

  聞云孫抬起頭,卻也已是雙眼通紅。

  他沒為自己解釋什么,而是應道:“太后為生黎百姓計,不愿遷避。而今臣所議之事,正為太后之所顧念。”

  謝道清嘴唇張翕了兩下,沒發出聲音。

  她似乎暗罵了聞云孫兩句。

  聞云孫自是聽不到,低下頭,繼續說起來。

  “朝廷所要做的是,配合唐軍招降天下各路尚未被攻克的州郡,并發告天下,大宋已歸順,再舉旗相扛者,皆為逆賊。其后幾日,唐軍將分兵屯駐要害之地,并派人接替陵園守軍,防盜賊破壞歷代陵墓…”

  “皇子若在溫州舉事又如何?”

  “高元帥似不在意,稱官家出降便代表天下一統,他會帶官家回開封覲見,以示太平。”

  聞云孫沒說哪些事是他據理力爭來的,始終是平靜克制的語氣。

  謝道清越聽越悲,再次打斷,問道:“官家何日出降?”

  “就在明日。”

  次日,聞云孫再次見到了趙禥。

  經過了御醫的日夜照料,趙禥似乎恢復了一些神志,大部分時候已不再發癲,只是躺在那斜眼看著人。

  越被這樣斜眼看著,聞云孫越發感到悲涼。

  有宦官上前,為趙禥解下了發簪,將他的頭發完全披下來,又除掉了他身上的袍。

  “脫…嘿嘿…脫衣了,美人呢…”

  這句話忽然有些刺痛聞云孫。

  他心底有些執念終于是開始松動了。

  于是默默跟在趙禥身后、百官之首的位置,一路出城。

  隊伍很長,每個人都披著頭發,只穿中衣,才出宮門便有人開始泣淚。

  就是在這種氣氛中,隊伍緩緩穿過了臨安城,由北面艮山門出城。

  前方,看到的是整齊的軍陣,殺氣震天,與宋廷這些俘虜一相比,頗有種“殺雞焉用牛刀”的感覺。

  本就泣淚不止的降人們更是害怕,尤其是趙禥那數不清的的妃嬪美人哭聲凄切,教人斷腸。

  抱著琴走在宮廷供奉的隊伍里的汪元量抬起頭,努力止住淚水。

  眼前的一切都觸動著他柔軟的心。

  他想要再填首詞,可此情此景,已沒有一首舊詞能完全表達這種哀切。

  于是,當身前的人停下腳步,汪元量跪倒在地,放下琴,撫弦,悲聲唱了起來。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詞,周圍的琴師都熟悉。

  難免便有人跟著唱。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曲詞聲傳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謝道清肩膀一抖,連忙抹淚,淚水卻還是不住地落在土地上。

  “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

  她想到李煜投降之后,境遇并不好…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此情此景,正如李煜回憶之中,大宋滅南唐之時。

  忽然,場面一靜。

  所有人的曲詞、悲泣都停了下來,那是唐軍統帥已經到了,向這邊走了過來,最后站在了宋廷君臣的面前,以澹漠的語氣說了一句。

  是對他們的悲傷的回應。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尋常事。”

  亳州,李瑕留在墻上的血書還在。

  一開始是作為證據被保全下來,后來整個宅子都被張家買作產業。待到兩年多以前唐軍攻下亳州,它卻成了御筆。

  血跡已經模湖,筆跡也很難看,筆鋒中卻透著凌厲。

  在趙宋朝廷投降的一個月之后,宋室宗親與百官恰行到亳州,離開封已經很近了。

  高長壽帶著聞云孫走過小巷,走進了這間廢置的兇宅。

  “前些天帶宋瑞看了我大唐如何治理兩淮,今日帶你看看,當年陛下北上時留下的痕跡…”

  聞云孫目光看去,只見高長壽指點了屋子各處,說著這里死了一個蒙人、那里又死了一個。

  從殺人、到滅宋代興,再看墻上那“尋常事”三個字,讓人能感受到一種近乎冷漠的決然。

  他卻還是問道:“高元帥想讓我看什么?”

  “看陛下當年是在何等險境之下奮死掙抗,再決定抗蒙的同時還要反宋。”高長壽問道,“當年他們都是小卒,深入敵境,卻只看到爾趙朝廷的爾虞我詐,值得賣命嗎?”

  聞云孫不答,反問道:“有筆墨嗎?”

  “來人,給他筆墨。”

  須臾,筆墨拿了上來。

  聞云孫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對面的墻邊,伸手撫去了蜘蛛網與灰塵,提筆便寫起來。

  “萬里金甌失壯圖,袞衣顛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聲中血,半脫驪龍頷下須。”

  “老去秋風吹我惡,夢回寒月照人孤…”

  一首詩寫到這里,高長壽微微搖頭,覺得一般。

  俱是些傾訴苦難之語,有負狀元之名。

  直到聞云孫寫了最后一句,他才覺眼前一亮。

  “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

  一句“千年成敗俱塵土”終于與那“今朝亦是尋常事”有了同等意境,但不知聞云孫認為如何才算大丈夫?

  高長壽正想詢問,聞云孫卻已拋下筆,長出一口悶氣,自轉身出去,顯然不愿多言。

  此事或許唯有到了開封才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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