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
西湖西面,天寧萬壽永祚禪寺,華嚴寶閣。
謝道清、全久莊重虔誠地磕了頭,退了出了寶閣,馬上有宮人輕手輕腳地上前,擁著她們退進一間禪房。
“太后娘娘稍待,奴婢這便去備儀駕。”
“切記,從簡,莫擾了佛門清凈。”謝道清又交代了一句。
她眉宇間帶著深切的憂色,說罷,不由又嘆息了一聲。
這些日子,她是佛也拜,老君也拜,只求能保住大宋社稷。
等宮人都退出去,謝道清便拍著全久的手,道:“你可知這寺里的佛像乃是高宗皇帝所賜?盼能保大宋守住半壁江山才是。”
全久端莊回應道:“也盼能讓官家龍體安康。”
“也不知賈似道迎上叛軍沒有,讓人不安啊…”
說話間,儀駕已經備好了。
她們便登上鳳輦,返回宮城。
這一趟出行十分低調,雖帶了諸多護衛與內侍,畢竟未經過杭州街道,因此未帶儀仗清道。
路過西湖時,全久忽然遠遠聽到了什么呼聲。
她傾耳聽了一會,稍掀開簾子,向走在一邊的曹喜問道:“可聽到什么聲音?”
“回圣人,是有些書生在西湖邊的亭子上高談闊論,隔得很遠,沖撞不到這邊。”
“遣人過去,細聽他們說了什么。”
曹喜愣了愣,不明白那有何好聽的,但還是依言派了個小宦官過去。
那小宦官摘了帽子,便往湖邊趕。
這一路確實遠,快到西湖了,他便解了衣帶,裝作要站著小解的樣子躲在樹叢后面。
其實那些書生并未注意到這邊,議論依舊。
“我也能誦沁園春一首!”
“好,輪到林兄來誦詞。”
“諸君,諸君,我要誦的這首詞還有篇序,講的是詞人少年時觀天下風光后,在臨安豐樂樓以觀西湖之事。”
“你要說便快說。”
“好,序為,日詣豐樂樓以觀西湖,因誦友人‘東南嫵媚,雌了男兒’之句,嘆息者久之。酒酣,大書東壁,以寫胸中之勃郁。”
亭中靜了片刻。
“哈,好一句‘東南嫵媚,雌了男兒’,罵狠了我等!”
“那是先帝嘉熙四年,當時國事若此,時人何有顏面自稱男兒…”
躲在樹叢里的小宦官一邊努力記著這些話語,心中卻不由奇怪起來。
他本以為自己進了宮便不再是男兒,倒不曾想,原來這些清貴的讀書人也不愛當男兒。
繼續聽下去,便是那書生開始誦詞了。
“扶起仲謀,喚回玄德,笑殺景升豚犬兒。歸來也,對西湖嘆息,是夢耶非?”
小宦官記憶力奇佳,因此被曹喜派來偷聽。但一般的對話他能理解,這些詞句卻難懂,聽了一句便忘了一句。
唯獨下半闕第一句他聽得懂,且記住了。
“諸君傅粉涂脂,問南北戰爭都不知…”
再聽了一會,等那書生一首詞念罷,亭子里便響起一陣歡喝。
“好!”
“好!把我等與我等這朝廷罵得淋漓盡致。”
“林兄,這是何人作的詞?想必能作這等詞的高人,如今必在北面為官。”
“我看也是,許是收復中原一戰,此人便有參與。”
“想必大捷后,正是他與天子唱和,遂有了天子那首石破驚天的詞?”
“諸君,諸君且聽我說,方才這不是新詞,說了,此詞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又如何?我觀其詞風,必出自少年手筆,想必如今其人不過六旬左右。”
“他若還在世,今年才剛過五十。先生姓陳,名人杰,字剛父,多有康慨悲歌之詞,可惜英年早逝,去世時不過二十又六…”
亭中頓時一片唏噓。
其后那書生又道:“諸君,我再誦一首沁園春如何?此詞亦是寫于三十余年前,巧的是其所述形勢,與今日分毫不差!”
“好,林兄請。”
“誰使神州,百年陸沉,青氈未還?”
“悵晨星殘月,北州豪杰;”
“西風斜日,東帝江山。”
“劉表坐談,深源輕進,機會失之彈指間…”
這首詞,小宦聽得似懂非懂。
但那書生每誦一句,亭子里便有人撫掌高呼“罵的好!”可見必是罵朝廷的詞。
果然,一首詞念罷,眾書生更是群情激昂。
“還真是一成不變!胡虜打來是這樣,王師打也來是這樣。”
“和不能安,戰不能勝,安于江南,歌舞升平,奸佞弄權,廟堂上盡是劉景升豚犬兒!”
“總罵這趙宋還有何意思?罵得了太平之盛世,一統之強國否?”
“這般說來,還是北詞更雄魄。”
小宦官終于是確定了,這全是一群反賊。
光天化日,西湖美景,居然有反賊聚集在一起罵朝廷。
他不由回過頭瞥了一眼,看自己有沒有被發現,其后故意抖了抖,假裝小解完了,轉身就走。
而亭子里已傳來了齊聲的誦詠。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這日傍晚,全久坐在珠簾后聽著那小宦官講了許久,眼神始終波瀾不驚。
末了,曹喜低聲道:“圣人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反賊…”
“慧眼如炬?你說我慧眼如炬?”
全久忽然反問了一句,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像是在嘲笑著什么。
她素來端莊,少有這樣的表情。
“奴婢知罪。”
曹喜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么,反手就給了自己一巴掌。
“圣人,是否派人去將那些反賊都拿下?”
“他們又沒說錯,今日之大宋社稷可不就是那樣嗎?和不能安、戰不能勝,真說起來,能比的是劉景升的豚犬兒倒還是萬幸了…”
曹喜低下頭,不敢答。
全久終究還是維持著體面,道:“前方大戰在即,臨安亂不得,就是些無用書生,隨他們說吧。”
“是。”
“擺駕吧,本宮要去看看官家。”
全久其實是路過西湖時隱約聽到有人在唱詞,派人去,只是想聽聽臨安對李瑕是如何評論的。
結果,那些書生對李瑕比她預料中更推崇,這讓她愈發不安起來。
她坐上鳳輦,穿過宮闕,再緩緩走進宮殿。
像是為了來親眼看看那對比,她走近了趙禥。
聽到了動靜,趙禥被驚醒過來,馬上又開始口吐白沫,抖動起來。
全久就站在那看著,心里暗道:“就這樣,你們還想嫌劉景升的豚犬兒,還想要孫仲謀?上天憑什么該給你們…”
就在此時,身后響起了匆忙的腳步聲,有內侍不顧體統地跑了過來。
全久不悅,問道:“何事?”
“出了要事,太后請官家到前殿對奏。圣人請恕罪,奴婢需馬上將官家搬…請過去。”
“出了何事?”
“圣人恕罪,奴婢也不知…”
“出了何事?”
曾淵子匆匆趕到選德殿,迫不及待便向陳宜中問道。
陳宜中顯然是在努力克制著情緒,整個人看起來還很鎮定,但卻能看到額頭上的血管在跳動。
“出了何事?”曾淵子又問了一遍。
“不該這樣。”陳宜中道,“為了社稷,我們與賈似道都能暫時修好,這些人安能如此…”
“到底發生了什么?”
“三代人久沐君恩,數十年統帥邊防,本該是與國同休,他安能如此…”
“你是說,趙淮降了?”
陳宜中搖頭,道:“趙淮沒降。趙淮雖身陷江北被俘,猶不失臣節。我沒想到…沿江制置使、知建康府趙溍,北有長江天塹,西有大軍為屏,身擔朝廷重望,卻不等叛軍渡長江,未戰而先降。”
曾淵中愣住了。
陳宜中又道:“還有,知鎮江府洪起畏,三代重臣,也是未戰而先降了。”
“你說什么?可…賈似道還打算與叛軍一戰…他們要降,至少等一等…如此一來,再守長江還有何意義?”
“我本想說,至少該有一場像樣的戰事,哪怕就一次,他們能像個男兒、敢與敵奮戰。可是你看,還未開戰就已經一敗涂地了…”
陳宜中說到這 里,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想起了當年在太學聽到的一句話,正是那句話激得他這些年拼命也想要挽回國勢。
于是,他喃喃自語道:“江南嫵媚,雌了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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