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是從襄陽城西的鐵佛寺中傳出來的。伜 寺廟雖然是在護城河之外,周遭卻并不荒涼。
襄陽城本就小,許多百姓都生活在城外,戰亂來了便避往寺廟或是硯山。
“咚!”
當唐軍的士卒們合力抱著大木梁再次撞響了大鐘,百姓們便從樹干后探出頭來看著。
他們都聽說了,這是讓呂文煥投降的時間期限。若呂文煥再不降,這仗還得繼續打下去。
于是一道道目光望向了襄陽城的方向。
若仔細觀察這些百姓的眼睛,其實不能從里面看到諸如期盼、擔憂這類的情緒。太多的苦難和長年的饑餓是種消磨,磨得人只剩下麻木。伜 終于,高掛在城頭上的一桿宋旗晃了晃,倒了下去。
“降了?”
“不打仗了,不打仗了!”
人們雙手合什,有人跑去拜寺廟里的大佛,有人跪地感謝呂文煥。
不論如何,戰事終于要平息了。
“臨漢門開了!”
“拱宸門開了。”伜 一座座城門被打開,“鐵打的襄陽”終于卸下了它的防備。
“大帥,楊僉判又寫了首詞,言檀溪鐵佛寺三聲鐘響,江北從此太平,往后能傳為一道佳話。”
高長壽從南面文昌門入城,這次聽著部將的述說卻已有些不耐煩,道:“這些宋人,文縐縐的。”
“末將覺得好,往后有人路過這口大鐘,都能提起我們平天下的功績。楊僉判說可以立個碑,讓鄉親們知道往后能過好日子真正該感謝的是誰。”
“那就立個碑。”
高長壽心里也覺得好,面上卻不顯,沉著臉道:“讓襄陽所有將領來見我。”
“是,呂文煥已在山南東道樓前候見。”伜 山南東道樓位于襄陽城正中,乃是為紀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而建,青磚筑臺,巍巍壯觀。
此時樓前的青石板路上已站了數十人,俱是一身白衣,垂手而立。正是呂氏子弟與城中將領們。
“宋京湖西湖安撫使兼知襄陽府呂文煥,秉四海一家之念,愿攜襄陽軍民順應天命,歸順大唐…”
高長壽勒住韁繩,有些警惕地打量了呂文煥一眼,只見他雖披頭散發,氣場卻不弱。
雖說是投降了,呂文煥卻沒有半點卑躬屈膝的姿態,神態中透露更多的是一股正氣。
高長壽難免心生不悅,駐馬于這些降官降將們面前,也不出言安撫他們,只是倨傲地仰了仰頭,接過納降名冊,對照著他們點名。
還沒點幾個名字,他忽然眉頭一皺,喝道:“荊湖都統制范天順何在?!”伜 隨著這句話,周圍的唐軍士卒紛紛按刀,作準備迎戰之態。
有宋軍大將還未投降,那就有反抗的可能。
也許范天順此時正在埋伏、準備偷襲高長壽也有可能。
呂文煥往后看了一眼,連忙拱手,道:“大帥放心,城中士卒皆聽我號令,士卒們皆不愿與王師作戰。范天順調動不了人手反抗。”
高長壽并不信任呂文煥,只等自己的部將探查的結果,同時繼續點名。
除了一些已戰死的將領,沒到的幾人之中,湖北提刑使呂師頤的身份最值得注意。
“呂師頤呢?可是不愿歸附故而逃匿了?”伜 “萬萬不敢,他膽小,已嚇暈過去了。”
此時卻有部將回來,向高長壽稟道:“大帥,范天順自盡了…”
高長壽親自到范天順的住處看了看,屋子很小,布置簡陋。
一副舊舊的盔甲擺在地上,范天順是穿著官袍自縊在房梁上的。
牛富上前將尸體抱一下,喚了兩聲未得回應,不由大哭。
范天順告訴他“生為宋臣,死則為宋鬼”,至少范天順自己是做到了。伜 呂文煥站在門外沒有進去,默默看著這一幕,臉上浮起了慚愧之色。
范天順只領了宋廷一份俸祿,呂家卻是在宋廷的倚重之下富可敵國。若襄陽城真需要有人以死報國恩,至少不該是范天順。
“厚葬他。”
高長壽也是嘆惜了一聲,不敢再那么倨傲。
他相信若是蒙元來犯,襄陽城中這些將士一定會有人奮不顧身、拼死抵抗。
他率王師南征,又不是蒙元敵寇,不好輕易就在心里認為哪個歸順者是為國家大義,哪個又是因貪生怕死。
“大帥,呂文頤到了。”伜 高長壽轉頭看了一眼還沒被搬出去的范天順的尸體,沒來得及開口,已聽到了外面傳來的大哭聲。
“罪人呂文頤,拜見大帥…罪人誠心歸順,請大帥饒命…”
只見一個穿著絲制中衣的年輕男子已擠過降臣的隊伍,跪倒,雙手覆額抵在地上,只有屁股舉得老高,顯得非常虔誠。
“起來吧。”高長壽道:“你等歸附之后如何授官,還需待朝廷考校。但我提醒你等一句,若還有尸位素餐,甚至于欺凌百姓者,休怪王法無情。”
“不敢,罪人一定不敢。”呂師頤起身后連忙賠笑,顯出卑躬屈膝之態。
此時又有士卒匆匆趕來,將一封信交在高長壽手里。
“大帥,發現一個船夫想偷偷撐船離開襄陽,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了這封信。”伜 高長壽接過那封信,只見是寫往九江的,封上寫著“次兄文夔親啟”,字不好,也不算太難看。
再看信上內容,卻是痛陳李瑕之苛刻、欲抄沒呂氏之財產,追究呂氏子弟過往之劣跡,提醒呂文夔不論是投降還是反抗,先得想辦法把家財藏匿起來。
末了,還提到了潯陽橋附近一戶人家,讓呂文夔將其處置清楚,莫讓對方“捅出婁子”。
一封信看罷,高長壽先是看了呂文煥一眼,只見呂文煥面無表情,像是并不清楚這信上的內容。
再看呂師頤,已抖得和篩子一樣。
高長壽上前,伸手按住呂師頤的背,將他推到呂文煥面前。
“寫這封信,便沒想過有可能會被我截得?”伜 呂師頤嚇得尿了褲子,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他從小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要什么都是輕易得到,哪有想過這些。
高長壽又問道:“能犯這種疏漏,是有人陷害你?”
呂師頤一愣,倒沒想到還能這樣解釋,連忙道:“我是冤枉的…”
呂文煥一聽,暗自搖頭,心道呂師頤慌不擇言,一遇事就這般胡亂攀咬,怕是保不了了。
高長壽拍了拍呂師頤的背,道:“我理解你,家中富貴、日子過得好,自然是舍不得丟了。但這世道得變一變了,不然我南征為何?”
“我…”伜 呂文頤亂了陣腳,連如何狡辯也不知道,只會哇哇大哭,道:“大帥,我冤枉啊!”
“押下去查!”
“大帥,饒命,饒了我這遭吧。”呂師頤重新跪倒在地,哭喊道:“叔父,救我,救我…”
此時牛富正與王福搬著范天順的尸體出來,恰碰到兩個士卒在拖著呂師頤出去。
牛富低頭看了眼范天順那張至死猶堅毅的臉,再看呂師頤那涕淚橫流的窩囊樣子,只覺對比未免太過強烈。
他忽然明白過來,對與錯,不在于降或不降,而在于心中是否有“義”。
范天順心中所為的大義是忠誠、名節,于是殉了趙宋社稷。伜 而心中無大義者,朝廷自會有辦法一一甄別,呂師頤便是今日未露馬腳,早晚也逃不過。
最后能走到一起的,往往都是志同道合之人。
天下已分裂了太久,當有人振臂高呼,讓志在收復河山者看到了希望,那自然是江河入海,匯聚到一處。
硯山上的一抔黃土蓋住了范天順的尸體。
漢江邊的一根長桿掛起了呂師頤的頭顱。
襄樊的宋軍則要重新被整編,很大一部分會被遣散,解甲歸田,唯有青壯被編為水師。伜 因為呂文煥為了守襄樊,征用了太多的民夫。接下來的南征,高長壽卻沒有供應太多兵力的錢糧、船只。
數十年的戰亂下來,天下更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三月初三,呂文煥攜子弟部將踏上了北上面君的路途時,漢江上已不見烽火、戰事。
踏上漢江北岸,抬眼望去,遠處的田地里到處都是耕耘正忙的農夫。
“開船喲!”
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了歌聲。
呂文煥轉頭看去,只見漢江上漁舟點點。伜 “開船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