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
漢江如帶,江水清澈。樊城在北,襄陽在南。
可惜唐軍的攻勢打破了漢江流域的安寧。
火炮從江北砸在樊城城頭,在城墻上砸出了一個大窟窿。
石土飛濺,砸到城頭上的守軍,血流滿面。
同時又是一聲重響,身后的城樓突然倒塌下來,將幾個士卒砸倒在大木之下。
驚慌之下,許多士卒連忙抱著頭趴下,忘了向城下射箭。
“搬開!把他們救出來!”
樊城守將牛富大步趕上,與士卒們奮力將那壓在傷兵身上的木梁搬開。
再轉頭一看,只聽得城下一片喊叫,卻是叛軍已經沖到近前了。
此時混合著火炮一并射過來的還有箭失,同時唐軍也在大聲呼吼。
牛富因劇烈的晃動而摔在地上,扛起盾牌擋著箭失,忽然在各種奪命的聲響間隙中聽到了唐軍在喊什么。
“當官的為了家產不肯降,卻要你們送死,還不降嗎?!”
唐軍并非是第一次招降,事實上自從襄樊被圍以來,唐軍在招降上做的努力比打仗要多得多,之前各種理由都說了,今日卻有些不同。
此時牛富苦守城頭,聽著那漫天的叫喊,心中十分疑惑…
“我實在想不明白。”
待到唐軍攻城間歇,牛富一邊包扎著傷口,一邊哼唧道。
裨將王福問道:“將軍想不明白啥?”
“我原本沒想過要降。前陣子不是聽他們說嗎?大宋氣數怕是要盡了,李逆又成了李唐后人,比官家還正統,更別提還收復了中原…我便派人射書到襄陽城問呂大帥,呂大帥回我,等他命令。沒多久,唐軍的攻勢便停下來,我還當呂大帥要降。”
“然后呢?”
“今日看,像是呂大帥又不降了。”
王福道:“那將軍想不明白什么?”
牛富說不上來,轉頭看著周圍的士卒,整張臉都皺在一塊。
如今這樣的形勢,對所有人都是考驗,有人認為該投降了是出于貪生怕死,有人則是認同李唐的正統。
而當牛富心中有了投降的念頭之后,他自己也說不清是因為什么。
同時,腦子里還有一個很強烈的想法是,不能叛國、不能叛國。
他從小聽的故事都是贊頌忠肝義膽,早已立下為國死戰的決心,但偏偏環顧周遭,又覺得麾下的兵將們這樣死掉不值得,眼下早不是當年抗蒙的時候了。
“說不出來,娘的,也沒個人告訴我怎么做是對、怎么做是錯。”
牛富說到這里,前方忽然有士卒大喊著跑過來。
“將軍,襄陽有信到!”
牛富連忙起身,趕上兩步,從那士卒手中搶過一封箭信,攤開來看了,是荊湖都統范天順的傳書,只有一句話。
“生為宋臣,死當為宋鬼。”
王福見牛富站在那發愣,湊上前看了一眼,問道:“將軍,襄陽那邊說的什么?”
“讓我們賣命守城唄。”牛富道。
他一瞬間覺得這是天意,才說希望有人能告訴他怎么做才是對的,馬上便得到了這封信。
只是心里那迷茫的感受依舊未能散去。
其后幾日,唐軍攻城更勐烈。
相比起來,襄陽居于南岸且有環繞著它的寬闊護城河,唐軍難以攻下。居于北岸的樊城便容易攻打得多。
顯然,高長壽惱羞成怒之下,已決意先破樊城作為攻打襄陽的跳板。
面對這樣的攻勢,牛富漸漸感覺到快要守不住了。
到了二月二十三日,他被唐軍的火球砸中,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燒傷,在軍大夫為他處理傷口時疼得暈了過去。
于迷迷湖湖之中醒來,牛富喃喃道:“王福…”
“將軍醒了,裨將到城頭巡視去了。”
牛富睜大眼看著眼前那帶著三絡長須的面容,問道:“大夫,為何我覺得…渾身無力?”
“不礙事,將軍歇一夜便好。”
“什么聲音?叛軍進城了嗎?”
那軍大夫側耳傾聽了一會,撫須道:“并無聲響,是將軍太操心了。”
“我分明聽到喊殺聲。”牛富道:“扶我起來…我得上城頭看看。”
“在軍中將軍說的算,然而在病榻上,老夫說的算。將軍且躺下,放心,萬事皆安。”
牛富急得不行,奮力想起來,偏是半點力也施不出來。
好在,他耳中那隱隱約約的喊殺聲漸漸停了。
想必是在夢中太擔心了。
這般想著,牛富終于能閉上眼歇一會。
其后便聽到那軍大夫哼著什么。
他聽不太懂,但聽得出來是很雄渾的曲調。
轉頭看去,軍大夫仰著頭、拍著膝,雖沒喝酒,卻有些醉態。
“大夫,你在唱什么?”
“一首新詞,將軍可聽得出是何詞牌?”
牛富搖頭道:“我不懂詩詞…粗人,能識字都是不容易。”
“是首誦雪的詞,詞句頗直白易懂。將軍再聽聽。”
“好。”
那大夫清了清嗓,這次唱得便更大聲了些。
如他所言,那詞句確實直白易懂。
牛富既學過識字,聽了兩句之后便問道:“這詞是說北邊的積雪有千里萬里那么闊…是嗎?”
“是,將軍果然聽得懂。”
“我聽得沒錯吧?長城內外?真是長城嗎?”
“自然是長城,若非長城,豈有內外都是雪的?老夫也未曾見過,將軍可見過?”
牛富道:“娘的,大宋有幾個人見過長城?”
“大宋沒有,大唐卻有。”
牛富一愣,瞪著眼死死盯著那軍大夫,已預感到了不好。
“你…你…”
“將軍聽老夫唱完嗎?”
老大夫顯然極喜歡那首詞,手微微揮動著又唱了起來。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
“這是叛軍中傳過來的詞!”
牛富勐地坐起,瞪著軍大夫,額頭上滿是汗珠,大喝道:“你反了?你反了!”
“何謂反?”
那軍大夫舉著手,翻了翻。
“悖逆于正統者為反,何謂正統?大宋太祖皇帝當年陳橋兵變,皇袍加身,反耶?正耶?當今天子身為李唐后裔,北驅胡虜、一統中原,反耶?正耶?”
牛富愣住了。
等他回過神來,呼喝聲已經傳到了門外。
“彭”的一聲有人撞門進來。
“將軍!反了,他們都反了。”一身是血的王福大喝道:“士卒已開城門迎了叛軍,走…”
牛富卻沒動,依舊愣愣看著那軍大夫。
“將軍?”
“走去哪里?”牛富問道。
王福道:“出水關,走襄陽…”
“襄陽被圍了。”
王福一愣,順著牛富的目光看去,訝道:“童大夫?你笑什么?”
“今夜樊城歸順,百姓不再為戰禍所困。老夫欣喜,因而發笑。”
“你也反了?”王福一驚,當即便揚刀在手,“你想害將軍不成?!”
“樊城軍民不想再為那些高官大將送死,不想再為趙氏送死,想開城門、迎王師,老夫看將軍素來忠義,因此困將軍于此,以免被人殺了。”
“王福,別殺他…”
“走,將軍,我帶你突圍。”
“將軍何必著急,走已走不掉,何不如聽老夫將那詞唱完?”
牛富搖頭道:“說了,老子不懂詩詞。”
“不懂詩詞不要緊,能聽懂漢家男兒志氣就足夠了。中原豪氣都傳遍江南了,將軍豈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