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煥忽然發現,自己的耳根子還是軟。
他終究不是呂文德,呂文德雖有貪婪嫉妒的一面,但能真刀真槍從戰場上殺出來,性格當然是果絕而強勢。
這不是學能學來的。
此時呂文煥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輕信翁應龍、這就是個反復小人,然而腦子里浮現出的畫面卻是呂文德臨死前把呂家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幕。
為了呂家,他不能放手一搏、無論做何事都得選擇最穩妥的道路。
“本帥還需要時間考慮。”呂文煥道。
翁應龍搖了搖頭,道:“張大帥沒有這個耐心,今日若呂元帥答應,他便放開道路,也不怕你們回到南陽以后與元軍會合卷土重來。若不答應,明日他繼續攻城罷了。”
“他不怕我回到南陽就變了卦?”呂文煥道,“他還能信任我不成?”
“呂元帥接下來是攻元軍,還是繼續與王師相抗,并非完全由呂元帥說的算。”翁應龍一指他手中那份文書,道:“該聽聽朝廷的意見。”
呂文煥低頭一看,只見手中拿著的其實是李瑕召告天下的旨意,不由微微冷笑。
他心想,自己還不至于聽這新唐朝廷的意見。
但下一刻,他才想起這文書上說的內容代表著賈似道已經反了。不論真相如何,瑞國公主成了李瑕的妃子,又有王應麟這樣的大儒與賈似道的幕僚叛投,臨安朝廷不可能置若罔聞。
朝廷必然要召回賈似道的大軍。
想到這里,呂文煥心神一震,莫名有些茫然起來。
一會覺得賈平章公忠心體國卻處處被掣肘何等悲涼;一會又覺得也許賈似道真的已經暗中勾結李瑕。
但可以確定的是,朝廷絕對不會再命令他出兵北上,只會讓他回駐襄陽,隨時準備應付賈似道大軍生變。
而宋軍若不再與元軍合作攻打唐軍了,伯顏卻并非甚善男信女,豈會與宋國好聚好散?元軍畏懼唐軍火炮堅城,到時只會南下劫擄一番,從宋境迂回尋找北上道路。
如今看來最好的辦法,居然真的是翁應龍所說的與唐軍合作攻打伯顏。
呂文煥想到這里,感到不可思議。
他努力想找一個破局的方法…感覺有,但前提是與唐軍打一場硬仗。
“娘的。”
他低聲罵了一句,罵的卻是自己這荒謬的局勢。
翁應龍觀察著呂文煥的表情,知他已經想明白了,道:“現在答應,我王師還能助你攻打元軍。否則,到頭來卻要你自己獨面伯顏啊。”
“呵。”
“呂元帥可知這是為何?”翁應龍語重心長,很是誠懇地又勸道:“因三方之中,我王師最強,元軍不敢直攖其鋒,唯有取償于宋。”
呂文煥并不反駁,卻更看不起翁應龍,道:“你叛國倒是叛得徹底,嘴臉變得夠快。”
翁應龍謙和地笑了笑,有些恬不知恥的意思,他知道此時該給呂文煥臺階下了,遂又是一聲長嘆。
“我失了臣節,當被呂元帥唾棄。但拋開這小小的趙氏社稷不談,放眼漢家天下,豈忍見百姓淪落胡塵?我素知呂元帥高義,只請呂元帥先驅外寇,再談社稷誰主,如何?”
呂文煥閉上了眼,陷入了思考。
就像翁應龍之前說的全都是廢話,只有這最后一句公心大義才能真正觸動到他。
總之,一切都是為了漢家天下。
棄了嵩州城,沿尹水向南到欒川境內,繞過伏牛山,就可以沿白水往南陽。
宋軍隊伍都是步卒,翻山越嶺的腳程卻并不慢。
尤其是這次回去并沒有多少輜重可帶。
“都快些,到了前面的與鴨河的交匯處就可以歇了!”
一個名叫何復的宋軍統領這般向麾下將士喊著,黝黑的臉上滿是汗水。
他的副將見了,連忙遞過水囊給他,同時湊過來低聲道:“看這路程,真就撤了?唐軍也不追?”
“是啊。”何復仰頭灌了水,道:“我們猜得沒錯,大帥這是與唐軍說好了,不打了。”
“這仗打得真沒意思,要打不打,大熱天的瞎逛了一圈。”
何復把水囊往副將懷里一推,順手就給了他一下,道:“不然呢?你盼著打得狠了,叫兄弟們拿命去填?”
“那不是,將軍怎前幾天就能猜中大帥是要和唐軍講和?”
何復問道:“記得那年李逆稱帝,唐軍攻襄陽嗎?”
那年,何復還是呂文德麾下一名部將。先是隨軍圍攻李瑕,后來元軍卻渡過了漢水,想要趁兩敗俱傷之際坐收漁翁之利。
那一戰到最后,呂文德還是下令先驅元軍,何復是在攻元軍時沖在最前面的一部兵馬。
如今再說起這件事,他目光中泛起了回憶之色,道:“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打虜寇才有勁。”
“說起來…軍中有不少人這么說,攻洛陽的時候,我便知有幾個統領根本沒盡心打。說是,李瑕、張玨都是當年守蜀的英雄,不想打。”
何復抬眼四下一瞄,道:“噓,別亂傳。”
“我也就和將軍說說這事,不過我看啊,他們有些人是怕了唐軍,說這些來保保臉面。”
“就你聰明?休瞎猜。”
“不過我說啊,再這樣敗下去,我們大宋的將士要被當成孬種了。”
何復沒在說話,像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孬種。
這日駐營以后,呂文煥召集了軍中將領議事。
先是讓親兵將大帳團團圍住,以保證軍議的內容不會被人偷聽。
“將士們,我們千辛萬苦收復了南陽。然而元軍卻趁著我們北上討伐李逆之際,闖到了南陽境內,如今就駐扎在下游的白河東岸,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何復聽了,不由腰桿一挺,打起了精神。
他目光看向地圖,只見呂文煥已將元軍大營的位置,以及攻打大營的路線標注出來。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當年襄陽那一戰。
何復不由心想為什么會是這樣。
他首先覺得是因為呂大帥忠義,以驅除外寇為己任。
更重要的是,抗虜是大宋京湖將士繼承岳爺爺的遺志而保留下來的百余年的傳統了。
這才是大宋將士的軍心。
“我們不孬。”何復心道。
面對接下來的戰事,他已變得昂揚了起來…
六月十七,洛陽。
一張大沙盤被擺在洛城殿上。
泥沙堆成了高低起伏的伏牛山脈,其南邊的白河則用是用藍色的顏料填上。
李瑕親手拿著幾枚兵棋,一邊聽著各方送來的消息一邊在沙盤上擺弄著它們,不時也下幾道命令。
“陛下,最新的消息,伯顏已分兵逃散,往鄧州、唐州、桐柏山方向各派了一支兵馬,呂文煥擔心后方失守,分兵南下,陣勢便亂了不少。張元帥擔心這是伯顏的伎倆,不敢立即決戰…”
以兩地的距離,消息傳回來最快也要一天,因此李瑕并不遠程指揮,而是密切關注著,以便及時做出反應。
他皺眉撥動了幾下沙盤上的兵棋,推演著。
看這情形,伯顏確實有可能是羊裝南下,實則虛晃一槍,騙呂文煥散出兵馬回援,然后借助騎兵的優勢迅速回來,偷襲張玨。
張玨不立即決戰是對的,當收縮防線,避免被元軍偷襲。
畢竟是三方交戰,誰都想坐收漁翁之利…
想到這里,李瑕微微一滯,再次執起兵棋。
他用很快的速度把伯顏派往南邊的三支兵馬重新拉回北面,且直接擺在呂文煥的兵棋后方,同時,把伯顏的小旗也推過去。
在旁邊看著的幾個臣下訝道:“陛下認為,伯顏不會先攻我們,而是先攻宋軍?”
“不乏這種可能。”
“可是…宋、元畢竟是聯盟。”
“關鍵時刻只講利益。”李瑕道:“這形勢,對伯顏而言沒有猶豫的時間,他若不果斷,必要全軍覆沒。”
話雖如此,李瑕卻沒有派人傳信提醒張玨。
戰場上的事,他能想到的,張玨也能想到。
而就算想到了,張玨也不可能改變策略,他巴不得伯顏先攻呂文煥,所以還是會收縮防線。
戰場上,誰弱誰先死。
不過,這事也說不好,只是李瑕通過只言片語的消息猜的。
他看著沙盤又思考了一會,道:“派人告訴陸秀夫,先領兵馬糧草去開封,待張玨回師后即刻速取開封。”
“那鄭州…”
“朕在此,鄭州還能丟嗎?”
“是。”
安排了這些事,又處理了別的公務,入夜前李瑕依舊沒有收到新的戰報。
直到次日中午才有了新的戰報。
“陛下,張元帥急信…伯顏突襲了呂文煥大營!”
此事并不意外,但李瑕快步走到沙盤前,根據戰報重新調整了兵棋,卻還是感慨道:“怪不得忽必烈一見伯顏便擢其為丞相。”
林子走上前看了一會,接話道:“伯顏確有些魚死網破的能耐。”
“霍小蓮。”
“在!”
“你選鋒營去配合陸秀夫,隨時聽取消息,一旦得知伯顏脫離戰場,咬住他,朕離開河南之前,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最好要活的。”
“喏!”
其實堂上眾人再看那兵棋的布置,都覺得呂文煥反應慢了,遠非伯顏的對手。
根據前些日子他們對宋軍實力的分析,都認為宋軍要大敗了。
但李瑕依舊對張玨有信心,認為伯顏就算能擊敗宋軍,也擊敗不了張玨。
這日入夜前,最后的戰報終于傳了回來。
“捷報!稟陛下,張帥已擊潰了元軍,信報傳出之際,元軍主力潰敗!”
“別急,慢慢說,此戰如何打的?”
“初時,元軍調往南面的兵馬突然撤回,悄然渡過白河,偷襲了宋軍調離了兵力的右翼,直撲呂文煥中軍。并接應了伯顏的主力過河…張帥確認了消息,率兵南下,趕到獨山時,勐攻伯顏后陣…”
李瑕已經把呂文煥的兵棋拿掉,正要把伯顏的兵棋擺進南陽城,聞言又放了回去。
“張玨從博望趕過去的?”
“是。”
“還要渡白河?趕到時宋軍還沒敗?”
“沒敗,伯顏久攻宋軍不下,進退兩難,待見張帥大軍至,當即便鳴金而逃。”
這結果雖與李瑕預料中相似,他卻沒想到是這樣的過程。
而宋軍的頑強,也使得伯顏之敗比他預料中早了許多,只怕未必來得及堵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