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四月初,整個戰局看起來對大元還是一切向好。
劉秉忠回到了燕京,向忽必烈稟報了河北的情況,無非是李瑕已退兵、移相哥包圍了保州城。
當然,這些在忽必烈意料之中,他更關心的是一些細節。
比如在聽了利用郝經試探李瑕是否真的退兵之事后,他便問道:「那在聰書記看來,郝經有沒有遞出那個假消息?」
劉秉忠沉吟著搖了搖頭,道:「當時在營里與郝經交談過的幾個人,都已經被我們拿下審過,并沒有發現有軍情司的人。」
「移相哥的說法不一樣。」忽必烈拿出了一份奏書,徑直丟給了劉秉忠。
在這一刻這個帝王眼中閃過一絲陰沉可怕的神情。
劉秉忠接過那奏書看了看,臉色也有些為難。
忽必烈道:「移相哥說,當時有士卒撞到了郝經、扶了郝經、接近了郝經,包括送飯的、護衛的,可疑的很多,他當時想全部拿下來審,但被你阻止了。」
「是。」劉秉忠道:「若是營中每有人離郝經近些就要被拿下,難免人心惶惶,影響士氣。因此我拿下的只有與郝經說話的。」
「當時你說,以軍情司的能耐,一定已經把假情報送給李瑕了。」
劉秉忠道:「臣確實是猜錯了。」
他抬頭看了忽必烈一眼,目光顯得很是真誠,又道:「臣一度也很懷疑郝經,因此連續設了兩個陷井等著他跳,但都沒有發現他的破綻。」
這兩次忽必烈都是知道的。
第一次是他們故意給機會讓城中叛徒把宋廷的情報送給李瑕,沒想到捉到的人是忽刺忽兒。
這位黃金家族的宗王沒吃過什么大苦,一聽說要用刑便一五一十招了。
——「大汗饒命,是他們逼我的。我在賀蘭山被俘虜之后每天都在被用刑,這次他們放我回來,逼我答應回來后把有用的軍情傳遞給他們,否則他們就派入殺了我。我不想給軍情就以為把宋國的情報給他們沒有關系。」
此時忽必烈想到此事,道:「這段時候本汗命人審過忽刺忽兒了,有件事很奇怪,軍情司并沒有派人與忽刺忽兒接觸,他是自己派人把軍情送往保州的。」
劉秉忠不由問道:「大汗的意思是?」
「有可能李瑕根本就不信任他,隨便要求他做點什么,讓他容易被本汗逮到。為了掩遮真正的叛徒。」
「臣并不這么以為。」劉秉忠迎著忽必烈的目光,坦然道:「臣反而以為大元并沒有宗親重臣當了叛徒,包括忽刺忽兒大王。李瑕只是借此讓陛下猜忌,這是離間之計。
忽必烈問道:「郝經也沒有背叛?」
「臣已經試探過了。」劉秉忠道:「除非,臣才是那個真正的叛徒,故意冤枉忽刺忽兒大王、包庇郝經。」
忽必烈仔細端詳了劉秉忠一眼,想到劉秉忠確實值得信任。
正是憑他的計謀,揪出了燕京的叛徒、動搖了李瑕的軍心、逼得李瑕退兵。
戰局的扭轉,正是從重新信任劉秉忠開始。
于是,安靜了片刻之后,殿中響起了忽必烈爽朗的笑聲。
「本汗怎么會懷疑聰書記呢?往后李瑕休想再離間本汗與漢臣之間的關系。大元的危機過去了,本汗心里也不會再有懷疑。」
這段時間,局面對于忽必烈而言確實是一片向好。
他終于有心思把目光從戰事上挪回來,關注到一些已經疏忽了一陣子的國事。
這日劉秉忠才退了下去,察必便過來求見。
「大汗,愛不花又派人來了,請求大汗派人護送月烈到汪古部完婚。」
忽必烈聽了便冷哼一聲。
這門婚事一開始他是很認可的,愛不花是汪古部的首領,他嫁一個女兒過去聯姻是傳統。
只是從河套一戰再到賀蘭山一戰,愛不花的表現并不能讓忽必烈滿意,再加上汪古部損失慘重,已沒有當初的實力。
因此從賀蘭山回來之后,這件事便耽擱了下來。愛不花很著急,已好幾次派人來請求。忽必烈雖有不滿卻并未拒絕,以免愛不花失望之下轉投了李瑕,只要求愛不花在汪古部征召牧民,保證了河套的安穩。
「本汗吩附他辦的事怎么樣了?」
「說是已經收攏了五萬兵力,把唐軍阻攔在了后套。更詳細的,大汗要不要見一見他派來的人?」
「我已經不會再輕易相信他了。」忽必烈擺了擺手,道:「我會派人打聽如果他做得真不錯的話.再說吧。」
察必道:「可這婚事已經因為打仗耽誤快兩年了,草原上哪有女子都十五了還不嫁人的?」
忽必烈拍了拍察必的手,道:「不要急,最難打的仗都過去了,這幾年本汗打敗了阿里不哥,這次再戰勝李瑕,以后就越來越順了。到時再考慮該籠絡哪個部落......」
這邊夫妻倆才談論一個女兒的婚事,等忽必烈再召人議事,卻聽到一句稟報。
「大汗,高麗王子又返回燕京了。」
一隊風塵仆仆的馬車駛進燕京。
王諶掀開車簾,抬起頭望向遠處的大寧宮,眼神中的憂色愈發濃重。
他時年三十二歲,是當今高麗國王之世子。
這是他第二次到大元來朝見,在他看來大元依舊強大。只是這強大之下,他也能隱隱感覺到哪里不對。
王諶還記得,他初次來朝見正是忽必烈擊敗阿里不哥、召各國使臣前來朝拜之時.......不過,當時連續七日的慶賀大典才舉行到一半,卻有一個消息流傳了出來,說是在西域又有許多部落聯合推舉了新的大汗。
具體的消息被壓了下來,王諶沒能打聽詳細,只知道開平城死了很多人,僅僅因為嘀咕了幾句就倒在了怯薛軍的刀下。
那一年,忽必烈的臉上雖然沒有顯出憤怒的表情,但用殺戮表明了憤怒。
各國使節由此知道,有人在挑戰這個新的蒙古大汗的權威。
至于王諶這次出使,就更覺得奇怪了。
他上次結交的史天澤、王文統等人,還有高麗的假質子王綧,都不在了。
據說大元正在與南邊的什么唐軍開戰,但對戰事進展又諱莫如深,人人都只說很順利。
王諶本想細細打聽,忽必烈卻已派人將他護送回國。
結果,他還未過鴨綠江,卻又聽說了高麗國內叛亂的消息,只好返回,到了開平,聽說大汗又到了燕京,遂趕了過來。
一路走進大寧宮,抬起頭看見忽必烈那副威嚴的面容,王諶嚇得身子一顫。
「小臣拜見大汗。」
「誰允許你到這里來的?」
王諶大驚,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
「咚」的一聲響,他泣聲道:「稟大汗,小臣聽說,高麗國中權臣林衍廢黜了我父王,還派人伏殺小臣。小臣驚懼不已,這才返回,請求大汗作主!」
在這種時候,高麗國中發生叛亂,對大元而言顯然并不是好事。
若不干預,顯然有損于作為宗主國的威嚴。但若干預,眼下正是與李瑕交鋒的時候,并不能抽出兵馬。
好在如今與李瑕的戰事順利,等派人往高麗問明白情形,或許已能抽出兵力,到時再決定是否出兵即。
忽必烈遂暫時應允王諶會干預高 麗之事。王諶大喜,作感激涕零之態。
「大汗如此隆恩,小臣唯愿高麗國世代忠于大元。懇請大汗厘降公主于小臣,使高麗為駙馬之國,永為大汗臣仆。」
待通譯將這一番話翻譯給忽必烈,忽必烈轉頭又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王諶,心頭忽浮上一股厭惡。
「告訴這個貪婪的廢物,他還沒這個資格。」
通譯遂道:「大汗的女兒都已經出嫁了,沒有公主可以下嫁給你。」
「一個個都想要請求本汗的恩典,卻不想想自己能為本汗做些什么?」
對于愛不花、王諶的請求,忽必烈如此評論了一句。
當然,這些都是小事,并不影響戰局。
幾日之后,伯顏的奏書也送到了燕京,表示呂文煥確實出兵準備攻打洛陽了;同時,移相哥奏稱已完全封鎖了保州城。
忽必烈大喜,再次召諸臣議事,這次議的是反攻,收復中原,乃至收復關中的戰略。
一張大地圖被鋪開。
雖然只有潦草的線條代表山川地形,簡單的回鶻蒙文標明城池,但這并不妨礙忽必烈的指揮。
他打仗,擅長于把握大勢。
而劉秉忠十分了解忽必烈的戰略意圖,并為此做說明。
「雖說戰事到現在,常聽說唐軍又攻下了某座城池,但只要把目光放到全局。即可發現,唐軍才是陷入包圍的一方。」
說著,劉秉忠接連畫了幾個箭頭。
「賈似道攻重慶、呂文煥攻洛陽,這是宋軍的攻勢。移相哥大王攻保州、伯顏丞相斷李瑕后路、勘陀孟迦出吐蕃襲擊成都,還有,別忘了,去歲按竺邇就已經從河套南下攻延安 議到這里,那木罕匆匆趕了進來,因跑得太急,甚至撞倒了擺在那的地圖架子。「父汗!」
那木罕抬頭看向忽必烈,余光之中其實能看到周圍的許許多多臣子。
但他已慌得沒有心思管這些。「太原失守了!」太原?
才疑惑了一剎那,忽必烈當即就明白過來太原一丟意味著什么。
他當即就明白了李瑕的戰略意圖在哪里。他瞬間失了神,甚至聽不到周遭的聲音。
方才議論時,在他腦海中形成的那個有許多箭頭包圍著李瑕的戰略圖瞬間就消散掉,只剩下唐軍逼向燕京的壓迫感涌過來。
頭很痛。
忽必烈撫著額頭,竟是不能馬上想出個應對之法。
他想到這些天在李瑕解決了錢糧的問題之時,自己在做什么?與幾個廢物商議是否將女兒嫁給他們。
而事到如今,能倚靠的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