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暮色深沉。
才扎好營、休息了不久的一眾人重新翻身上馬,沿河往上去。
王滿倉轉頭看去,只見與自己并轡而行的是之前俘虜的那個蒙古孩子卓里克。
只見那微微的一點夕陽中,那孩子露出寬寬的額頭,眼神頗為干凈,身材瘦小,四肢細短,騎術卻十分了得。
其實已經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卻是到今天,王滿倉才忽然心血來潮,問道:「你幾歲了?」
「九歲。」
「哈?老子以為你十三四歲了。」
「在草原上,九歲已經是男子漢了。」
王滿倉譏笑一聲,不以為然。
過了一會,他又逗卓里克玩似的問道:「你天天給我們帶路找水源,當蒙古叛徒是什么感覺?」
前方,王立回過頭,用警告意味頗濃的眼神掃了王滿倉一眼。
卓里克卻已拍著胸脯道:「草原上只服英雄,你們分配食物和戰利品公平,我就跟著你們走!」
「哈哈哈哈。」
一番話引得王滿倉大笑。
王立卻是再次擺出嚴肅的臉色,向王滿倉提醒道:「別再說什么‘蒙古叛徒,,陛下多次詔諭,蒙古、色目亦屬中華…」
「知道,知道。」王滿倉道:「軍中都說過多次了,我不過是逗這孩子玩玩。」
「我不是孩子了。」卓里克回過頭道。
「嘿,你們兩個年紀加起來都沒老子大,慣是這種教老子說話的語氣。」
王滿倉策馬上去,伸手就在卓里克頭上拍了一下,道:「你不是孩子誰是孩子,老子比你爹都大。」
卓里克摸了摸頭,沒說話。
他這幾個月學會了漢語知道爹就是阿布。
但他對那個把他和額吉都賣掉的父親十分失望,因此低落了下來。
王滿倉卻始終爽朗,自顧自哼著歌謠,然后在黃昏的最后一點余暉中抬手一指。
「那是什么?」
…那是兩股在追逐的人馬,逃的一方有七八騎,追的一方大概有五十余騎。
也許是早早看到了這邊揚起的塵煙,那在逃跑的一方向王立、王滿倉的方向奔了過來。
「幫幫我們!」有人扯著嗓子用蒙古語大喊著。
很快,后方有一騎追上,張開長弓,一箭射出,將那求救之人射落于馬下。
「殺了阿思蘭了。」
「前面的朋友不要多管閑事,我們在搶親,已經殺了新郎了…」
喊聲才傳了過來,王滿倉當即便動了。
「駕!」
一騎飛馬而出,當先便馳向對面。
原屬于王滿倉麾下的士卒也紛紛拍馬跟上。
在這草原上流浪得久了,他們越來越不受拘束。
王立見狀又氣又急,抬起望筒四下掃了一眼,這才下令所有人跟上。
漸漸地,已能聽到前方傳來了女子的哭聲、男人的吆喝聲。
王立俯低了身子馳騁著,于烈風之中瞇著眼,看到王滿倉正在帶人往對方的后面繞,顯然是想要包圍對方,搶下對方的馬匹與隨身物件。
而對方的首領正是方才一箭殺了新郎的大漢,此時正在厲聲大喊。
「哪里來的勇士,交個朋友,我可以請你們喝美酒。但如果要當我的敵人,我的箭將要射穿…」
「嗖!」
王立先射了一箭,直指對方的面門。
與此同時,周圍已響起了交戰之聲。
王立也不去看箭矢射中沒有,低著頭,讓頭盔能夠 護著自己的臉,繼續向對方所在的方向沖去。
「叮」的一聲響,有箭矢打在他頭上。
他不管,手中長刀揚起,耳朵仔細聽著周圍的聲響。
忽然,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四下一掃,只見對方驅馬上前,揮刀斬來。
「當」的一聲,他提刀擋了一下,順勢一掄。
「噗!」
方才還不可一世的蒙古青年竟是就這樣被斬落。
周圍的蒙古人也是大驚不已,紛紛扯著韁繩就要四散而逃。
「圍住他們!」王立大吼,指揮麾下騎兵與王滿倉形成包圍。草原開闊,免不了還是有十余騎逃竄而走。
但他們還是搶下了三十余匹戰馬,以及一些戰利品。
戰斗平息了下來,他們點起了篝火清點戰利品。
王立站在篝火邊往嘴里塞了一塊奶酪,一抬頭,正見到士卒們將那個被搶親的新娘帶了過來。
一瞬間,他整個人便僵在了那里,嘴里的奶酪也忘了嚼。
他今年十八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此時目光落處,見到的是一個楚楚可憐的美麗少女,雙眸含淚,正怯怯地看著他…
良久。
王立回過神來把嘴里的東西都咽了,開口問道:「你是漢人?會說漢話嗎?」
「會說,我…妾身的母親是漢人,改嫁了一個蒙古人之后,生下了妾身。」
「你父親是蒙古人?看你談吐不太像。」
「妾身未曾見過生父,自幼跟著母親投奔同母異父的兄長。兄長是讀書人,教妾身禮儀。」
「哦。」
王立大概便明白了些,再看向這女子,卻忽然不知該怎么問話了。
那邊王滿倉卻是帶著怪異的笑容走了過來,淡淡掃了那女子一眼,拉過王立便走到一邊。
「老子問過她的人了,這次拿到個大貨。」
「什么?」
「那是蒙元的安西王相李德輝同母異父的妹妹…」
王滿倉話到一半,忽笑了一下,話鋒一轉,又道:「我說小王將軍,她沒對你招是吧?小丫頭片子,有些心機。」
王立道:「我還沒細問。」
「老子來問。」
話音方落,王滿倉已一個轉身,從篝火中拾起燒紅了頭的樹枝,徑直伸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嚇得花容失色摔坐在地上,心驚不已。
「老子問一句,你答一句。」王滿倉道:「敢有一句假話,老子在你臉上燙一個洞。」
「不…不敢。」
「叫甚名字?」
「李玉萍。」
「你不是說你生父是蒙古人嗎?」
「是…是我同母異父的兄長為我起的名字。」
「你兄長叫什么?」
「兄長…」李玉萍咬了咬唇,應道:「李德輝。」
「怎么會到這里來?」
「本是隨兄長居住在金蓮川,兄長受任為王相,說好等西安王府建妥便派人來接。然而三個多月前,有人說兄長被俘之后…」
李玉萍說著,偷眼瞥了這些人一眼,繼續道:「說兄長歸順大唐了。」
王滿倉與王立對視了一眼,問道:「李德輝是何時被俘的?」
他們被逼進茫茫草原,難得能得到這些消息。
李玉萍知道的雖不算多,但等她把知道的都說了,他們還是勉強將后來發生的戰事拼湊了出來。
去年十一月,李瑕擊敗了忙哥剌的大軍,俘虜了李德輝;今年二月,賀蘭山之戰,唐軍大勝…
「到了今年四月,消息傳到開平,母親聽說兄長之事,便決定攜家投奔大唐。我們一路西行三個多月到達這里,才知那向導把我們賣了。」
「哈。」
王滿倉冷笑一聲,道:「什么歸順大唐?你們是怕被牽連,又不信李德輝會降,才想去求忙哥剌。」
李玉萍嚇了一跳,磕頭不已,道:「不敢騙將軍。」
王滿倉微微思忖,拋開燒著的樹枝,手便放在了刀柄上。
下一刻,王立卻是按住了他的手,低聲問道:「你是何意?」
「我們在敵境逃竄,帶著個女人不方便。」
「你沒聽她說嗎?她兄長已歸附大唐。」
「我只聽到她兄長被俘了,也許已被陛下一刀斬了。」
王滿倉話到這里,忽問道:「你喜歡?」
「什么?」王立嚇了一跳。
王滿倉已大笑不已,道:「你若看上了那便帶著唄,男子漢大丈夫有甚打緊的?」
「我沒…」
「哈哈哈,不打緊的,就當是搶親好了。」
王滿倉擺著手,隨口又唱起山歌來。
「姐兒想摟在懷里的相好已翻山走遠,姐兒為其哭的相好已涉水走遠,姐兒哭得那個心疼,還是到我懷中不要再哭…」
而就在他們前方不遠的一個部落中,元軍千戶熊耳正坐在火邊喝酒。
熊耳是忙哥剌麾下的怯薛將領,亦是當時護衛忙哥剌趕到陰山以北迎接忽必烈的將領。
毒湯一事發生之后,張弘范私下便對熊耳說了幾句話。
「我相信你和這件事沒關系,但現在讓你繼續統兵跟著安西王已不妥。不如你統兵去追擊那支膽敢襲擊陛下的唐軍殘部,等到毒湯一案查明真相…」
今日熊耳已經收到了九原城傳來的消息,得知王妃野日罕被殺、安西王病倒之事。
他這才反應過來,其實張弘范早就知道真相,這兩三個月以來一直都是在架空安西王的兵權罷了,居然還真做成了。
不過,什么「蒙古漢軍都元帥」,張弘范只是一個年輕的漢人,再受大汗信任,也不可能像蒙古人伯顏那樣直接主管一路的大會戰。
因此,名義上的統帥還是宗王脫忽,張弘范發號施令,都得借助脫忽的身份…
正想著這些,前方有馬蹄聲響起。
熊耳回過神,猜想是這個部落的首領搶親回來了。
他聽說那個新娘很漂亮,打算親眼看一看。
如果真的不錯,他不介意再從這部落首領手中搶走。
然而,此時卻見只有十余人倉皇狼狽地逃了回來,奔到熊耳面前。
「千戶,你要找到那支唐軍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