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從名叫陶勒蓋的荒山向北眺望,終于在天與地的交界處望到了元軍騎兵騰起的塵煙。李瑕抿了抿干裂的唇,開始下達一道道命令。
軍中糧草已經耗盡,多日來只能飲馬奶,連他都感到饑餓難捱。
胡子許久未刮,真有跳蚤在里面爬,身上也散著一股餿味,夜里歇時,連最喜歡貼著他的朵思蠻也說他太臭了。
李瑕有時心想就不該帶她,本以為能讓她招降些蒙古人,沒想到她已被長安水土慣得太過嬌氣。不過,好在她還知道如何在這種行軍途中照顧馬匹、擠馬奶等等后勤之事,這是她從小兀魯忽乃就教她的。
伏擊忙哥剌的計劃并不順利,于是李瑕再次想到了利用真金。
真金對他而言是一個拿到手也作用不大的角色,卻是蒙古舊派與漢臣派之爭的焦點,能時刻撩撥著蒙元皇室的神經。
他做的非常簡單,無非是讓士卒們在附近尋找真金,遇到牧民就捉起來作為向導,詢問是否有看到一個年輕且舉止優雅的蒙古人。
再補充好細節,比如從戰利品中挑一件狐裘,告訴士卒們這是一個月前真金在某個部落與人交換時留下的。
當牧民們真的以為唐軍在找真金,忙剌哥自然會以為真金就在這一帶。
至于元軍之中,會因真金而產生哪樣的勾心斗角,那就不是李瑕所考慮的了。
但他相信一定會有,從窩闊臺死后,黃金家族就一直熱衷于互相爭斗,這次應該也不例外。
他更希望忙剌哥能分一些兵馬過來,讓他完成一次伏擊,掠奪一點物資,讓士卒們恢復一些士氣。
果然。
“真的來了?”
朵思蠻十分驚訝,低聲道:“你就留下幾個牧民,真的能把忙哥剌的兵馬騙過來?怎么會這樣。”
“我比你了解黃金家族。”李瑕道。
他不急起身,漠北這種地勢用一句話形容就是“望山跑死馬”,唐軍繼續在山的南面歇息,讓元軍騎兵再繼續奔跑。
“元軍探馬沒有散出太遠,這次他們沒有前天那么謹慎了。”
“那就好。”
李瑕感受得出來,敵方將領多少還是有因為真金而有了心態上的變化,簡單來說,就是沒那么專注于打仗了。
楊奔不慌不忙地舉著望筒算元軍的兵力,道:“不超過三千人,他們像是要散開了。”
“把真金給他們吧。”李瑕道。
楊奔笑了一下,道:“臣領旨。”
軍令下達之后,軍中有個年輕的聲音應道:“我來扮真金。”
不一會兒,幾個穿著元軍甲胃的士卒便繞過了陶勒蓋山,向元軍奔去,待奔到近處,似因看到元軍的旗幟,忽然勒馬便向南逃。
元軍很快派人追上。
陶勒蓋山南面,唐軍終于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馬,開始跑動,沖刺…
在西北方向的草勒木山元軍大營,李德輝不得不提醒忙哥剌,道:“殿下,我們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該啟程去覲見陛下了。”
“不是王相說唐軍很可能是要伏擊我們嗎?”忙哥剌道:“我們要慎重一些。”
李德輝苦笑,道:“慎重并非是駐扎在此處,只要在行軍途中不會疏于防備即可。我們留在高昌的輜重都被廉希憲燒了,軍中牛羊不多,只有肉干與奶酪。馬上要下雪了,到時馬匹吃不到草料…”
盡心了,難免就顯得啰嗦。
忙哥剌皺了皺眉,眼中稍顯出了懷疑之色。暗自想了想,大軍先走,只留一隊人手尋找真金也是一樣的,遂道:“那就聽王相的,明日一早便啟程。”
“也好,臣這便安排。”李德輝又問道:“殿下,徹徹禿海還未歸營嗎?昨夜殿下又派了兩個千人隊出營?”
“哦,王相不必管,我讓探馬散遠一些。”
“是嗎?”
忙哥剌微微側過身,避開李德輝的目光,并不與自己的王相吐露實情…
戰馬長嘶。
李瑕側過身,避開了射來的箭失,踢著馬腹勐沖至元軍陣中,長槊扎進了一名百夫長的身體。
只這一輪沖鋒,七千唐軍以逸待勞對陣三千奔走而來的元軍騎兵,直接殺穿了元軍的陣線。
一個個元軍士卒早已掉頭就跑,逃得慢的便這樣被唐軍刺在馬下。
很快就有鳴金聲響起,元軍馬上便退了,只留下滿地的鮮血、尸體,以及還慘叫著在地上翻滾的傷員與傷馬。
有唐軍士卒歡呼著,想要下馬補刀,剝戰利品。
別的不說,至少今夜能多幾頂帳篷避風,能烤馬肉可以敞開了吃。
然而,李瑕卻立即下令,繼續追擊。
楊奔領了軍令,還不忘大喊著補了一句。
“小黨項,你帶隊清理戰場,把馬肉烤上,等我們殺敵回來慶功!”
這是一句很重要的提振士氣的話。
唐軍將領們紛紛大喊道:“把肉烤上,殺敵回來再慶功!”
同時,為了激勵將士,李瑕已一馬當先,沖在了最前面。
他把龍旗揚起。
號角再吹,士卒們終于將心思從馬肉上移開,紛紛呼嘯。
“驅著逃兵沖他娘的大營啊,搶他一輪再回來慶功…”
元軍大營。
忙哥剌勉強把李德輝應付過去,感到有些憂慮,于是連夜去找他軍中的萬戶都元帥,玉昔帖木兒。
玉昔帖木兒是蒙古開國四杰之一的博爾術之嫡孫,今年才二十四歲,卻是在二十歲時就繼襲了父爵。屬于勛貴中的勛貴。
忽必烈對玉昔帖木兒非常欣賞,很早就將他招到身邊擔任怯薛將領,稱之為“能官”。
忙剌哥與玉昔帖木兒關系頗好,進了帳篷也不拿架子,笑道:“你的帳篷里太冷了,我送幾個美人來給你暖暖帳篷。”
“我有妻子,不需要美人。”玉昔帖木兒道:“我需要戰功,而且我馬上就要擊敗兀魯忽乃了,你不該從西域撤回來。”
“你知道為什么嗎?”
玉昔帖木兒道:“我不管為什么。我只知道你這大軍之中只有我還能在戰場上廝殺,其他人都是一些啃著祖宗遺骨的廢物。”
“我當你是我的兄弟。”忙哥剌上前道:“比起我父汗生下的那么多兄弟,你才是我真正的兄弟。”
“別的不說,真金和那木罕和你是同胞的兄弟。”
“你看真金像是一個草原上的英雄嗎?你覺得他應該當大汗嗎?”
說著,忙哥剌上前攬住了玉昔帖木兒的肩。
玉昔帖木兒沒有抗拒。
“我有件事想讓你幫我。”忙哥剌道:“李德輝勸我起行了,但有一件事,我需要信得過的人留下來幫我盯著。”
沒多久,幾名畏兀兒的美姬便被送到了玉昔帖木兒的帳篷里。
玉昔帖木兒有些不耐,從地圖上抬起頭掃視了她們一眼,看向其中一人,道:“你是前陣子陪在大王身邊的那個?”
“是。”
“叫什么名字?”
“納曼干…這么久以來,大王都沒問過我的名字。”
玉昔帖木兒因后面這句話,微微一愣,再仔細一看,發現她確實是最漂亮的,遂把另外幾人分給了麾下將領,獨留下這納曼干。
他自躺下,準備由著她服侍。
她很乖巧,動作也很輕柔,將他臭烘烘的靴子脫了下來。
帳篷內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臭味,納曼干沒想到眼前這個年輕、強壯、氣勢不凡的大元帥竟這般不好潔凈,愣了一下。
“呵。”玉昔帖木兒澹澹道:“我是草原上正統的蒙古人,珍惜水源,不像高昌王、大王,他們就洗得很干凈。那些人啊,越來越不遵遁祖宗的傳統了。”
正捧著他另一只靴子的畏兀兒美人愣了愣,想開口說些什么,終于是沒說。
好傳統可以留著,好生活也該過…她心里想道。
下一刻,更濃烈的酸臭味堵得她呼吸不過來。
那是玉昔帖木兒用腳抬起了她的下巴,道:“你確實很漂亮。”
“我服侍大元帥。”
“盔甲不用解,我睡覺也不卸甲,你爬過來…”
忽然。
玉昔帖木兒停下了動作,轉頭望向了帳外。
“大帥?”
“滾開!”
兩只牛皮靴子又被套回了那雙臭腳上,被一巴掌打倒在毯子上的納曼干轉頭看去,只見那個年輕的元帥已拿起大刀出了帳。
夜風吹來,帶來了一陣冷冽而又清爽的空氣,讓她得以緩了口氣。
又一會,她才聽到了殺喊聲。
“李德輝謹慎又謹慎,還是讓唐軍襲營了。”
玉昔帖木兒心中冷哼著,翻身上馬,沒有馬上殺向正在廝殺的地方,而是開始喝令自己的將領們馬上去把士卒喊起來。
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統帥該做的。
可惜的是,有一句話他說對了…這個大營里,只有他這個統帥能打仗。另外四名萬戶,全是些躺在祖宗功勞薄上混吃等死的。
平時沒什么,真正遇到硬仗了,這種壞處才顯現出來。
很快,不遠處的營帳里已傳來了慌亂的驚呼聲。
“攔住潰兵!”
“別讓潰兵沖過來…”
突然號角聲一揚,有漢語的大吼聲傳來。
“殺啊!”
“殺啊!”
氣勢驚天。
剎那間,這種雙方士氣的對比,讓玉昔帖木兒腦中懵了一下,想到忽必烈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你相信嗎?除了你與少數幾人,如今的蒙古將軍們不太好打勝仗了啊,所以本汗才不得不靠漢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