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元軍正在去往圍擊唐軍張玨部的路上。
萬戶元帥忙古帶與麾下的千夫長閑聊。
蒙軍中曾經有過一個名將叫“夾谷忙古帶”,那是女真人,同名而已。
此時這位忙古帶則是契丹人,姓耶律。他曾祖父耶律禿花是大蒙古國的太傅,當時連劉黑馬這種世侯都歸耶律禿花統領。
總之,忙古帶也是蒙古勛貴子弟。
其實現在元軍中能當上將軍元帥的無非兩種出身,要么是勛貴子弟,要么是怯薛宿衛。
“西邊還在圍堵李瑕吧?”
“是啊,張弘范、虎闌箕一個東面追,一個西面堵,只要有一個咬住李瑕就行。史天澤也已經跟上去了。”
“李瑕怎么不過來與張玨匯合?”
“哈,他如果再過來,憑我們的兵力,再加上三個元帥,不是把他和張玨圍得死死的嗎?反而就是這樣一分開,我們還得分出更多兵力。”
話到這里,忙古帶抬起馬鞭,指了指遠處,道:“唐軍還在渡黃河嗎?”
“是,唐軍把所有船只連在一起,在黃河上搭成浮橋,希望能夠更快地渡河。”
“渡過了黃河又怎么樣?”忙古帶道:“楊文安還在南邊等著封鎖張玨吧?”
“只怕楊文安那個南人是沒機會了。”
戰事開始得很突然。
元軍殺到南海子碼頭,正見唐軍還在渡河,于是立即殺上,搶奪了唐軍的船只。
半渡而擊,唐軍確實沒有辦法形成有效的反擊,不得不撤出南海子碼頭。
鳴金聲響起。
“撤!”
劉金鎖揮舞著長槍又刺倒幾個元軍士卒,轉身開始向北面撤,想要撤往唐軍在陰山上扎的營寨。
他臉上的表情有些猙獰,殺敵時嘴里還喊出了伊伊呀呀的怒吼。
然而,當他終于率部沖出了元軍在北面的防線,一抹臉上的血,回過頭看了一眼時,臉上那猙獰的表情像是終于憋不住了,竟是泄露出了一絲計得的笑容來。
“嘿,我劉大傻子?傻嗎?”
他們這些唐軍既然已經撤出了碼頭,元軍就不急著追趕,畢竟只要將他們封堵在了黃河北岸,之后多的是機會殲滅。
此時忙古帶便下令,先把船只控制住,奪下唐軍輜重,追殺渡過河的唐軍士卒。
唐軍的帳篷、糧草,還有戰利品都堆在碼頭上。
還能看到對岸有戰利品堆起的小山,地毯、衣服、金銀鏈子,甚至還有許許多多的酒壇,想必是從附近的部落洗劫的。
有元軍踹裂了一個酒壇,很快有酒香四溢,引得元軍士卒們紛紛大笑。
“這些唐軍,撤退了還想帶著這些東西。”
忙古帶跨馬駐立在高處,親自揚起令旗指了指南海子碼頭,又轉頭看向了張玨的將旗,忽然愕愣了一下。
只見原本還在逃竄的張玨忽然停了下來。
“怎么?”忙古帶自語道:“你不逃了,想要投降?”
“轟!”
忽然一聲巨響從南邊傳來。
忙古帶回過頭望去,張了張口。
他看到隨著那一聲響,整個碼頭迅速燃起了大火。
疊得整整齊齊的帳篷布遇到火,迅速起卷,也成了火中的一部分。
火勢像一條貪婪的蛇,吞噬著碼頭,也吞噬著才搶占了碼頭的元軍士卒。
緊接著,唐軍的鳴金之聲也停了下來,換作了號角。
“殺啊!”
“殺!”
劉金鎖一勒韁繩,翻身下馬,重新向元軍殺了過去。
他這人學東西沒什么天賦,騎術也好、游泳也罷,都是學了多年還不精通。因此真正要廝殺了,他還是習慣下馬步戰。
好在戰陣廝殺他還是有天賦的。
他高大的身材,以及所用的長槍也很好地彌補了以步戰騎的高度差距。
“噗!”
撤退時斷后,轉身殺敵時就是先鋒,劉金鎖迅速挑翻一名元軍十夫長,整個人就撞進元軍陣中,打開一個缺口。
“哈哈,陛下說我適合為先鋒,殺啊!”
今日這一戰,唐軍士卒已演練過許多次。
而元軍士卒本以為自己已經大勝了,卻又被突如其來的爆炸與大火驚到。
此時碼頭上還有陷在火海里的人在慘叫,極大地影響著他們的軍心。
“轟!”
又是一聲巨響,那是黃河上的船只也爆炸起來,把那些還想要追擊到對岸的元軍士卒炸入河中。
火勢更大。
忙古帶做夢都沒有想過張玨會這么打,沒想過唐軍會把船毀了。
所以他才在第一時間下令搶占碼頭,而元軍也為了爭搶輜重和戰功紛紛涌上,最后葬送在這火海里。
直到現在,他都沒能理解張玨為什么這樣。
船毀了,這些唐軍士卒就回不去了。
不要命了嗎?
然而這是之后的事,此時此刻,忙古帶首先要面對的是唐軍的回馬槍。
一邊是血,被打亂的元軍士卒瞬間產生了大量的傷亡;一邊是火,被點燃了的士卒慘叫,打滾,躍入黃河。
“撤!”
忙古帶高聲大喊。
“撤!”
鳴金聲再次響起。
元軍隨著來的方向,又開始退。
“別放他們逃了!”劉金鎖大喊著追上,長槍亂捅,恨不能一次扎倒好幾個元軍士卒才肯罷休。
張玨說了,這一仗要盡可能多地造成傷亡,打掉元軍的士氣。
一直追到傍晚,唐軍將士才停下了腳步。
隨著軍號又響起,他們開始有條不紊地救治傷員、打掃戰場、休息。
而碼頭上的火還沒有滅,大部分船只已經在這一戰被燒毀。
這給張玨的背影抹上了一層破釜沉舟式的悲壯。
他走在受傷的士卒當中,時不時伸手拍拍將士們的肩,道:“不要怕,我們既然渡了河,就不打算再渡回去。”
“看到長城了嗎?這里是我們自己的疆域,就在這里打。”
“老史,受傷了?記得當年我們一起殺蒙哥,這次輪到忽必烈受死了,咬咬牙,今夜帶你換個營地歇息。”
受傷的史進站起身,道:“大帥你就說打哪里。”
“九原城。”
張玨道:“我們不歇,今夜就打九原城,追著忙古帶的逃兵殺進那土城。”
諸將一愣,之后哈哈大笑。
張玨沒有讓他們去想另一個問題…這一戰雖然殺了不少敵兵,但丟了退路和輜重,接下來怎么辦?
只能咬緊牙關死死地撐下去了。
忽必烈已經行軍到了烏拉特牧場。
暫時還沒有決定接下來是向西還是向東。
李瑕若死,他就會向東親征張玨,之后順勢南下,直取關中;而李瑕若是逃到了興慶府,他就會親自追上去,先收回西夏故地,經由六盤山,東進關中。
時不時有急促的馬蹄帶來了各方的消息,驚擾著隨征的金蓮川幕府之臣。
十月初五,幾封消息匯總到了張易這里。
張易與張文謙分析之后,面色漸漸凝重起來。
他們不得不連夜求見忽必烈。
“陛下,臣觀目前時局,發現…李瑕似乎并不想退出河套。”
張文謙覺得自己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然而,忽必烈卻并不顯得意外。
今夜忽必烈睡得很早,是臨時又爬起來的。
他沒有帶氈帽,露出了剃禿了的頭頂,配合著耳邊的兩條辮子,威勐之中又顯得有些憨厚。
確實很像大象。
“這才是李瑕。”忽必烈道,語氣平靜,還帶著些如我所料的得意,“這是一個想要做到不可能之事的年輕人,這才值得我親征。”
“臣之前似乎猜錯了。”張文謙道。
張易也道:“臣也猜錯了。”
此時,忽必烈反而顯得非常的寬容大度,哈哈大笑道:“你們分析形勢,分析的都沒錯,而且很對。你們只是沒算到李瑕的選擇。”
“謝陛下寬恕。”
“說說,你們認為李瑕想做什么。”
張文謙沉吟道:“臣認為,李瑕是想拖延,由他與張玨的騎兵吸引我們的兵力在河套繞圈,給他治下諸路調集兵力的時間。唯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何張玨不渡過黃河,而李瑕跑去了雞鹿塞。”
忽必烈又看向張易,問道:“你以為呢?”
張易本是文人,擔任了諜探首領之后,如今已漸漸顯得有些陰梟之氣。
他的皮膚已比張文謙黑上許多,說話時也更多了殺伐之意。
“臣以為,李瑕要從陰山以北繞道,返回來偷襲陛下大營。”
忽必烈瞇了瞇眼,站起了身子,看著地圖,道:“繼續說。”
“史天澤、張弘范、虎闌箕都被吸引到后套了,李瑕一旦走峽谷穿過陰山,我們兵力雖多,卻很難找到他。相當于四萬人被牽制;再看張玨,近兩萬兵力不肯退回黃河以南,至少也要牽制我們三萬兵力。那陛下大營又剩多少兵力?”
張文謙深深吸了一口氣,從不相信,到認為有這種可能。
張易又指了指地圖上的烏梁素海,道:“他繞過陰山,在此歇整,之后悄悄殺過來,直撲陛下的大營…”
“哈哈哈哈!”
忽必烈大笑。
張易連忙鞠躬,道:“臣有罪。”
“你不是說李瑕還很年輕,可以等我老去,等我被長生天召回嗎?”
“臣不敢。”張易道:“臣只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想,上次沒有想清楚,這次…”
“這次才是李瑕的想法。”忽必烈道。
張易心中一凜,道:“陛下英明。”
“既然猜到了,準備吧,明早…不,現在就把諸王與各元帥召來。”
“臣遵旨。”
兩個幕府之臣領了旨意。
張文謙起身時便笑道:“李瑕這人總喜歡投機取巧,偷營襲營成了習慣。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啊…”
一陣風吹來,草原茫茫。
陰山之間的雞鹿塞,李瑕挑亮燭火,放下手中廉希憲的信,看著地圖喃喃道:“你一定沒猜到…”